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正的第一次,发生在冬天,那是个极冷的十一月,全城暖气提前开放,北京下了第一场雪。杨宽来公司找我,不知什么缘故,穿得很隆重,还带了一束花。“你怎么来了,”我将他拉进走廊边一间休息室。他不顾我脸红,将玫瑰硬塞到我手上,“请你吃顿晚饭,不知肯不肯赏光?”休息室的墙壁都是玻璃,根本挡不住路人窥探的目光,我怀里抱着玫瑰,脸烧得像云,“谢谢你来看我,我很感动,可是我今天晚上还有加班啊。”“是吗,”杨宽也没说什么,只是在道别前轻轻吻了吻我,“是我的错,忘了问你有没有时间。”
杨宽走后我一直心神不宁,对着桌上繁重的花束发呆。男人送给男人玫瑰,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并不是我们喜欢这种艳丽的植物,而只是因为这是文明社会里的一种象征,一种友好的爱情的表示。我揉揉眼睛,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真的因工作而忽略了杨宽,决心下次一定要好好补偿他,紧接着又重新投入到繁重的工作里去。加班到凌晨,人体几近散架,大脑一片空白,趴在桌上对着手机发呆,联通发来的缴费提醒让屏幕亮起来,上面显示出大大的时间和日期,我瞪着它,忽然意识到,原来今天,不,是昨天,昨天是杨宽的生日。
小时候几乎杨宽的每一个生日,都是我陪他过的,如今居然说忘就忘了。我迅速抓起外套,合上资料,踢开椅子往外跑,边跑边嘱咐同事帮我关掉电脑。电梯停在十层往上,要等好长时间,我就转而走安全出口,刚气喘吁吁跑至一层,站在楼梯间紧张地搜寻手机信号,想问问杨宽在哪儿,就见公司大厦东边,陡然升腾起万丈烟火。同事都放弃了加班,贴在窗户边,七手八脚招呼我一起看。我没有什么心情围观烟火,只是想着杨少今晚一个人孤零零地过生日,肯定很可怜,捧着手机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正着急呢,耳边听得同事兴致勃勃讨论的零碎八卦,说什么红三代,女追男。女方是京城高官家刚刚海归回来的小姐,男方是隔我们公司两条街最高的那栋楼里的,具体什么职位不清楚,但华盛国际那么有钱,肯定也非富即贵。听说女方追人追得可高调了,在今天晚上大张旗鼓,包下王府饭店一整层为男方庆生……我初没把这件事与杨少联系起来,待听到公司名字,又听说男方生日,而杨宽怎么也不接我电话,才察觉出,可能有些不对。抓过同事,小心地问,这种八卦,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同事,“你还不知道?朋友圈都在传啊,我这还有图有真相呢,唉,自从有了智能手机,连围观高层八卦都轻松多了,咱们商区有好几个白领,在下班时候路过王府大饭店,绕过保安,偷拍了上传的。你看这张,还有这张,可惜今天下雪,照片有点昏,女主角长什么样没拍清楚,倒是男的,光看背影就知道挺帅的……小周,小周,”同事举着手机在我眼前摇晃,“你在发什么呆呢?”
对面市中心繁华地带,大厦林立,寸土寸金的地方,半边天空被烧得火红。整个商区都回荡起烟花爆裂悠长的呼啸声,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北京又准许私人放烟花了,迈出感应门,匆匆大步往外跑,风很冷,雪花落在我的鼻尖上,冻得我耳朵发痛,脑袋一片混乱。虽然我明知道自己和杨宽什么都做过,感情早已水到渠成,就差海誓山盟了,杨宽对我那么好,这件事八成只是个误会。可眼前却总是浮现出许许多多的身影,有男人也有女人,这么多年来,杨宽总是和别人在一起,总是和别人在一起,他说他不爱他们,可是他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所拥有的全部加起来还要多,我已经习惯了看他的背影。
第55章
我在来时的路上,一心只想着杨宽,想如果见到他,有些话该怎么说,心情有点恍惚。没想到刚踏上台阶,就被酒店人员赶了出来。王府大饭店属于在北京到处都有的那种有点神秘,又有点不合理的地方之一。在还没有这条街的时候就建成了,酒店门前挂了几十国国旗,起先不对外开放,出入的都是权贵,这两年才正式转作商业用途,但门槛仍然很高。像我穿成这么狼狈,身上只薄薄一件已看不出面貌的风衣,肩上和头上都落满雪花,跟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似的,还没靠近,就被保安打手势驱赶走远。
刚被拒绝入内那会儿,我木着脑袋,整个人都懵了。这才意识到,有些地方是他可以进,而我完全抵达不了的。来时走得急,什么证件都没带,亦没有可以御寒的手套或挡风兜帽,冻得想把全身都插进口袋里。在不熟悉的街上徘徊,一时不知道该去哪。户外气温持续走低,两点过后,门童和保安都站到了室内,间或将目光投向窗外,往街上空寂的雪夜,冷漠地望一眼。我抖抖索索,走到街对面一个角落,像做贼一样,把自己藏起来。
富丽的水晶雕花玻璃窗后面,他和他的约会对象正临窗而坐,举杯换盏,言笑晏晏,模样温暖又美好,身后是金碧辉煌的涉外酒店,窗外有特意为他们绽放的长街焰火,我躲在一枚路灯背后,偷偷描摹窗户后面他们闪动的侧影。也许这对他来说,才是真实的世界,而和我在一起不是。承认吧,你终究只是有些自卑。
我在路灯背后藏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始终不敢冲破保安,走进去,当面地和他说说话。其实我很想他,很想约他出来,仔细地问,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是不是正为别人的追求所苦恼,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我就全部相信。可是望见里面的人饮食和交谈,笑得那么开心,又觉得这样做很卑鄙。手机在衣兜里揣到快要没电,五个指尖被金属壳冻硬,我犹豫到自己快要忍受不了的程度,终于还是掏出来,按下第一号快捷键拨出去,忐忑不安地听它响了许多声,然后自动挂断,自始至终,窗户里面的人没有拿起手机看一眼。我给他的礼物他还没来得及拆封呢。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生日。我想,然后擦掉眼睛里被风吹凉的湿意,匆匆低下头,往出街方向走去。
这样的雪夜,地图软件也有些失灵。它告诉我要再往前走两公里,才有可能招到出租车,可是才走一半,前面就已经没路了。晕晕乎乎,只得往回走。王府保安注意我很久了,见我才离开了一会儿,又慢吞吞,踱着步回来,推开玻璃门就往我这边跑,“先生,请问你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吗?”我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哦,没有的。”保安魁武的身形挪动到我面前,上下审视了我一眼,和我谈话的语气,跟调查流浪的犯人似的,“那您也不能站在这里。”“我没有想站在这里,”我说,“你看我马上就准备走了。”“可是您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在我们饭店门口徘徊半个多小时了。刚才我们来问你时,你也是这么说的,请问您的马上是多久呢?请您谅解,门口这片区域,也是属于我们饭店的地方,我们饭店,往来的都是贵宾,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里面的客人也全都是有身份的,根本不希望被不相干的人打扰……”“是想要离开,是你自己拦住我的啊,”我站在黑夜里,即便再诚恳,保安也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徒然觉得百口莫辩,“你放开我,我这就准备走了。”
“那可不行,您需要跟我解释清楚,下这么大的雪,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您没有家吗?最近北京治安不好,街上不明流窜人员很多,上头都发了文件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认定了我形迹可疑,硬要拉着我问讯。我又冷又累,没什么力气应付,只想赶快回家。正拉扯间,身后传来一道幻听一样的嗓音,“周灼?”“他是谁呀?”一个好听的女声紧跟着响起来,“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在这里跟保安打架。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
保安迅速收起警棍退后一步,表明这一切都和他没什么关系,而后干脆掉头跑开了。我回过身,抬起头,抹掉满脸的雪花和冰碴子,看到杨宽仍穿着下午来公司约我时那身礼服,手臂里挽着个丽人,披散着黑色长发的脑袋一歪,极为柔软乖巧地贴在杨宽肩膀旁边。一袭厚实的裘皮大衣,露出底下艳丽的晚礼服,在昏暗雪地里,颜色深得像在流动。
我揉揉鼻子,动动嘴唇,想叫出他的名字,却只是骤然打了好几个喷嚏。杨宽被人挽着,一动不动,全程都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一瞬间很想冲上去,昂首挺胸站到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好好和他说说话。又低头扫了眼自己这副模样,想必很狼狈,最终还是决定要跑。“周灼!”杨宽紧跟在我身后,没等我跑几米远,就大力将我拉回去,扯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罩着肩膀盖到我身上。动作间,我闻到他身上极浓重别人的香水味,也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熟悉和令人踏实的体温。
“装作没看见我,还想往哪跑,”当着外人面,杨宽没有过多地碰触我,只是紧掩住我脖子下的西装领口,略微探了探我额头,再将我拉回他身边,板起脸,一丝不苟地教训我,脸上表情显得很严肃,“跟我回去。”
“不要,”我挣开他,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做坏事,被人逮到了,感到很难堪。小声和他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回去就好。”
“这附近方圆几里车辆都限行,现在是凌晨三点,你想回哪里去?”杨宽回头仔细瞧了瞧我面色,对待我的态度和缓下来,放低了语气。“和我在这住一晚,不然明天你会生病。”
“我不要住这里,”我望了望四周都是王府大饭店标识,心里很掘强,“你不要再管我了,让我回自己家。”杨宽被噎了一下,然后态度变得比我更强硬,以半扶半抱的姿势,把我当个物件一样,不容反抗地往旁边饭店搬,“那就住隔壁。”
隔壁饭店也是国际连锁的超高级五星,只是没有王府大饭店那种隐约的政府面貌和传奇色彩。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床是圆的,还特别软,我刚被扔上去时像只虾一样弹起来,然后迅速被杨宽冷着一张冰山脸,剥光成了一盘虾仁。他拆下我身上刚被他披上的西装外套,被雪水浸透的风衣,没那么湿的衬衣,长裤,皮鞋,单薄的袜子,拆到最后,才抬起脸来看我,“眼睛怎么红了?”他伸手来,想要碰我眼周,我挡住他手腕,跟梦醒一般问,“杨宽,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杨宽被我拉得俯下身来望着我,眼睛里面由不解慢慢变成一种让我不能理解的神色。我看着他那张脸,更加伤心地确信起来,“你就是不要我了,你嫌我麻烦,让你等太久,等得不耐烦,你就去找别人了。”眼见山雨欲来,杨宽便露出每当我要哭时他都要摆出的那种典型臭脸,起身要走,我抓着他,不让他走,抠着他领结,将他拉下来,脸贴到他触感细腻的高级埃及棉衬衣上,胡乱蹭鼻涕眼泪。正脏兮兮地纠缠着,服务生推开门,餐车里放满了酒水和食物,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正努力克制住诧异,瞪大眼睛朝床这边望来。“麻烦你到浴室为我们放水,”杨宽两臂分开撑在我身体上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不要走,”我不放心,紧紧抓他。“放开,”杨宽毫不留情地道,随后可能发现我又有要崩溃的趋势,便放低声音,无奈地吻了我一下,告诉我,“先去洗澡。”
我被杨宽独自关在浴室里有些恐慌,神思混乱地不知道自己洗了些什么东西,可能只洗了三五分钟,剩下的时间就套上睡袍站在镜子前发呆。耳边听得有人在外间交谈,服务生礼貌地低声询问杨宽还需要什么服务,杨宽交待他再拿些御寒的汤药上来,不要过烫,也不要苦,不然我会喝不下去。等到谈话声止歇,我赶忙用两个手背擦眼睛,刚擦完就听杨宽敲了两下浴室门。他推开门走进来,见我一个人在镜子前站着,不解地问,“怎么了?”“没什么,”我小声说,用力盯着镜子里的人影。“我洗干净了。”杨宽以往都用不着我怎么暗示,就能热情似火地扑上来,今晚忽然变得不解风情了,十分正派地牵过我手,“洗好了就去吃饭。”
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三分,我坐在床边,嫌弃地盯着床头的闹钟。服务生已经把饭菜铺排好了,红酒,蔬菜沙拉,鱼子酱卷,芝士蒜蓉扇贝,海鲜烩意米,迷迭香烤小羊排,杨宽拒绝掉服务生的帮助,亲自动手,辛辛苦苦把有肉的部分都切好了,递到我面前,可是这些我都不爱吃,只肯吃很少的草莓。在一旁侍餐的服务生都惊讶了一下,然后略带紧张地转头望杨宽,杨宽冷着脸,让他把送来的药碗放下,再请他出去。
那药闻起来很不好,用银质碗装着更显得黑乎乎的,我只看了一眼,就手脚并用躲到床的另一头去,杨宽跟过来,“听话。”“我不喝,”我扭头拒绝掉嘴边的汤勺。杨宽以为我是嫌药苦,“为什么不喝,我提醒过他们了,这药不苦。”我再次扭头,就是不喝。杨宽不是专职伺候人的,本来也极少为别人做这些事,我要是一直不配合,他在我面前倒不会火大,只是会有些皱眉。过了一会儿,放弃了,试图把我往另一件事上引,“那过来吃饭。”我七磨八蹭,就是不过去。杨宽任我僵持了一会儿,把汤碗往餐车上一放,大概是真生气了,讲起话来语气硬邦邦的,“周灼,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没有人希望你生病。”
我斜躺在枕头上,拉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别哭,”杨宽在床边站立了一会儿,走近来,“周灼,不要哭,过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为什么不吃饭?”
“我不要吃这些饭,”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呜呜嗡嗡地说,“吃完以后味道会不好。”
“什么味道不好?”
“被你亲起来味道会不好。”
他掀开我的被子,强迫我露出脸,那一刻我难过得心都碎了,这么狼狈的一面被他看到,像沙滩上被人掀翻了巢穴的螃蟹,继续找下一块石头躲藏,杨宽从我手上抢过被子,揉成整团扔到地下,“周灼,”我不想面对地抬手挡住眼睛,他继续叫,“周灼,过来,看着我。”我被叫得受不住,放下手,试探性地朝床边望了一眼,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杨宽忽然不知从哪个方向扑过来,把我两手按到枕头边强吻。
一开始他可能只是想安慰我,没想到我会挽留他,越陷越深。我们互相接触得很深也很长,一吻完毕基本上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脸颊烧得通红,把手伸下去,解他皮带。杨宽重重地压着我,一手抚摸着我脸部线条,喘着气说,“别动,听话,你生病了。”
“我不会后悔,”我把脸贴上去,贪婪地汲取他手上的温暖,听到杨宽话语里带了些拒绝,十分惶恐地望着他,眼睛里重又涌起湿意,“过了今晚,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想我跟你结婚我们就去结婚,你不想让我工作我就守在家里等你回来,只是不要再用出轨来报复我了,杨宽,我受不了这个,真的。”
“周灼,”杨宽又叫我,“周灼,不要哭,来,到我怀里来。听我说,没有什么别人,那只是世交家的晚辈……”
“你是不是不再爱我了。”我打断他,如梦初醒。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到他,却总是被水汽挡住,怎么也看不清。被自己的恐惧困住,在床上反复挣扎得跟头受困的羊一样,将两手摊开来问他,“杨宽,杨宽,你还爱我吗?”我不管他回答了什么,只想努力向上挪,躺倒到枕头上,用身体哀求他说,“证明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