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渺看到颜玉函手中的匕首,就想起了那晚令他耿耿于怀的荒唐遭遇,心中顿时又有些不快,然而看颜玉函忙得不亦乐乎,终究忍住了没有发作。
钓竿削好后,颜玉函又进了里屋,从柜子里找出昨晚看到的针线,线系在钓竿尖端上,针随手弯成钩挂上去,一根简易鱼竿就此成形。如法炮制,眨眼工夫,第二根鱼竿也做好了。
颜玉函将成品在林渺眼前晃了晃,不无得意道:“怎么样,不错吧?”
林渺没钓过鱼,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凡事讲求方便效率实用,要吃鱼了只用叉子叉,快准狠。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鱼竿由什么部分构成他大概还是了解的,当下嗤笑道:“哪里不错了,这么简陋,浮子都没有,钓得起来吗?”
颜玉函笑嘻嘻道:“姜太公直钩都能钓,安乐侯这个自然更不在话下,中午你就等着喝鱼汤吧。渺渺,咱们还可以再来比一比,谁钓得多谁就可以多喝一碗鱼汤。”
说到鱼汤,林渺自然而然想起了那碗鱼片粥。奇怪的是,与昨日不同,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那粥美味无比。
他不屑地轻哼道:“你就吹吧,要是钓不上来,你就喝泥汤好了。”
“没问题。走,钓鱼去!”颜玉函笑道,一手拿了两根鱼竿,竿头挑一只竹篓,另一手提着两把小竹椅,意气风发出了门,直奔小河而去。
林渺慢慢腾腾、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看着前面那人潇潇洒洒似乎不知人间愁苦的背影,听着那人嘴里随意哼着的不知名的小调,莫名感觉今日的阳光似乎格外温暖明媚。
第六章
在小河边上找了块平坦结实的岸沿,颜玉函将两把竹椅挨着放好,中间只隔一尺的距离。
林渺一声不吭地将椅子提起来,再顺手拎了把鱼竿,走出三丈远又拐了个弯后,才放下椅子坐下来。
颜玉函大失所望,算盘果然还是不能打得太响啊。
林渺正准备把鱼钩甩进水里,又想起一个问题来,鱼饵呢?总不能真等着鱼儿自己咬那光秃秃的鱼钩吧?听人说钓鱼用蚯蚓作饵比较好……
念头刚起,林渺就被自己恶心到了,头皮一阵发麻。
说来有些惭愧,想他堂堂七尺男儿,最怕的居然是软乎乎蠕动的虫子,如果要他去挖蚯蚓,他宁愿喝泥汤。
至于为什么会怕虫子,似乎是因为在他十分年幼时,某个跟他玩在一块的大哥哥,恶作剧般往他脖子里扔过一条大青虫,而把他给吓到了。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那以后,林渺心里就对光溜溜的软虫落下了阴影。
当时的具体情形,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不清,那个大哥哥是谁、长什么模样也记不得了,但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和大哥哥唇边狡黠的笑容,至今仍然鲜明地烙印在脑海深处,偶尔回想起来,还令林渺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嗯,那种笑容和某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林渺下意识朝颜玉函看去,却见那人在身边草丛里随手一挥,似乎抓住一个什么活物,然后穿在鱼钩上,轻抬右臂扬竿一甩,鱼钩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银光,坠入了水中。
察觉到林渺的视线,颜玉函也看了过来,然后唇角一翘,露出一个灿烂无敌的微笑,一口整齐白牙在阳光水色映照下闪闪发亮。
林渺头皮一麻,心中一跳,赶紧回过头来。好一会儿定了神后,效仿某人的作为,在身后草丛里抓了一只蚂蚱穿在钩上,再把鱼钩甩了出去。
云淡风轻春日融融,颜玉函微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里,只觉前所未有的安闲惬意,虽无醇酒助兴,身边亦无美人添香,但对岸林渺的眉目神情、一举一动却可尽收眼底,那可是要比任何醇酒美人都要令人愉悦的风光。
至于钓鱼什么的,自然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所谓钓客之意不在鱼,在乎水边佳人也││当然了,以他常年垂钓的经验水准,并不担忧自己中午会喝泥汤。
不同于颜玉函的慵懒放松,林渺背脊挺直表情专注,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水面。既然要比,他就不想输给那人。
他很后悔自己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垂钓,与颜玉函之间的距离看似远了,但实际感觉却是相反,自己全身彷佛都笼罩在对方的视线之下,那视线比阳光还要灼热,令他如芒在身、如坐针毡,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鱼竿上,以化解自身尴尬。
好在这局面没过多久就被打破,忽闻颜玉函大笑着叫道,「上钩了!」
林渺抬头一看,那人将鱼竿高高提起,鱼钩上挂着一条巴掌长的鲫鱼,兀自水淋淋泼剌剌地垂死挣扎。
颜玉函旗开得胜心情更佳,鱼儿虽小,但却比在自家别院荷塘中动不动就钓上一尺馀长的大鱼,要更有成就感。他将鲫鱼从钩上取下后,朝林渺炫耀似地扬了扬,唇边笑容竟有如孩童般天真得意。
幼稚。林渺翻个白眼收回目光。
这条河里的鱼群,往日没少受林渺和杨小灰的鱼叉荼毒,但鱼钩这种新鲜器具,还是头一遭见到,因此纷纷前仆后继,不断上钩送死。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满河的鱼儿似乎全部集中到了颜玉函那片水域中,林渺时不时就能听到那人收竿拉鱼的呼啦啦声响,和夸张的欢呼,而他这边则像死水一潭,别说鱼了,连个水花都见不到。
林渺十分郁闷,明明自己钓得更专注用心,为什么有收获的反而是心不在焉的那一个?先前被颜玉函注目的别扭不适,逐渐转化为一无所获的挫败和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手中鱼竿一沉,原本静止下垂的棉线,被猛然扯成绷直的斜线,竿身也随之被拉成一张弯弓,清灵灵的水面下,隐见一条一尺来长的大鱼,闪电般左奔右突。
林渺瞬间紧张起来,忙不迭地起身去拉竿。奈何那鱼挣扎得厉害,反抗力量颇大,林渺估计不足,这一下不但没将鱼拉起来,后背反而因为手臂骤然发力而传来痛感。
颜玉函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当下心急火燎扔了鱼竿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叫:「渺渺放松些,别那么用力拉!」
林渺却充耳不闻,实际上也没有多馀的心思注意颜玉函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咬紧牙关用力收竿。好不容易有鱼上钩,怎能轻易放过!
好在颜玉函眨眼工夫已经冲到林渺身后,一把握住他手中鱼竿,用自身力道稳稳控制住,同时不容置疑道:「撤力,我来拉。」
此时的林渺,整个人都被颜玉函用双臂圈在怀中,周身被清爽淡雅的男性气息所包围,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人胸膛的宽阔坚实,与臂膀的强劲有力,又有温热的吐息直直喷洒在耳际。他没来由一阵战栗般的晕眩,身体刹那间变得僵硬,手上却失了力道,连鱼竿都握不住,只感觉到自己心跳异乎寻常的激烈与紊乱。
以颜玉函的力气,自然无须与大鱼多做纠缠,手上微一运力,一条大鱼就带着淋漓水花被扯上了岸,然后「啪」的一声落在了草丛中。
颜玉函并未察觉到林渺的异样,很快将他放开,兴高采烈地拉着线,将那条一尺来长、两三斤重的鳜鱼提了起来,眉飞色舞地笑赞:「渺渺,你真厉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一条鱼可抵得上我刚才钓的十条鱼啊!」
林渺脸上发热、心跳不稳,先前大鱼上钩的喜悦,已被冲得乱七八糟无处可寻,只扯动嘴角勉强应道:「是吗,还好吧……」
颜玉函眸光一凝,把鱼扔回地上,看着林渺的脸不无担忧道:「渺渺,你脸好红,不舒服吗?是不是刚才收竿扯痛了伤口?」
林渺慌忙摇头否定,「没有,只是太阳晒得久了些。」
「不会是发烧了吧?」颜玉函不放心地又问,正待伸手去摸林渺额头,远处忽然传来杨小灰的大叫。
「渺渺哥,颜大哥,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害我好找!」
林渺赶紧闪身避开颜玉函,一边迎向杨小灰一边责怪道:「小灰,你还敢说,一大早跑哪里去了?害我担心半天。」
杨小灰一路小跑过来,抹了把头上的汗水,理直气壮道:「我进城弄吃的去了啊,颜大哥早上吩咐的,他没跟你说吗?」
林渺绷着脸连连反问:「你怎么弄?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你就不怕他把你给卖了?」
杨小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颜大哥好厉害的,我又不值钱,他才不会卖我。是吧,颜大哥?」说着一脸崇拜地朝颜玉函看过来。
颜玉函含笑点头,「当然。」
当然个鬼!林渺看不过杨小灰对颜玉函的巴结狗腿样,气咻咻一个栗爆敲在他头上。
杨小灰摸着被敲痛的脑袋,龇牙咧嘴不无委屈道:「渺渺哥,你为什么打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啊,不信你问颜大哥。」
颜大哥颜大哥,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就把你收买了?你个吃里扒外、胳膊往外拐的叛徒!林渺更为光火,伸手去抓杨小灰要教训一顿。
杨小灰见势不妙,急忙抱着头往颜玉函身后躲,嘴里大叫:「颜大哥救我!」
颜玉函伸手拦住林渺,没什么诚意地劝道:「好了好了,跟这小鬼生什么气,都是自家人,分什么彼此内外。」
一听这话林渺更是恼怒,「谁跟你一家人了?再说混话连你一块儿打!」说着握紧拳头在颜玉函眼前晃了晃。
颜玉函一下子伸手握住了那只没什么威胁力的拳头,笑着哄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手下留情。」
林渺心中一跳,想要抽回手,对方却不放,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正大呼小叫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又有一人跑了过来,满头大汗道:「主子,原来您在这里,急煞老奴了!」
颜玉函总算松了手,转身面朝头戴斗笠一身短打、装束与普通农夫一般无二的潘忠道:「急什么,天又没塌。」
潘忠摘下斗笠苦笑道:「天是没塌,但如果主子您不回去,那只怕也差不多了。」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朝林渺看了过来,他斟酌着行了个礼,不无谄媚道:「林公子好。」
林渺眼角一抽,胡乱点个头算是还礼。
颜玉函漫不经心道:「什么事大不了的,你没把什么不相干的人带来吧?」
潘忠赶紧摇头,「没有没有,老奴见了您的牌子,就知道您要低调保密,所以就一个人赶了车运了东西来,保证路上没人盯梢。只是││」
潘忠欲言又止,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林渺。
林渺面无表情地对杨小灰道:「你这几天都没练功对不对?现在给我回去蹲一个时辰马步去,否则今天不许吃饭。」说罢当先朝木屋行去。
杨小灰惨叫一声,一边跟上前一边苦苦哀求,「渺渺哥,我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早上又进城跑了一趟,现在饿得小手指都抬不起来,你今天就行行好,别让我蹲马步了好不好……」
「再罗嗦,就加一个时辰!」
「呜呜,渺渺哥……」
见一大一小走得远了,颜玉函才懒洋洋道:「有什么事说吧。」嘴上说着话,视线却还飘飘忽忽地投向远处。
潘忠咽了口唾沫,毕恭毕敬道:「主子,宫里一早就来了人,传话说娘娘许久没见想你了,让你尽快入宫一趟。」
颜玉函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原来都是一个月一见的,这回见了还不到十天,怎么又要我入宫了?难道,昨晚的事情传了出去?」
潘忠立即撇清自己道:「主子,老奴可是遵照您的吩咐,半个字都没透露出去的。」
看看颜玉函脸色,潘忠又小心翼翼道:「主子,老奴以为,昨晚的事情被娘娘知道了也好,可以震慑一下那位威武将军,让他知道厉害,省得他以为咱们好欺负,再上门来耀武扬威。」
颜玉函大摇其头,「非也。昨晚之事真相如何,侯爷我和李如山那老匹夫彼此心知肚明,他的确是顾忌着我姐才鸣金收兵,不敢妄动,但咱们也不好咄咄逼人,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一则可能会暴露林渺惹来更多麻烦,二则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何况是李如山这头凶残成性的恶狼。
「李如山丧心病狂,妄想抢夺我姐夫的皇位本就该死,如今还伤了我的人,那更是非死不可,但眼下还不是除掉他的最佳时机,否则会打草惊蛇。等着瞧好了,这老匹夫是秋后的蚂蚱,蹦躂不了几天了。」
见颜玉函成竹在胸的模样,潘忠好奇心顿起,忍不住问道:「主子,此话怎讲?」
李如山手握重兵、圣眷正隆,据传不日即将领兵十万开赴北疆,代天子巡检边塞,并向北狄诸部落施恩招抚,以展天朝大国煌煌国威。这可是风光无限、百官艳羡的绝顶美差,回来后必定还会加官进爵、厚封重赏,无论怎么看,李如山都是红中发紫,前途辉煌,何来秋后蚂蚱一说?
颜玉函摸了摸颔下并不存在的胡须,高深莫测道:「不可说,自己领悟去吧。」
潘忠参悟不透,只能不遗馀力地大拍马屁,「主子,您真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睿智过人啊,老奴佩服!」
颜玉函笑骂道:「行了行了,老是这些辞,我的耳朵都听出茧了,也不换些新鲜的。」
「主子您多包涵,老奴辞穷了,想不出什么新鲜的,反正主子您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就是了。」
潘忠腆着老脸送上最后一记马屁,心中默默道:主子,老奴赞美了您十几年,您不是一直都挺受用的吗,怎么今日倒抱怨不够新鲜了。只怕您是想听那位林公子的赞美而不得,所以才把怨气转移到老奴身上了吧?
颜玉函自然听不到自己被多年忠仆暗中腹诽,对他的终极马屁也懒得理会,略加思索后道:「眼下侯爷我还不能回去,等下我修书一封,你带回去送进宫里,皇后娘娘见了应该不会再催了。」
潘忠点头应下。
颜玉函又摩拳擦掌吩咐道:「把这鱼洗剖干净了在厨房里伺候着,侯爷我今日要亲自下厨。」
潘忠一听就口水泛滥,连忙应着,再乐颠颠地去收拾东西,心中又感叹道:看来今日要沾林公子的光大饱口福了。林公子啊林公子,看来您才是世上最厉害的那个人啊!
颜玉函先去厨房后面的菜地里扯了一把芹菜,绕到前面后,就见杨小灰一头大汗、两腿颤颤地在门外蹲马步,林渺则手持竹鞭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若看到杨小灰哪个动作不合标准了,随手就是一鞭子敲了过去。
杨小灰有苦不敢言,只能咬牙强撑,见颜玉函过来,急忙递了个可怜兮兮的求援目光。
与此同时,林渺也冷冰冰一眼瞥了过来。
颜玉函先向林渺报之以无懈可击的灿烂微笑,再向杨小灰无奈地挑挑眉,表示爱莫能助、自求多福,然后和潘忠一起进了厨房。
不大的厨房里,各类物什已经满满当当堆成了一座小山,几乎没剩多少下脚之地,有米面油粮、有肉菜瓜果、有参茸虫草、有棋盘茶叶,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两坛酒。
潘忠适时补充道:「老奴还带了几件换洗衣物来,放在正屋里了,想着主子您或许用得上。」
颜玉函点头,拿起一坛酒拍开一点泥封轻嗅一下,赞道:「十年的海棠醉,很好。老潘,今天的差事办得不错,想得挺周到。」
潘忠眉花眼笑着谦虚道:「主子过奖了,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颜玉函伸手随意指点江山,「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那个,全部洗净切好备用。」
「是!」潘忠应了一声,立即开始行动起来。
屋外的杨小灰蹲了半个时辰马步后,厨房里开始传来嫋嫋香气,馋得杨小灰腹鸣如鼓、口水滴答,一个劲地转头朝厨房频频张望。
林渺也忍不住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只是眉不稍动,目不稍斜,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竹鞭挥出去依旧快准狠。
好不容易捱满了一个时辰,杨小灰马上四脚朝天,瘫在地上作挺尸状。
这时,潘忠从厨房出来唤道:「林公子,杨小哥,开饭了!」
杨小灰立即「嗷」的一声死而复生,一个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再如离弦之箭般冲进厨房。紧接着,厨房里就传来喜出望外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啊││这么多好吃的,颜大哥你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