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弯身接下,摆正了纸张,将内里的季崇德“亲笔所写”那首反诗一字一顿地念出:“西风相送烛光灭,难平抑郁是今朝。他日王恩平吾反,赤子反躬忠于桓。”
张公公放缓速度念颂之时,安天仁的目光扫到王恩益上,给王恩益使了数个眼色,盖因他听不出这首诗中的谋逆之意,但若公然问吴其康,未免显得自己太过愚钝。
张公公最后一字落下,王恩益也听出了其中的问题,双唇掀动,方想同安天仁道出其中问题时,吴其康便先识趣地开了口:“微臣斗胆,请张公公将本诗中的最末一字,连成一块儿读。”
张公公征询了安天仁之意,遂将那些字窜成一线,朗声道:“灭、朝、反、桓。”
声音一落,有如惊雷劈到百官头顶,百官皆惊,齐声抽气。连安天仁都惊得一屁股坐歪,差些从龙椅上滑下来。
“这……这这这,谋逆谋逆!来人啊,将季崇德抓回宫,不不不,见之便斩!不必审了!”不过一首反诗,便不经御史台查证,便定下了季崇德的死罪,若是季崇德在场,定会后悔自己为了维护天子而辩驳王斌之事。
私底下同季崇德交好的官员都垂下了首,暗中使着眼色,摆着手形,但却无一人敢上前去,给季崇德说上一句好话。安天仁因昏庸无能之故,这几年没少出现起义谋反之事,以致他常谈及“谋逆”两字色变。“谋逆”便如同他的逆鳞,谁人若抚之,则龙颜大怒,皆被处之。
王恩益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带着赞许看向安天仁,不期然间递上了一眼秋波,将安天仁勾得心头乱颤,转瞬便将方才下的死令给忘到了北。
恰在安天仁被勾魂摄魄时,一人沉然出列,冷着脸拱手禀道:“臣有话要说。”
“嗯?”安天仁的调情被人打断,不快地射向阶下之人,但一看到出列之人的面孔,又堆起了笑意,“傅爱卿,不知你有何话可说。”态度好得方才那生死决断的昏君判若两人。
若说这傅爱卿究竟何人,朝廷内无人不知。他乃当朝皇后的表亲,为人耿直不屈,手里端着不少的关系在,平日里虽未对天子阿谀奉承,但他却深得天子器重。盖因他为人圆滑,知晓如何处世能拿道好处,上不得罪,下不惹怒,在百官中口碑极好,拥护者不少。为人也甚是公平,若有不能决断之事,定会寻他人相商。此人官拜御史中丞,权势不及御史大夫,却往内里说,御史大夫都得听他的话。而他姓傅,名于世,字长焉。
傅于世低低垂首,极尽谦卑——便是这样尊敬安天仁的态度,让傅于世深得安天仁的宠信。
“微臣认为,此诗谋逆之意仅是表面,但若去其表面,窥之内里,那其中道理则耐人寻味了。”
“嗯?”安天仁又再次看向了王恩益,目光闪烁不定,收到王恩益摆动的手势后,挥挥手道,“何意,快说快说。”
“微臣斗胆,可否请皇上派人将诗上语句分拆成字,分别写于不同的纸上,再将其打乱。”
安天仁不明所以,看王恩益点头后,应许道:“来啊,照做照做!”
张公公授意,当即唤人准备好了纸笔,提笔在一张张小纸片上写下诗句上的字,再将其打乱铺展到桌上。
“微臣斗胆,不知皇上可曾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什么端倪,”安天仁眉头一皱,只看到一堆乱糟糟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涌入脑海,能看出个什么东西来。但傅于世如此问来,他到底也得做做面子,给自己一台阶下,故作镇定地摸着下颔,眼珠子溜了一圈。
倏尔,一道灵光打入脑海,安天仁指着台上的文字,“这这这……”的叫唤不停,双手于纸片中乱摸,从中摸出了四个大字,平摊放好,当这四个字连成一块,顺成一完整的意思时,安天仁的脸上已骤起了滔天浪涌,目光犀利有如萃了剧毒,射向台下的吴其康。他扯过张公公手里的原诗,上下研读一遍,怒从心生,取笔纸上圈出了几个字,接着狠狠地将纸张一掷下地,方才的软弱之态荡然无存:“吴其康,你尚有话可说!”
吴其康被安天仁突然而来的怒气弄得不明就里,抿唇将牙一咬,噗地跪倒下地,咬牙切齿地问道:“皇上赎罪,不知微臣所犯何事。”
“所犯何事,所犯何事!”安天仁气得手指都在打抖,挥手让张公公拿起那四张纸片,“大声念!”
张公公打眼一望那四张纸片,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哆嗦着手将那四字拿起,看了吴其康一眼,颤声念道:“西、平、王、反。”
平缓的声音,却如一火药炸开了百官,方才还是灭朝反桓,而今却是西平王反,这究竟是怎地回事!
傅于世趁势而开腔,恭谨地俯首道:“皇上,方才微臣听闻张公公念及此诗时,便深觉不大对劲。一来,季崇德对皇上忠心耿耿,若真有反心,早早便在京城时,同手下里应外合,逼宫造反,为何还偏生让自己前往如此荒凉之地平白受罪,假使他是为了忍辱负重,防您发现,那另一件事,便让人怀疑了。盖因他被发配之地,地处南州,南州西面临山,西风拂来是无法吹入南州的,故而这西风相送,未免有些偏颇。”
安天仁瞪大了眼,顺着傅于世的话问道:“那何处的风,方是西风。”
傅于世垂首,始终进退有度:“这微臣便不知了。只是当年曾去过一次南州,大略知晓了那处的地理风貌。但微臣斗胆猜测,兴许这西风所指的并非真正的西风,而是人,而此人兴许同‘西’字大有关系——”一个“系”字被他吊其拖了一个长音,深有十足的怀疑味道,众人唰地将目光放置了吴其康上,目带审视。
“西风相送烛光灭,”傅于世将这话一字一顿地顺道,“为何西风一送,烛火将灭。烛光灭常意寓风烛残年,西平王正是年少有为之时,那这烛光灭意寓何人?”
“岂有此理!”安天仁拍椅站起,怒发冲冠。他因纵欲过度之故,平白比人老了数岁,每每对镜而望,他总产生自己将飞天而逝的恐慌。以致日日夜夜派人去寻长生不老之药,渴望与天同存。若说这有人谋逆是他的逆鳞,这年之将老,便是他心中的那根刺!而今这首诗,却拔了他心口的那根刺,血液喷涌间,将他的杀意一同冲上头顶。
“来啊,拿下拿下,通通拿下!”
拿下?拿下何人?
第四十九章:逆转
大内侍卫皆揣摩不透安天仁的意思,这拿下,是要拿下写反诗的季崇德,还是同反诗中内容大有关联的吴其康。
傅于世冷哼一声,拂袖便替安天仁道:“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拿下叛逆的西平王!”
喝!心头明灯一点,朗声冲顶,唰唰几下,那些侍卫便如龙而入,纷纷将手里的大刀架到了吴其康的脖子之上,惊得吴其康脸色骤变,冷汗涔涔:“皇上,微臣冤啊!”
情急之刻,竟连礼节都忘了,吴其康奋力挣扎,面上交织着忿恨同怒意:“皇上,此反诗乃季崇德亲笔所写,同微臣无关!皇上您若是不信此诗乃季崇德亲笔所写,大可派人将他所着文书的笔迹对照一番。”安天仁顿了一瞬,派人去找来季崇德留下的文书,对照后确信这反诗确实是季崇德亲笔所写。
但安天仁怒意未消,一看到诗上的“西平王反”四个刺目大字,赫然便拍着扶手站起,怒指吴其康,“那这西平王反你作何解释!”
“皇上,若微臣真有异心,又怎会亲自带着这首诗来见您。再者,这诗乃季崇德所写,谁人可知他可是嫉恨于微臣,借此之机来害微臣。”吴其康再三辩驳,请张公公将那张写着反诗的纸拿给自己后,再看了一遍,沉着脸瞪向傅于世:“荒谬至极,此诗中不过意外出现了几个字,却道是本王谋反,简直毫无根据!”
“那西平王所谓的灭朝反桓,岂非也毫无根据。”傅于世咄咄逼人。
“‘灭朝反桓’,恰是句末最后一字,观之便有规律,而你所谓的‘西平王反’却毫无规律可循,明显乃故意陷害。”
“规律?”傅于世沉然道,“若如此容易被你看出其中规律,发觉他有谋逆之心,那他当真是狂妄自大,活得不耐烦了。假使此人当真狂妄不怕死,那他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写这般含蓄的诗句,完全可自然地袒露心迹。”
此言一出,百官皆低头接耳私语起来。诚然如同傅于世所言,若是能如此轻易被人发现其中规律,写反诗之人,要么愚钝,要么是不怕死了。
“相反,‘西平王反’四字,从首联第一字,颔联第二字,颈联第三字而出,虽呈有一定的规律,但若不至仔细看,便难发觉。至于第四字,兴许是为了迷惑他人,不被人发现其中规律,是以尾联的‘反’字杵在第三字,而非第四字。皇上,微臣所说的可是在理?”傅于世反身折向安天仁,淡然一笑间便拉回了安天仁的神智。
“有理有理!”安天仁方从王恩益的媚色中走出,听罢这话便下意识地顺着傅于世应道。
吴其康脸上掀起暴风骤雨,暴躁得将要跳起。
傅于世毫不在意吴其康身上抖出的低气压,火上浇油道:“西平王,敢问您是因何事而来京。”
吴其康有些急了:“自然是为了揭出谋逆之人,莫非是来自投罗网的不成!”
“那依您所说,您是被季崇德有心陷害的,那不知季崇德是如何知晓您会抓他,并夺走这首反诗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诚然,若当真是诬陷,季崇德又如何算准吴其康会抓获自己,搜出反诗,并带着反诗入京。若吴其康不带着反诗入京面圣,那吴其康根本便不会背负这谋逆之名,陷害更是没有来由。
“再者,”傅于世续道,“你怎知此诗乃是反诗,而非季崇德故意为之?兴许季崇德发觉你暗中收兵买马意图谋反,因此故意将你的反心写于诗中,借由暴动之事,让你押解他进京面圣,当朝道出你的反心,让你自投罗网!”
此话一落,赫然如晴天霹雳在众人间炸开,场上闹嗡声愈发激烈。
傅于世继续正色道:“季崇德一心忠诚于吾皇,又怎会生出那等谋逆之心!微臣猜测,这一切其实实乃季崇德的苦肉计,先将暴动之罪揽于己身,再故意写出如此反诗,让西平王带他入京,进而他便当面向吾皇揭穿西平王。”
“胡说八道!他若真有此心计,为何却不随同我上京,反而唤人来将其劫走!”吴其康梗着脖子斥道。本以为胜券在握,能将傅于世驳得无话可说,不想傅于世轻飘飘的一句丢来,又让局势扭转。
“谁人知晓他究竟是被人劫走,或是半途遇着了什么事,导致他无法到来,因而方便你随意玷污一不在场之人。”
又是一道惊雷劈入众人心间,诚然,若是当事之人不在场上,吴其康便可随意玷污那人,不必担心那人喊冤诉屈,将事情真相扭转。
“荒谬!”吴其康辩驳,当日他掀动配所犯人情绪,唆使其暴动,证据确凿,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害他!哼,傅中丞,您如此替一流放的罪臣说话,所谓何意。莫非想借由此事,赎了季崇德的罪?“吴其康被人揭出谋逆之事,心中惊慌不定,心虚不已,平素的从容淡定都忘着了北,也不管不顾什么礼仪,当场同傅于世争吵起来。
傅于世沉然冷静,声线一沉问道:“王爷言道季崇德主使暴动证据确凿,不知证据何在,莫非所谓的证据,便是这一首诗?”
早知傅于世不会轻易放手,吴其康嗤鼻一声,昂首对着安天仁拱手道:“皇上,季崇德唆使犯人暴动的罪证便在您手上的信封之内。”
“嗯?”安天仁向王恩益递上一眼,看他颔首后,方将手往信封内摸索,又抽出了一张纸。蹙起眉头将其徐徐展开,大意地上下浏览了一遍,看罢后,目光顺着纸张上沿溜了吴其康一眼,将纸张丢给张公公,指着道,“念!”
张公公躬身应下,捏着一把尖细的声音,于殿中大声朗读起来。
最后一声落时,吴其康目瞪口呆,怔愕于当场,一句话都无法言说。
不是,公公念出的并非当日他所见到的那一份书信!原先他所见的书信,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季崇德同他人策划暴动之事,而这一份,却是一封简单的心挂朝廷之信,不,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日志,内里字字句句皆流露出对天子忠心不二的真情实意,听得安天仁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这前后两封信的内容孑然相反!
临进宫前,吴其康还将这一份书信反复地检查了数遍,确信无误后方敢离去,怎晓得,一入宫内,便被人动了手脚!
“不可能,不可能!”吴其康失了所有的分寸,奋力震开了侍卫的禁锢,近乎疯狂地冲到张公公面前,将书信扯过,反复纵览数遍,确实同张公公方才所念的,分毫不差!
天子眼皮子底下,竟还有人敢动手脚?!
他脑中一片混乱,疑心之性显现,将所有人溜了一圈,便将目标放置了张公公身上。
是了,张公公方才从安天仁手中接过书信时,是背对着众人的,若是有心动手脚,此时此刻便可做到!
吴其康咬紧牙关,忿恨地瞪向张公公,若非残存着几分理智,他定冲上前同张公公欺身搏命,逼问张公公可是收了什么人的好处,动手脚陷害他。
吴其康的目光带着凌厉杀意,张公公被瞪得莫名其妙,眉峰一蹙,哼了一声,摆过脸去,连对吴其康的一点儿同情都收敛了去。
“好你个吴其康,竟拿如此假证来糊弄朕!该当何罪!”
吴其康被安天仁惊得心惊肉跳,生怕自己的不轨之心被天子发现,当即咬牙下跪,接连叩首:“皇上!您乃天之骄子,对世事皆能明察秋毫,微臣纵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您啊!这封书信,许是微臣错看,一时手误拿错,但反诗绝无作假,请您明察!微臣多年来,身受皇恩,又岂会生出谋逆之心,相反,季崇德流放千里,同亲人分离,若是有心为之何事,亦是大有可能。”这话,是故意说季崇德有谋逆的动机了。
安天仁听罢这话,犹豫不定了。他也是个没注意的,一双眼一会儿看向傅于世,一会儿又扫向吴其康,这两人争辩不休,一时半会也难分上下,他也不知该信何人了。最后拿不定主意,便将目光放至了王恩益身上,恳切地看着他,期望他能帮帮自己。
但王恩益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王恩益一党,随同安静不言,场上一片沉寂,他们都深知,无论站出来支持何人,都不会有好事。
吴其康虽同大臣们关系不亲,但到底是一个郡王,地位犹在大臣之上,其中背后牵连的势力颇多,若将其得罪,可没啥好下场。而傅于世虽地位不高,但同皇后有亲戚之亲,且在朝中说得上话,不支持他,却也说不过去。
眼看局势对自己愈发不利,吴其康笃笃叩首数下,心急如焚:“皇上,季崇德若当真无谋逆之心,为何还心虚派人将他劫走,又为何主使暴动,若真是为了如傅中丞所说的,设计微臣,那未免也太大费周章,得不偿失了。”
安天仁顿了一瞬,摸着下颔深思,似乎吴其康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眼看希望正在眼前,吴其康趁热打铁道:“当时微臣还记得,劫走季崇德的人皆身着配所的囚服,显然是南州配所逃出的犯人,而其中为首之人,有一双蓝眸,皇上您只需派人去查南州配所有无此人,此人是否已逃离配所,便知微臣所言是否属实。尚有,当日微臣抓获季崇德时,南州配所所长亦同见证了季崇德同他人谋划暴动的书信,皇上也可招南州配所所长入京,当面询问他。”吴其康算准了安天仁愚钝,未有主见,易受他人言论影响,因而方丢出了如此长的一段话,将矛盾的焦点,从自身转移到了季崇德被人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