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殿便是慕轻执从一开始就打算赐给贺兰瑾的,这个想法有多早呢,已经说不出具体的时间,应该是那年从集市初遇,少年以手抚唇的那一刻开始,他便被不知不觉的蛊惑了,所以早早的就为此人留了这么一处地方。
这承和殿虽然地处偏僻,但胜在环境清幽,鲜有人来打扰,慕轻执私以为,这实在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这里原是上任皇帝修建来藏书的书阁,后来不知为何又荒废了下来,似乎又跟一段红尘轶事有关,慕轻执对这殿阁的由来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想,那样安静的人应该是喜欢书的,事实也确实如此,贺兰瑾刚到这里时,就发现了那些个大书柜,书柜上的传记诗集在市面上都已经很难买到,有些甚至是绝版,所以刚来此处偏殿,贺兰瑾就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反而觉得日子过得难得的安逸干净。
慕轻执武功修为颇高,刚走进殿内,便能听到主殿内传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规律起伏的呼吸声,一轻一浅,一急一缓,想来便是翀儿与贺兰瑾,听声音看来,应该是刚睡下没多久。
“陛下。”一声轻呼,从一旁的杨树下传来,那里正站着一名慈眉善目的老人,仔细看,竟是这几日与贺兰瑾有说有笑的看园子老大爷,他见到慕轻执此时来此,心里有些吃惊,看到慕轻执盯着主殿许久不动,心下对这些天来的疑惑有了答案,微微欠了欠身,道:“看来,陛下早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慕轻执闻言,笑了笑,没有驳斥老大爷的无礼,道:“自然什么也瞒不过何老先生的眼睛。”
何荣朝今年刚及古稀之年,被这位北羿的新帝从蓬莱仙岛不远千里请到了这深宫,自由惯了的何荣朝不喜参政,本以为这慕轻执会使出十八般武艺或强迫或央求自己,谁知来此大半年有余,却不见慕轻执有任何举动,直到这珏国质子贺兰瑾入宫,何荣朝才稍稍察觉出这位帝王的意思,他根本就不是请自己来助他治国平政的,而是特意让自己这个“千机老人”来陪这位贺兰公子解闷的,先开始,何荣朝再怎么没脾气也有点意见了,想自己博古通今,知天意,明事理,被世人尊为圣人在世的“何千机”,居然有一天会沦为书童陪读般的存在,若传出去,自己的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何荣朝很是惆怅了一阵子,幸好,这贺兰公子倒是出人意料的博学多才,且为人谦逊温和,深得何荣朝的喜欢,与他相逢恨晚,这才使得何荣朝没有直接杀到慕轻执面前,撒泼打浑的讨个说法。
“哼。”难得能见到慕轻执,何荣朝可不想放过这次质问的好机会,能让一国之君难堪,想想这事儿还挺带感的,他略带激动的捋了捋胡须,道:“我堂堂千机老人,却被你安排来陪一个质子解闷谈天,不知陛下要怎么补偿我?!”
慕轻执挑了挑眉,状似为难的垂眸想了想,恭敬地道:“此事确实是朕思虑不周,何老先生是什么身份?怎能与这几近亡国的俘虏住在同一屋檐下?此事确实很不妥。”
何荣朝听得他服软,很是满意的附和着点头。
慕轻执继续道:“还请何老先生给朕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即日起,将贺兰公子迁出承和殿,此处只供何先生一人使用,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一听慕轻执想要弄走贺兰瑾,何荣朝急了,自己难得碰上个忘年知己,每天谈天说地很是快活,怎能如此快的分离?几乎是吹胡子瞪眼睛的阻拦道:“别别别!贺兰瑾他就住在这儿!老头儿我也要住在这儿!我俩哪儿都不去!”
说完,看到慕轻执一脸女干计得逞的表情,何荣朝心里咯噔一声,看来自己又被这慕小子摆了一道,明知道自己现在和贺兰瑾相谈盛欢,舍不得对方走,他却偏偏要做这副好人嘴脸,哼!何荣朝深知自己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可就是浑身不舒服,末了,只得咬牙切齿的道:“陛下真是后生可畏啊!”一字一顿的很是狰狞,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多谢何老先生夸奖。”慕轻执笑着接了话,拱手告辞,径直向着主殿走去。
看着慕轻执潇洒的背影,何荣朝几乎是一口老血喷薄而出,我才没有在夸你呢啊!作为皇帝,你这脸皮会不会太厚实了一点?
哎?!不对啊,这么晚了,慕小子去贺兰的房里做什么?何荣朝后知后觉地摸了摸下巴,有些找不到头绪,不管它,贺兰小子那么机敏,总不能被慕小子随意欺负了去,何荣朝思及此,便放心的一甩衣袖,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17章:无悔
推开门,屋内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木屑沉香。
镂刻过窗棱的月色正巧照在轻纱微启的床榻边,将竹席玉枕上浅眠的男子笼上一层朦胧,男子身边拥着一名只着中衣的孩童,此时睡得正香,丝毫没有被人窥视的警觉,追逐着月光,从男子姣好的面庞一路向下,白皙的肤色下青色的脉搏跳动清晰可见,喉结凸起的地方打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说不出的诱人。
慕轻执看得心中一跳,就这么斜倚在床柱边,傻站了半晌,连呼吸都调到了最低,生怕吵醒了浅眠的某人,从而再无法独享这份宁静。
但,天不从人愿,许是慕轻执的眼神太过灼热,抑或是怀中熟睡的慕翀水不太安分,反正没怎么睡着的贺兰瑾睁开了眼睛,一睁眼,便看到床前站着的那抹明黄身影,心下一惊,彻底清醒过来。
慕轻执看着对方逐渐放大的瞳孔,微颤的睫毛,慢慢地凑近,直到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对方不太稳当的气息,这才止住了想要逾越的脚步,天知道,他心里是多么想要吻下去,想要靠得更近,想要获得更多,可他深知眼前人的品性,自己的唐突只会吓坏对方,将他推得更远,慕轻执明白,不论是平天下还是夺人心,急功近利都是此中大忌。
随着慕轻执的靠近,贺兰瑾似是被月色晃了眼,他不知为何觉得害怕,害怕之中又有些悸动,心慌的厉害,热气直往上涌,将本来清明的脑袋搅成了浆糊,这就是为何看到慕轻执越来越放大的脸,贺兰瑾却没有后退的原因,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抑或是应该做什么了。
慕轻执看着对方难得一见傻乎乎的模样,笑了一声,伸出手执起他耳边垂下的一缕青丝,揶揄道:“你在期待着什么?”
贺兰瑾听明白这句带着浓浓调戏意味的话语后,登时血气翻腾,一把拍开慕轻执的手,怒视着对方,虽然用力不大,慕轻执却抚着被拍到的地方,后退了一步,眼神幽深。
贺兰瑾愣了愣,别开了头没有说话。
初听这句话,贺兰瑾只觉得此人好不知廉耻,居然出言调戏自己这等堂堂七尺男儿,接连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在这后宫所受到的屈辱,从皇子沦为质子再到禁脔,贺兰瑾心中苦闷,平日里能够一笑而之的东西,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却不知为何被无限放大了,只剩下愤恨以及一点莫名其妙的委屈。
房中一时气氛焦灼诡异,俩人都不说话,直到贺兰瑾已经开始觉得发冷了,才听到对方说:“朕是来接翀儿回去的。”慕轻执抱起睡得一动不动的儿子,转移话题的意图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贺兰瑾不动,僵直了身子。
“朕……走了。”慕轻执抱着儿子站在月色投影下,一瞬不瞬的盯着贺兰瑾,生怕错过了他脸上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贺兰瑾闻言转过了头,一抬头,目光就与慕轻执稍显炽热的眼神对上了,只觉得心头一烫,慌忙的移开了视线,避免与他的对视。
这丝显而易见的慌乱当然没能逃过慕轻执的眼睛,见惯了他的镇定自若,闲淡如水,这还是慕轻执第一次见到他的惊心与慌乱,他因何而惊心?他又在慌乱什么?慕轻执笑了,那些流年里的思念,这些日子中的痴缠,因为对方现在开始的一点点动摇,而显得有了价值,也许对方根本不知道这动摇是什么,又为何会如此,都无妨,朕会让你知道,何谓执念,何谓贪婪,何谓求而不得的不甘,何谓近在眼前的不舍……
贺兰瑾觉得很压抑,这份压抑在慕轻执走出房间离开很久之后,亦不能平复,却又不是令人不舒服的鬼魅梦魇,他不懂,自己为何如此,他很害怕,却又不知在害怕着什么。
走出承和殿的慕轻执心情似乎很不错,以至于都没有对一直在偷听的某人发脾气,只是勾了勾唇角,问道:“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被慕轻执抱在怀中的慕翀水睁开了一只眼睛,看到自家父皇板着脸却藏不住眼底的笑意,顿时松了口气,睁开另一只眼睛,环住慕轻执的脖颈,看了眼身后越来越远的承和殿,眨巴眨巴眼睛,状似天真无邪的道:“父皇,他会成为儿臣的母后么”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秉性自己最清楚,明知他这份天真可爱是装出来的,却仍是被他那句母后给逗笑了,强忍着,板着脸冷声道:“不一定。”
慕翀水一脸的鄙夷,绕着慕轻执发梢的手用力扯了扯,不屑的道:“父皇真没用,这么多天,都没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需要儿臣出马么?”
“哦?”慕轻执好笑地看着这个从小就心机深沉的儿子,道:“翀儿不是很厌恶别人觊觎你母妃的位置的么?”
慕翀水抬头,眼神暗了暗,回道:“母妃生下儿臣便去了,儿臣对一个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母妃又能有多大的眷恋?儿臣这么些年在宫中,都是由父皇看顾着,心里自然向着父皇,以往那些女人父皇不喜欢,儿臣也不喜欢,想要做儿臣的母后?呵!!简直是痴心妄想!可今日这位公子是不同的,父皇既然千辛万苦的将他困于此,想必真的是一心系在他身上了,儿臣怎能做那等忘恩负义的绊脚石呢?况且……”
“况且?”慕轻执疑惑的看着自己这个分析的头头是道的儿子,这么吞吞吐吐的不像是他的作风。
慕翀水昂了昂小脑袋,道:“况且,那贺兰公子肯搂着儿臣睡,肯陪儿臣玩闹,身上很软很香,眼睛很亮很干净,儿臣就凑活凑活,勉强同意,让他做儿臣母后吧!”
“凑活?哈……”慕轻执轻笑了一声,看着自家儿子那傲娇的小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珏国虽是小国,但他毕竟是位尊贵的皇子,且他素有才名,不光是北羿,其余三大国内,尊他敬他之人亦大有人在,如今明珠蒙尘,皆是因自己一己之私,他人之欲合力导致,此人不怨不悔,不悲不喜如初,而自己呢,早就从内到外都腐烂透了,虫蚀的枯骨仍然妄图贪恋那人身上的暖意,费尽心机,将他一同拉入这深渊,慕轻执不是不难过的,可他没有办法,他克制不住那份欲念,他……不后悔……
第18章:点破
自从那夜慕轻执抱着慕翀水走后,贺兰瑾几乎是天天夜不能寐,一闭上眼便是那人的脸,辗转反侧直到天明,都不能合眼,所以这几日贺兰瑾都提不起什么劲,白天被慕轻执召去对弈时,亦是无法集中精神,而慕轻执毫不留情地将其杀得丢盔弃甲、连连败退,幸好这几次慕轻执没有提议赌棋,不然,贺兰瑾估计把自己卖了都不够自己输的。
贺兰瑾精神不济,整日里恍恍惚惚的,而反观慕轻执却神采奕奕,几次三番关切的询问贺兰瑾是否身体不适,当然,如果能抹去他眼底那抹清晰可见的笑意,就更好了,说不定贺兰瑾还真的会被他感动到。
“草民今日确实身体有些不适,还请陛下恩准,免了草民午后的习武课程。”贺兰瑾恭敬的拜服在地,谦卑的请求着。
慕轻执竟然没有为难他,爽快地放了人,等到贺兰瑾走得没了人影,一直杵在一旁的薛士图诧异的开了口,道:“陛下今日怎么肯……”说了一半,才觉得此话问得不妥,自从这贺兰公子来了以后,陛下的脾气好了太多,以至于薛士图快要忘了陛下发怒的样子,竟然开口过问起主子的意图来,依照过往陛下的铁血手腕,简直是上赶着去找死啊!
正当薛士图内心忐忑不安时,慕轻执拿着贺兰瑾遗留下来的那枚白色棋子,抚了抚,将其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上,“啪”的一声,吓得薛士图跟着跳了一跳。
“你怕什么?”慕轻执没有回身,笑着调侃道。
“老奴……老奴……老奴……”薛士图“老奴”了半天都没“奴”出个所以然来,急得想要尿裤子。
好在慕轻执的心情看起来是不错的,他轻抿了一下嘴唇,道:“你是想问朕,今日为何肯轻易放他走了吧。”
被说中后半句问句的薛士图忙不迭的点头,心里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堵在喉头,突突直跳。
“朕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至于结果么,自然是指日可待。”慕轻执拿起自己的黑子摩挲着,一手支着耳朵,问道:“薛士图,你觉得他跑得掉么?”
薛士图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答案不答案的?还有什么结果啊?什么叫“他跑得掉么”?还“你觉得”?陛下,您是在打猎么?我……我……我觉得老奴我智商有问题,已经听不懂陛下您的话了。
薛士图毕竟是跟了慕轻执二十多年的老人了,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急得想要跺脚逃跑,但还是淡定着一张老脸,故作深沉的答道:“既然陛下如今胸有成竹,依老奴看,只要假以时日,那人肯定会成为陛下的囊中之物!”
薛士图心中忐忑,直到看到慕轻执嘴角微微上挑,这才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我薛士图果然还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外加宝刀未老,今日又成功地从陛下手中逃过一劫!
那边厢贺兰瑾回了自己的偏殿,卸下心防,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公子。”身后那声苍老沉稳的呼唤,让贺兰瑾转过了身,看园子的老大爷正坐在杨树下乘凉,身边放着一把老旧的锄头,从锄头上沾染的新泥来看,应该是刚从花园里翻完土回来。
贺兰瑾笑着走了过去,自己刚到这偏殿时,除了发现一屋子绝版的藏书外,还惊喜于这位看园子的何老伯,这位何姓老伯虽然说话粗俗,行为莽撞,却颇有一番见解,说是字字珠玑亦不为过,故此,贺兰瑾很喜欢和老伯谈天,在这异国他乡,也算是结下了一段忘年之交吧。
“公子,你这是刚从陛下那儿回来啊?”何荣朝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草地,示意贺兰瑾坐下。
贺兰瑾没有迟疑,坐在了老伯身旁,点头“嗯”了一声,头有些晕乎乎的,忍不住伸手扶住。
何荣朝看出贺兰瑾的憔悴,心下疑惑,难道这慕小子又欺负了贺兰不成,怎么脸色如此难看?何荣朝没问出口,毕竟自己现在只是一名在承和殿种花弄草的糟老头子罢了,而那慕小子心机如此深沉,自己还是少插手为妙,省得又被他坑害了去。
“何老伯,在下……在下有个疑问,一直困扰心头,夜不成寐,不知老伯这里可有的解?”贺兰瑾思来想去,还是将此困惑问出了口,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让他深深的觉得这位何老伯心中清明,话粗却理不粗,想必是人活得久了,见识毕竟要比自己这等小辈要远些。
贺兰瑾自然是没能想到眼前这位天天喝着小酒,唱着艳曲儿的老头会是蓬莱仙岛的“千机老人”。
何荣朝一听贺兰瑾的话,心下那叫一个激动啊!老头儿我最喜欢帮人家答疑解惑啦!(你确定不是想要听八卦?)忙端正了坐姿,一脸“快告诉我,我肯定不会讲出去”的模样,道:“公子请说。”
贺兰瑾揉着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道:“若是一个人总是出现在你梦中,那人不在时也仿佛能听到他的声音,仿佛感觉得到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