今晚他喝了不少酒,好在故意控制了酒量,所以并无太多醉意。
走到揽曦阁的时候,嬴城看见宁祥在和人说着话,虽声音刻意放低,但平时嗓门大惯了,所以还是能听见一二。
“这样……好巧啊!”
“我以为……”
就见宁祥还要再说些什么,瞥眼看嬴城走了过来,顿时笑的满脸开心,“王爷来了!沐塘,以后这也是你家的王爷了。”
名叫沐塘的小小少年梳着简单的发髻,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施了个礼说道,“见过王爷。”
嬴城很快就知道他是谁了,说道,“起来吧,以后由宁祥带着你。别太拘谨。”
沐塘又低低应了一声,“是,王爷。”
“王爷王爷,”宁祥围着嬴城,像有什么大事要禀报似的,“侧君住的这个院子,是不是您早就安排好的啊?我居然都不知道。”
嬴城不明所以,用目光询问着宁祥。
“揽曦阁啊。”宁祥说道,“侧君名字里也有个曦字。”
这倒是……出乎意料。因为对这场婚事并不太在意,所以嬴城没有特意去探听关于蓟家那位公子的事情,包括名字。或许曾经有人提过,但嬴城没有去记。
被宁祥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尴尬。嬴城笑着掩饰道,“是啊,也算是和这院子相呼应了。”
宁祥碰了碰沐塘,笑得一脸小狡猾,“我就说吧。”
沐塘再看向嬴城时,目光中有感谢,也有着信任。
嬴城更尴尬了。
房间里,烛影摇曳,花香馥郁,入眼都是一片喜庆的红。
层层纱帐里,那人双手交叠,坐姿依旧端正,如一张绷紧的弓。嬴城总觉得他周身有一种冷肃强硬的气息萦绕,很独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想起不少传言曾说过蓟家三公子的相貌有多么不堪入目。本对这种说法一直不太在意,不过嬴城现在倒真替眼前人惋惜了。
红色头纱被掀开的那一刻,嬴城的动作有些微停顿,然后轻纱落在了床边。
落进眼底的那双眸子比寒潭更深邃,鼻梁挺直很符合那人的气质,沉静安然的样子像极了一块温润的璞玉。
嬴城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继而重新看向那双唇。他的唇色浅淡,有些失了血色。
神使鬼差的,嬴城转身从桌上拿起了那只白玉杯。
“你今天还未曾吃过半点东西吧。”把杯子递到他面前,嬴城说道,“只是清水,喝了会好受些。”
似乎是在惊讶,那人墨黑的眸子微微睁大。嬴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
依旧保持握着杯子的动作,也并不催促。
终于,杯子被人接过,伴着低低的一声,“谢王爷。”他的声音并不如他所表现出的那样铁血,反而带着几分清越。
之前的紧张和不安好像通通消散了。
嬴城试探的坐在他身边,想着是否应该先把对方的名字问一下。不过要怎么问比较好?
如果是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想必甜蜜话可以一箩筐一箩筐的说整晚,可……自己不是原装的啊。
转头可见对方锐利挺拔的侧脸线条,长长睫毛洒下淡淡暗影。
莫名突兀地就开了口,“我叫嬴城。”他这么说道。这是我的名字,属于我自己的名字。
那人显然也很出乎意料,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看着嬴城,他笑了,极轻极浅的笑容,“蓟常曦。”
原来如此。
揽曦阁,蓟常曦。之前倒是真没想到有这一层机缘巧合。
看对方回答完问题之后又陷入沉默,嬴城觉得不如脱脱睡算了。谁让自己今天太累了呢?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常曦……不如,咱们休息吧?”
蓟常曦嗯了一声,但也没有动作。
坐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啊,嬴城想去拉他。刚碰到蓟常曦的手腕,就敏锐的发现他又开始变得僵硬。
果然还是不习惯。好在自己也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主儿。
于是安抚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把杯子放在咱们中间,怎样?”
这是蓟常曦今晚第二次露出笑容。嬴城如此想着,就见蓟常曦摇摇头,然后和衣躺到了床的里侧,又说道,“多谢王爷。”
“这也是你今晚第二次谢我了。”嬴城看他卸下防备,自己神经也彻底松了,打趣道,“不用和自己相公这么客气啊。”
两人中间隔着一点距离,但却面对面而睡。
让嬴城诧异的是:这一晚,自己竟睡得格外沉。
第4章:睿王侧君
再次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身边的人早没了踪影,连温度都开始变凉,可见起身很久了。
嬴城还没彻底清醒,脑袋一点一点的犯着迷糊。宁祥叩门后,在屏风外说道,“王爷,该穿衣了。今天还要去宫里呢。”
这么一提醒,才想起确有此事,自己都险些给忘了。嬴城不再拖沓,一双裸足踩在柔软长毯上,随口问道,“侧君在哪?”
“侧君一早就去演武场了,这会估计都在厅里等着您用早膳了。”
“……”嬴城咳了一声,让宁祥过来帮自己把衣服一件件穿好。
然而当宁祥走近后,那张过分整洁的床却让他的包子脸鼓了起来,接着有些欲言又止。
“不知道该不该问,那就不要问。”嬴城不以为意的伸展了一下双臂。
“哦。”宁祥闷闷的答道,片刻实在忍不住冒出一句,“侧君真的那么不讨您喜欢么?”
于是他很快就被嬴城那双漂亮的凤眸极具威慑的瞪了一眼,立马噤声不再开口。
踏出房门的那刻,嬴城说道,“别私下和沐塘提及这事。”
迫于主子恐吓,不得不屈服的宁祥只能乖乖点头。
睿王府主厅。
两侧翠绿盆景葱郁茂盛,紫檀木圈椅分位而列。正中央,桌上摆放着修剪的玲珑精致的淡雅鲜花。
蓟常曦用长簪束冠,黑发如上好绸缎,垂垂落在背后。他着一身墨青袍衫,上面绣着的花式繁复美丽,缀有云纹瑞兽的系带衬着腰部线条十分美好。看见嬴城走进来时,他便起身相迎,延展的身姿挺拔修长,青丝随动作微微晃动。
昨天还没在意,现在看来,嬴城才知道蓟常曦几乎和自己同高。
难怪骆清姚他们说这人不够纤细。
若以这个朝代的审美来看,的确是不如那些器柔弱。但嬴城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理所应当的认为男人就该有点男人的样子。
嬴城认同蓟常曦,包括他的长相,他的气质,他的一切。所以很自然而然的夸了一句,“常曦,这一身很配你,非常漂亮。”
倒把朝他走过来的蓟常曦弄得愣在了那里。
从小到大,漂亮这个词几乎和自己绝缘。在大梁,任何人提到他蓟常曦,皆是一脸委婉,“蓟家三公子啊,是个难得的少年将才。可惜样貌——”
大家都对他的外貌闭口不谈。
而今这个名满天下的睿王爷却说出了那么……奇怪的词。明明成亲当晚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转眼就能将不切实际的赞美张口就来——果然是风流成性。
但蓟常曦不愧是蓟常曦,很快就调整好了心绪,微笑和礼貌是他最好的保护层。他说道,“谢王爷。”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谢我?”嬴城对他这个习惯好笑又无奈,“第三次了。事不过三。”
蓟常曦也不多争辩,只是唇角微微一弯,表示知道了。
不多时,在用过早膳后,他们开始准备着进宫。其实这趟入宫,美其名曰完礼,但绝对少不了一顿好奇的问东问西。
路上,嬴城思前想后,担心蓟常曦会紧张,就叮嘱了他两句,“如果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律低头保持笑意就行了。”
蓟常曦说道,“我有分寸的。”
“也对,”嬴城看着他,凤眸里隐现着小小的恶作剧,“反正常曦你总是谦和有礼,想必一定能游刃有余。”
冷不防地吃惊,蓟常曦抬头,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了嬴城片刻,尔后长睫一垂,失笑道,“王爷……”
“没关系。”嬴城并不介意,“毕竟我对你而言,还是个陌生人。”
蓟常曦的心情他十分了解。初到一个陌生地方,迫不得已要和不相熟的人开始朝夕相处,谁都会戒备,谁都会伪装。自己刚穿到大梁的时候,还不是和对方一样。所以——嬴城丝毫也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其实嬴城的心思很好猜:只是希望蓟常曦别把自己当成需要防范的敌人。
不过他知道蓟常曦很聪明,所以绝对可以明白。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但奇怪的是,气氛倒并不僵持。嬴城刚才那不动声色的善意让他们之间冷硬的空气也微不可查的回暖了一点。
到了皇宫之后,果不其然,他和蓟常曦一前一后的就被人请走了。
这是防止他们串口供么?
延寿宫里,大梁国君和当今太子一左一右坐在嬴城身侧,一个负责问一个负责听。嬴城在中间很想扶额。
“四弟,新婚之夜可还愉快?”太子嬴岚此刻哪有平时的半分严肃和威仪,真是比宁祥还八卦点,“君父和爹一直在这忧虑,我没少劝来着。”
旁边的大梁帝王一本正经的点点头。
嬴城默然:您装的还能再假点吗!
“总之都成亲了,你俩也就上点心。不止爹在这边盼着,人家蓟老将军也很急啊。”嬴岚搂着自己弟弟的肩膀,苦口婆心。
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待又多听了两句,嬴城才总算明白太子在说什么,通俗翻译就是——抓紧生个儿子吧。
受难中的嬴城还不忘分神想想蓟常曦,不知道那人被问到这种问题时还能不能淡然自若啊——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恶劣,嬴城忏悔了一下,正襟危坐,状似诚恳的继续聆听唠叨。
这一边,好不容易脱身后,嬴城又认命的去了自己的生父、凤君湛箫那里。无任何意外的,两边都是大同小异的说辞。
等到总算能回府时,真的是身心俱疲了。
再看蓟常曦,也是满脸纠结和尴尬。
嬴城顿觉有趣,难得瞧见对方这幅不加掩饰的模样,坏心的明知故问道,“常曦,之前我没在,我爹都和你说了什么?”
“只是一些普通的询问。”
“可看你脸色却不太好啊。”
“……或许在宫里奔波了一天,有点累了。”
“这样——”嬴城有些歉意,“让你应付这些琐事……我……”
“……不是。”蓟常曦看嬴城似乎在内疚,只能解释,“也并不是累,是凤君问的那些……”话音戛然而止,墨黑眸子一沉,他微微咬牙道,“王、爷。”
这人反应真够快的啊——有点惋惜的摊了摊掌心,嬴城长腿交叠,懒懒的靠在太师椅中望着蓟常曦,总是光彩勾人的凤眸也带上了几分无辜。
这样的姿态倒也没法让人去较真,当然蓟常曦本就不是喜欢计较的人。只是他自小受到的条条框框约束太多,之后又经常在边境塞外夜裹黄沙、铁马征伐,接触的人大多都性格耿直、大大咧咧。现在遇到嬴城,只觉得这位王爷有时挺难捉摸,这人并没有那种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目中无人,反而多了几分耐心和细致。但若提及正经和端庄,在嬴城身上是怎么也看不到分毫的。
蓟常曦如此想着,倒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
睿王嬴城,怪人一个。
日子在两人的磨合下,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去了。
转眼已半月有余。
嬴城的生活没有因为成亲而发生太大改变,他们甚至分房而居。只是自己会时不时的去蓟常曦那里待一天,即使是装给别人看,那也是很有必要的。
两人对此都心照不宣。
沐塘虽然一直跟在蓟常曦身边,但也没看出任何端倪。宁祥是知情的,却也只能默默憋着,就差没内伤了。
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嬴城慢慢对蓟常曦也多了解了一些。其实,应该是对方的表现终于不那么抗拒了。
蓟常曦这个人,总是一副温和礼貌的模样,不过做起事来,倒是利落又果断,交代事情也言简意赅。然而,在感情方面却太温吞。
嬴城最常看见的,就是那人每天早上在演武场进行日训,没有一天松懈。接着其余时间便在书房里捧着兵书看得昏天暗地。
那些书有什么好看的,不嫌闷么?
大约是自己表情太过直接,这日,蓟常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卷,问道,“王爷是否觉得我实在无趣?”
被说中心事,嬴城没承认也没否认。
蓟常曦也不在意,一手随意搭在黄梨木方桌上,抬头浅笑,“那王爷平日都有什么爱好?”
这样的对话,他们最近经常有,闲着没事就能聊起来。
嬴城走到他身边,随意翻动着摆放的卷集和兵书,“反正我不喜欢看这些东西,迂腐陈旧。不如一些动手能力强的玩意来的实际。”
“比如?”
“制陶。”他靠着桌沿,低头看着蓟常曦,“我在府里专门造了一个制陶的地方,你手边的杯子就是我做的。”
“王爷果然风雅。”蓟常曦颇有兴趣的拿起那只杯子打量了一番,“陶瓷这方面,我只略知皮毛。但看这杯子,白瓷黑花,光亮如漆,胎骨却略薄,如果没猜错,王爷是用了磁石泥为坯,颇有泉州窑制品的特色。”
“你真的只是略知皮毛?”
“是啊,多亏古书里记载的详细。”
嬴城一愣。
“王爷。”蓟常曦晃了晃手里的书卷,“这也并不总是迂腐陈旧对不对,至少它让我和王爷有话可聊。”
“是么——”嬴城凤眸虚眯,这家伙是在反驳自己之前嘲笑他无趣么?蓟常曦——
“不过,”那人话音一转,“制陶需要静心。等待物器成型的过程可以戒骄戒躁。让自己凝神专注,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蓟常曦冁然一笑“王爷觉得呢?”
真是给的一手好台阶让我下啊。既然对方这么善解人意,嬴城觉得自己也不能小气兮兮。
于是随便扯了个话题道,“我看常曦你总是沉稳自持。论起静心凝神,想必有更好的方法?”
“倒无其他特别,只是偶尔会练字来消遣。”
练字?说起来,穿越之后,自己的一笔字写的也够烂的……如是想着,嬴城转身看向桌上那张白纸,那是蓟常曦不久前刚写好的一首诗——“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娑素白月,人世已千年。”工整的楷书,端正劲美,气势雄厚,和这笔字的主人颇有几分相似。
这首诗……嬴城微微蹙眉,看来蓟常曦过的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尽人意。想想也有道理——身为一个器,却要去做一个楔该做的事情,的确……须比常人付出更多。
忽略心里小小的惆怅和感慨,嬴城只是夸道,“常曦的字写的真漂亮。”
“王爷谬赞了,”蓟常曦起身立于一侧,“说起来我还没看过王爷的字,可否让常曦学习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