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录像带的错。乱七八糟的画面蓦地跳到脑海里,男人女人们喘气呼吸的声音被放大,炸得脑子嗡嗡作响。
姜彻端着汤进来,打了个哈欠说:“醒了,快起来,毛子要扔旧货,去捡捡有没你想要的。”
听到他声音,程锐浑身一颤,夹紧腿坐好,低着头纹丝不动。
“还没醒?睡傻了吧。”姜彻笑着说,伸手想推他的头,却被躲开了。视线扫到他发红的耳朵,汗津津的后颈有些抖,姜彻皱眉,问:“发烧了?”说着就去摸他额头。
凉凉的手背还未贴上来,程锐吓得一跳,抱着被子站起,低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吃了,我回家。”
姜彻把汤碗放下,视线自下而上将他一扫,抱着手不怀好意地说:“你不是尿床了吧?”
“才没有!”程锐大声反驳,撩起床边的衣服遮着下身就要下床,慌忙中被床单绊到,一个趔趄打床沿上歪了下来。
姜彻忙伸手一捞,刚把他扶稳,臭小子便急急忙忙穿上衣服踩着鞋子一溜烟跑出去了。
略微一想,便猜到了原因,姜彻憋着一口气,还是没忍住,站在凌乱的床铺边笑了出来。直到帮毛子搬箱子时,才恍然想到:当年那个小屁孩,这是长大了啊。姜彻摸摸还带着胡渣的下巴,盘算认识了多少年。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臭小子都那么大了,这是要老了吧?
毛子把货架上的录像带取下来码齐,大声问:“想什么呢?”
姜彻回过神,摇摇头,把箱子放下,问:“搁这儿?”
“我看看。”毛子只穿着衬衣,把袖子撸起来,低头看看箱子上油笔写的潦草的字,挠挠头,对着里屋吆喝道:“灵灵,你这写的啥啊?过来看看!”
里屋厚厚的棉帘子被掀开,毛子新交的女朋友邹灵——最近她时常住在毛子这儿——打屋里出来,拖鞋啪嗒啪嗒地响。她个子小,裹着毛子的军大袄,走路时看起来摇摇摆摆的,一溜风就能摔着似的。她弯下身子看了半晌,才迟疑道:“武打吧?你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毛子抬手敲她一个栗子,说:“本来字就丑,再写潦草了跟狗扒似的。”
“有本事你自己写去。”邹灵反手敲回去,又啪嗒啪嗒地进了屋。
“这以后就是你家老板娘了吧?准备啥时候办?”
毛子傻笑,碰碰他的肩膀,说:“早着呢。倒是你,不是真打算把那外地女的娶回来吧?”
“她挣得比我还多,哪里看得上我。”
“这你就不懂了,”毛子递给他一支烟,陶醉地抽上一口,故作深沉地说,“这种风尘女子,最想要的就是安定,有个安定的窝,多少钱也不换。”
姜彻把烟拿在手里,灵巧地从食指转到小指,又转回来,耸耸肩说:“我再没出息,也不能娶个女支女回来吧?好歹也是半个姜家人,丢脸丢祖宗脸上去了。”
“成,你有志气。那就没别的考虑?”
“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谁要啊?再说,还早着呢。”
“也对,”毛子眯着眼睛点点头,“你这样的,干一辈子也没出息。回头跟老姜头似的,一毛钱都攒不下来,还没人管。”
姜彻踢他一脚,说:“我操,有你说那么惨吗,哥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指不定到时候政策好了,蹭个干部当当。”
毛子乐了,吐口眼圈斜着眼说:“你就瞎想吧,现在外头变化大着呢,咱们这儿迟早得变,就我卖录像带都他娘不行了,你还瞎折腾个屁。”
姜彻笑他:“要真不行,你来给我当徒弟,有师傅一口饭,就有你的。”
“你还真想守着那玩意儿一辈子啊!我是把你当兄弟,咱跟你说,大城市里人家早都换VCD了,咱们这边早晚得用,我这边一开始卖光盘,你就得失业。”
姜彻说:“到时候再说,要是老爷子知道我把他安家的活计弄丢了,不得气得从地里跳出来。”
毛子不置可否,又说:“你给老爷子披麻戴孝,借东借西地办了事儿,他气什么。”
姜彻笑笑,说:“你先管着你自己吧,新店地方找好了?”
“嗯,租在步行街,装修的钱刚好,灵灵给我凑了半年房租,我们商量好了,要是赚了钱,她就嫁给我。”毛子一脸严肃,煞有介事地说,“回头你得给我捧场。对了,要不我那儿地方大,推门就是大马路,开业那天你来给我放电影,放最新的,整个大排场,咋样?”
姜彻笑,揶揄道:“这不用着我了!成,给你放一天一夜,不收钱。”
毛子敲他,说:“你收我还不给呢!哎对了,一说我想起来了,矮瓜最近怎么样?”
姜彻看他一脸不怀好意,又想到早上臭小子红透了的脸,怀疑道:“你给他看什么东西了?”
毛子嘿嘿一笑,说:“又不是小姑娘,你担心个屁,男孩子家的,早晚得看不是?”
姜彻黑了脸,说:“他本来就不爱说话,傻了吧唧的,他妈管得严,你别乱给他看东西。”
毛子讪讪地笑,想到张开翅膀咯咯直叫护犊的老母鸡,说:“矮瓜精着呢,人家那叫沉默是金。”
姜彻嗤之以鼻,继续帮他收拾东西。
一连隔了几天,姜彻正在做晚饭,程锐才又过来,走进院子,抬头看见他,脸上发红。姜彻心想,这孩子是真老实,真傻。
程锐上楼,开口就是别扭的语调:“我今天在你家吃。”
“剩些米饭,吵着吃?”
“好。”
姜彻做饭,余光扫到他绷紧了站着的身体,敛着眸子没说话。
程锐站在一边盯着锅里,却如坐针毡似的不自在,脚尖蹭着脚边的地。栏杆底部的水泥有块小突起,疙疙瘩瘩的,他试图用脚尖把它踩下来。姜彻一直不说话,他有些忐忑,终究还是憋不住,梗着脖子说:“我今天还住这里。”
“成。”锅里嘶嘶地响。
程锐闭上眼睛,心一横,小声说:“我……那天我是想起来,家里还有事。所以就跑回去了。”
一铲子插下将米饭捣碎,姜彻勾着嘴角,语气倒很平淡:“是吗?”
“嗯。”
看着他偏过视线坐立不安的样子,姜彻忍不住抬手压下他头上因为睡觉而翘起来的一缕头发,不去逗他,盛上饭递过去:“吃饭吧。”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姜彻决定还是不要拆穿他了。
这天是周末,姜彻问他作业写得怎样,程锐说还剩一点,姜彻使筷子敲敲他的头,唠叨道:“不容易到了重点初中,就得好好念书。”县城里好的初中只有一所,并非特别难考,但当初考上时,姜彻还特意请他出去吃饭。
“我一直在好好念啊。”
明显是不相信地点头,想起他年后到这里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姜彻又补充道:“念书是第一位,别的也很重要。最近学校挺好?”
本想说都是老样子,记忆却莫名把那件快要忘记了的事情挑出来,程锐有些头疼,到底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不能和妈妈商量,眼下问姜彻说不定会好一点,便说:“前两天有个女生跟我告白。”
“啥?”
“不知道你见过没,就是那个瘦瘦的,个子大概……”程锐站起来,伸手在耳边比划了一下,又不大确定地低了一点,“大概到我这里。”
虽然这孩子喜欢撒娇,但平时说话总要板着脸,姜彻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哈哈大笑:“我说,那也太低了吧!不行不行,你小子这么矮,回头女朋友矮了,都不敢要孩子!”
如果不是捧着碗,程锐很想一拳头抡过去。
姜彻笑够了,停下来继续吃,嘴里含着食物,说话都不大清楚了:“你要喜欢她,就跟她好。臭小子看来真是长大了啊!当年你才到我这儿,”伸手放在腰边,又流畅的画了一个弧线,挪到胸口,“吓,现在都长这么高了!不错不错,这才几年就这么大了。”
程锐咬牙切齿地瞪他,为那个夸张的高度狠狠翻了个白眼。
无视他那张表情扭曲的脸,姜彻把饭呼呼吃完,才伸手揽过他,摆出成年人的姿态,慢悠悠地说:“没事,小锐只是还没到长个子的时候。真没想到,小家伙都长大了喽,回头有了小女朋友,对人家好一点。”
他张口闭口就是“长大”,程锐这才恍然大悟,顿时红了脸,想要征求意见的意图便落了空。
周一再见到她,女生立刻避开了视线,羞赧地低下了头,快步走到位置上做下。
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呢?
程锐在她斜后方的座位,望着她扎起的马尾,想着原因。
彼此并不是很熟络。她不知道他经历过的任何事,他也不知道她的。而不管怎样看,程锐都不觉得自己是人群中足以跳出来引人注目的那类人。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个子都不高?
章净瘦瘦小小的,如果自己再长高些,肯定一把就可以把她按进怀里了,程锐莫名地想。虽然并没有很喜欢,但是也不讨厌。说要好好考虑,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把这件事忘记了。身边也有谈恋爱的男同学,彼此讨论起来,总带着炫耀的得意神情。要是有章净这样的女朋友,虽然不到能拿来炫耀的地步,但也不会丢人。
她的头发漆黑油亮,不时轻轻摇晃。
程锐脑子里飞快地想。最好能快点给个答复,不然老是吊着对方,也太糟糕了。
章净一整天都和朋友在一起,没有找他说话。
放学后她要打扫卫生,程锐便坐在教室里写作业,她拿着扫帚过来,经过他身边,小声说:“你让一下,不然桌子下扫不到。”
程锐起身,看她微弯着腰扫地,脸颊像个苹果,说:“放学后一起走吧。”
女生没有抬头,只是说好,很快就到后边去了。
程锐收拾好书包,坐在位置上望着黑板,阳光被窗户切割成块,镀在上头。
说到女性,程锐想到的是母亲,还有从姜彻房里走出来的女人,继而是屏幕里那些令人作呕的身体。程锐感到害怕,却又好奇。章净是和她们完全不一样的女生,纯净天真,笑容乖巧,温和又腼腆。
也许可以试着交往。
章净扫完地,要去倒垃圾,其他人在摆桌凳,她咬咬嘴唇,走到程锐桌边,问:“那个……程锐,你能不能,能帮我一起倒垃圾吗?”
程锐说好,也有些无措。
垃圾桶很大,两人一人提着一边,下楼梯时程锐先走,将自己这边抬高,和她的持平。穿过校园,到东南角的垃圾池去,有些高,章净微微踮起脚尖,马尾摇到脸颊一侧。
程锐自己提起空桶往回走,章净说谢谢你,跟在他身后,脸颊仍旧是红的。等她收拾好,两个人一起到车库,开锁,推车,程锐说:“我送你回家。”
章净轻声说好,攥着车把的手心里直冒汗,湿湿滑滑的。
是第一次来到章净家。小独院很安静,栏杆上缠着枝条,还没有到发芽的时候。靠墙边有排小花圃,也是光秃秃的。章净站在门口向他告别,临进去时听到程锐低哑的声音。到了变声期,他的声音着实不大好听。
程锐说:“我不讨厌你,但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好,要是这样,你也觉得没什么的话……我……”
章净摇头,笑着说:“这样就挺好。”
“嗯……”他松了口气,说,“那我走了。”
“再见。”
女孩子倚在门口,看着少年渐行渐远,一整天都砰砰乱跳的心脏终于归了位。
程锐将自行车骑得飞快,身边的人流建筑都一晃而过。
不知道章净的生活是怎样。但听起来总是要比自己幸福一点。她爱笑,又温柔,家里大概也是这种气氛。程锐深深地羡慕着她。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喜欢到想要让她做女朋友的程度。
然而不舍得拒绝。
像是不容易得到玩具的孩子。不愿意放手,也许只是因为想要抓住些东西。是什么都好,只要能暂时地摆脱周遭沉闷的空气就好。想要看看别人的世界。
14.盛夏的月季花
黎小军同志,你来香港的目的不是我,我来香港的目的也不是你。——《甜蜜蜜》
程锐并不太清楚应该怎样交女朋友,和章净在一起,多是放学的路上,两个人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夕阳把穿着校服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偶尔会把她送到家门口,程锐再骑车回去,早春这时候要乘着夜色,一路上路灯连绵成长长的线。
父母在这个春天结束了维持十数年的婚姻,而生活实际上未曾泛起任何波澜。等他发现这次写完作业天光还带着灰的时候,已经是春季学期的结尾了。
夏天到了。
程锐抬头,后山上浓浓郁郁的绿色弥漫了一整扇窗子,麻雀,又或者是喜鹊,在叽叽喳喳地叫,很是热闹。
姜彻抱着半个西瓜进来,一屁股坐在床上,伸手敲他脑袋:“看什么呢?”
离婚后母亲似乎一直心怀愧疚,对待程锐的态度因过度小心而让人不耐,将家里的学习桌搬过来时,程湘婷略一迟疑,便笑道“你喜欢就好”。正是那样的笑容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程锐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姜彻的出租屋里写作业看电影,很少回家。被姜彻一敲,少年回过神,枕着胳膊趴在桌上,说:“时间过得真快。”
“可不是,刚认识你的时候才屁点儿大,”姜彻半躺在床头,用勺子挖了一块西瓜送他嘴边,打开电视,“现在都初中生了。这学历,比你哥我强多了。”
西瓜很凉,在水里镇过,又是最中间那块儿,很甜。程锐含着它,话说不清楚:“念书一点也不好玩儿。”
姜彻看着一片雪花的电视屏幕,重新挖了块塞进嘴里,咬着勺子说:“那你说什么好玩儿?”
程锐盯着他嘴边的勺子把儿,偏过头看向电视:“小破电视该扔了。”又一大块儿瓜凑了过来。
“你哥就这点儿东西值钱了,回头找人修修。对了——”姜彻站起来想找张录像带看,见他只是盯着手里勺子不动,有些奇怪,“怎么不吃?”
程锐抬头,想了想张开嘴。姜彻一勺子戳进去,撞到了腮帮子,疼得他立刻捂上脸,又不能说话。
“多大了还让人喂,该。”姜彻穿着背心短裤,趿拉着拖鞋蹲在电视边找录像带,背心不大,腰上露出一截没来得及被晒黑的皮肤。
程锐捂着腮帮子,慢吞吞地吃瓜,视线收回到手里的勺子上,红色的西瓜汁沿着勺柄淌下来。这让他莫名想起曾经听过的“间接接吻”。章净从来不会和他用一个杯子,走在路上不小心碰到肩膀都要迅速躲开。
选了《精武门》放上,一转头看见他有些发红的脸,姜彻挑眉,揉揉他的头发说:“你怎么老是发呆?越大越傻。”
他的手很大,有一层茧子。刚剪了头发,有点短,程锐恶意地蹭蹭,学着被碰到胡渣时的姜彻。
手感挺好,接着揉。
倒是始作俑者先躲开了,有些不自在地缩着脖子,突然说:“我交了个女朋友。”
“一个班?”
“嗯,就是之前说过,跟我告白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