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什么话明天再说,冻死哥了。”
毛子笑笑,也不多问。
他钻进被窝,连打了几个喷嚏,才缓过神来,心想:以后得找个房间多点的住处,至少不会因为没地儿睡被赶出来。
翌日一早被叫起来吃饭,姜彻说家里暖水瓶坏了,水洒了一床,没法睡。毛子一脸惊讶,骂他傻缺。吃完饭,毛子要去看店,他去冯英家讨论结婚的事,毛子一听就兴奋地大叫,要赶紧通知庆哥,临走前还叮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姜彻自然说好,却有些萎靡。晚上冻得不轻,脑袋昏沉沉的。
他在冯家吃饭,呆了一天,晚上才回去。
一上楼,看到程锐站在门口,太阳穴登时跳起来似的疼。
程锐一见到他,张嘴想说话,又紧紧闭上,低下头去。这副模样落在姜彻眼里,不免带了些可怜兮兮的哀求。
然而姜彻知道,他是应该拿决定的成年人,绝对不能优柔寡断,必须要有个了断。这天和冯英聊天时,他试探着问有没有小孩子会喜欢同性,见冯英疑惑,忙说是在电影里看到的,觉得奇怪。冯英想了想说:“同性恋的事情我也不太懂,以前好像说是病,现在就不知道了。不过要是小孩子,特别是青春期,那方面的事似懂非懂,稍微有点不对就会毁了一生。青春期里对身体的好奇是难免的,对异性还好,如果是同性就会很麻烦吧?”
姜彻停步,倚在栏杆上,回想着她的话。他望向程锐,不太自在地说:“不是说让你回家吗?”
程锐开口便扔了个炸弹:“你明明喜欢我。”
他好像忽然有了一开口就让人发火的能力,姜彻克制住脾气,反问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喜欢你了?”
四目相对,程锐固执道:“我知道的。你昨天还怕我感冒,抱我到床上睡。”
“我操,那就是喜欢你了?我昨天跑冯家睡的,跟你嫂子一张床!”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有点伤人。
程锐一愣,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到底只是一个孩子。姜彻揉揉太阳穴,继续说:“好了,回家吧。”他推开程锐,掏钥匙开门,程锐又说:“我不想上学了。”
“什么?”
程锐说:“很早的时候我就不想上学了。因为你要我去,我才去的。”
“所以?”
程锐抓住他的衣袖,笃定道:“你不要我,我就再也不上学了。”他话说得坚定,手指却微微发抖,眼睛里带了不由自主的哀求。
他看着姜彻。姜彻也看着他。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只要臭小子直愣愣望着他,说话间带上一丁点委屈的神色,就不舍得轰开,明明一丝血缘关系都没有。然而这一刻,姜彻突然无比冷静,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熊孩子自以为拿住了他的七寸,可以为所欲为,给点好处便顺杆子爬。全仗着他那点心软,不舍得。
睡眠不足,脑袋又重,他很烦,只想赶回被窝里大睡一场。
姜彻甩开他,动作幅度大了,手指从程锐脸上擦过去。他恶狠狠地说:“我又不是你老子,该干嘛干嘛去,别老缠着我,成?我凭什么管你啊我?凭什么啊!你爱上不上!”
程锐呆若木鸡,傻傻看着他。
又要哭了吧?别哭啊你,多大人了。总是得有个坎,对不对?你要长大的,不能总在我这里蜷着,好不好?笨。听话……姜彻不想说话了,头一次觉得自己口齿笨拙,甩甩手摆出无所谓的神色,说:“程锐,你是男生,有点骨气。就这样吧。快给我回家,别到处乱跑。”
程锐静静看着他。眼前的门哐当一声合上了。
一头扎进被窝里,姜彻倒头就睡,合上眼却老看见程锐那双眼睛望着他,从小到大都是。养了这么多年,就是一只小狗感情也深得很,现在被它咬了一口,真要扔掉当然舍不得。
然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十五六的小屁孩,能懂个屁。估计断了就能改过来。
转念再想,自己跟程锐这么大的时候,跟着庆哥毛子他们没少看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许是毛子那些片儿有问题。不过臭小子可是谈过女朋友。
……总不至于在女孩儿那里吃了瘪,反过来找个男人抱抱亲亲找安慰吧?
要是这样,也太他妈扯淡了。
他想得头痛欲裂,不知何时才慢慢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清晨。
平常这时候臭小子已经买早饭回来了,两人就拿他的学习桌当饭桌。看一眼那桌子,姜彻想着得给他搬回去。两家距离不远,也不费力,干脆现在就去。
抱着桌子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楼梯口坐着的少年。
姜彻走过去,把桌子就地一放,瞪他。
程锐仰头,又看向学习桌,站起来到走廊上给他让路。
他穿着校服,书包也好好背着,看起来气色没多差,晚上应该回家了吧?姜彻又看了两眼,迎上他视线,便冷哼一声继续走。他一手拎凳子,一手挟桌子,还要伸长脖子留意台阶,万分艰难地下了楼。一抬头,程锐又坐了回去,偏过头靠着栏杆,视线对上了也不躲,摆明了说“我就是在看你,你能怎么样”。
姜彻深吸一口气,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个十五六的娃娃而已。转身往程锐家走。
没两步听到房东太太叫他:“小姜这就开始搬家啦?”
“唉?”他还没说结婚的事。
“我还想着老王没跟你说了,新房子找着了?”
姜彻一愣,放下桌子问怎么回事。两人在院子里说了两句,他才知道,要搬家了。
这些年小城扩展的速度加快,像是一只慢慢长大的螃蟹推推搡搡地往边沿扩张,不少郊区农田已经征地盖楼。到了城北,挤挤挨挨这么多人家,搬迁事宜拖拖拉拉的,不好商量,谈了好些年。到底还是解决了一大半,房东看别人家赔偿的不少,谁知道再过两年什么情况,见好就收,打算跟随大队伍搬迁。等新的小区盖好了,老住户都可以搬进来,还有优惠。姜彻这样的租户自然要另寻住处。
平日里邻居们坐在一起唠家常,少不了说搬迁的事。姜彻不常在家,跟三姑六婆没有话说,也没有媳妇去关心这些,直到这时候才知道。跟房东太太打了招呼,又搬着桌子往外头走,心想还真是巧了去了。
程锐在二楼听得一清二楚。
姜彻把桌子还回去,程湘婷刚好要上班。姜彻问她程锐晚上回家没,知道有,才放下心来。程湘婷很开心,这些日子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孩子,小心翼翼草木皆兵,什么都不敢干涉,程锐居然回家了,意料之外仍是欣喜占了大半。
姜彻放好桌子,想想和程锐的冷战,没好意思和她多说,打了两声哈哈就走。回来时程锐还在楼梯口坐着,依旧沉默。
姜彻从他身边走过去,又拐回来,踢踢他屁股,说:“上学去。”
“不去。”
“我要出门,没人管你。”
“嗯。”
“起来上学去,挡路。”
程锐头也不抬地说:“这么大空隙,过得去。”
“你小子长进了啊?我要是你爹,一巴掌呼死你。”
程锐露出半边脸朝着他,说:“随便。”
姜彻举手,搁在半空停了许久,挥手一把揪住他领口,拽着就往下拖,没好气地说:“真当我不敢了你。给我上学去。”到了楼下,程锐等他松手,一矮身又要往楼上跑,没泥鳅那种灵活,立马就被姜彻捞住了。
程锐瞪他,往院子走,姜彻也不拦,回头打算上去,见他往树下的石台上一坐,挑衅似的继续瞪。
姜彻咬牙切齿地站着,问:“你到底想怎样?”
程锐咬牙切齿地瞪他,答:“你管我。”
“我操,你还真当自己翅膀硬了啊?我不抽你你还就不长进了……”姜彻撸起袖子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伸手对着他使劲一推。
程锐个子高了,却还是瘦巴巴的。一推就往后倒,他伸手撑着石台,又坐直。姜彻手握成拳只想往脸上揍,带着风挥过去又敲他肩膀上。程锐也不躲,要倒了就伸手撑着。
手掌一滑,蹭破了。
看见他微微皱眉,还要逞强坐直了瞪他,姜彻脾气上来了,当胸一推——石台挺高,后头都是空的,程锐往后一仰,失了平衡,下意识地挥手乱抓。
缓过神,姜彻已经揪着他衣襟又给拉了上来。
程锐看看胸前的手,没犟着躲开。
姜彻松手,巴掌直想往自己脑袋上扇。
少年看向他,心底名为姜彻的那片泥土愈发松软,开口也带上了讨好的意味:“哥。”
这声“哥”又软又绵,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姜彻胸口一滞,默不作声。
“对不起。”程锐立马缴械投降,又伸手拉他,轻声说,“我听话,去上学。”
早这样说不好得很。姜彻又想起那只小狗,咬你一口也不是故意,扔了它,在外头雨打风吹的受人欺负了还得心疼。他这边还没想完,程锐又补充说:“你不要结婚,我们还跟以前那样。你抱抱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做你祖宗!姜彻张嘴,知道这话不能当着小孩子面说,脸色变了半晌,叹口气拍拍他脑袋,转身闲闲散散地上楼,轻飘飘地留了三个字:“我管你。”
程锐愣住,呆呆看着他上去,收敛了表情。
姜彻又去了冯英家,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了出去。
25.中二爆发症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大话西游》
程锐最近每天放学都会跑到姜彻楼下,也不上去,坐在台阶上写作业,想着要截住他——然而他自己也不清楚,截住他要做什么。
姜彻的态度不言自明,他似乎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偏偏不愿意放弃。
这么多年里,只要他来了,姜彻就会在。抱住他会很安心。并没有真正地离开过。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程锐写完作业,看着西边绚烂的天空,感到身体里空落落的。
将要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了。长久以来最大的温暖和安慰,最喜欢的,最重要的,深深相信的东西,正在一点点从攥紧的手里消失掉。他感到害怕。攥得越紧,就越容易失去,但是除了更加努力攥紧拳头,他不知道还能怎样做。
楼下有三轮车吱呀作响,程锐顾不上逞强闹别扭,忙站起来去看。又失望地发现不是姜彻。
二楼的另一家住户要搬走了。程锐刚坐回去,忽想到之前房东太太的话。
也许姜彻在他上课时已经搬走了。
他一慌,提起书包便向地上倒,东西洒了一地。他找到姜彻房门的钥匙,之前害怕惹他生气,不敢用,现下却顾不上了。匆匆忙忙跑过去开门,他觉得手指尖都在发抖。
吱——
窗帘大大拉开,红色的夕阳余晖落在这间屋子里。床上的被子还摊着,房间一角并排摆着几个箱子。程锐知道那里有姜彻的衣服,还有自己看过的录像带。去翻那些箱子,日常用品都在,他才坐下。
光柱里有飞扬的尘埃,慢慢落定。像是轻柔的细小羽毛。
他躺在床上,心想真好,姜彻还在。
程锐拎起姜彻的枕头,忽看到枕边有一只小盒子,里头装了两枚银质耳钉。是要送给那个女人的吧?他捏起来看了看,尔后打开窗子,远远扔了出去。
程锐重新躺下。过了一会儿,他抓过姜彻的衣服覆在身下,一边低声唤他的名字,一边用力摩擦身体,混沌的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许走,不许走,不许走。
他做完这一切,拿姜彻的衣服擦擦身体,信手扔在地上。之后,他立在床前,垂下的眸子里一片暗沉。
姜彻并不想看见程锐。
从冯英家回来,嘴里叼着烟上楼,一抬眼,对上的就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刻意待到这时候,还是碰上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在这儿坐了多久?不念书?估计不敢翘课吧?……也许事情得慢慢来,一口吃出个胖子行不通。姜彻踌躇着,是不是应该换个方式。
程锐目不转睛地瞪他。
姜彻绕过他,掏出钥匙开门,回头看看那孩子,想了半晌,又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找到房子了。”姜彻开口道,“毛子帮忙找的,他的一个朋友,刚好家里有多的,挺便宜。”
程锐身体紧绷,抱膝坐好,低下头,没有说话。姜彻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儿,柔软的黑色头发长了不少。他轻轻揉了揉,又掏出一支烟点上,
两人都是沉默,各有心思,谁也不知如何开口。
末了,姜彻掏了支烟递过去。
程锐接过,有些局促地掏兜。他没有打火机。
姜彻笑笑,歪过头,抓着程锐的手把那只烟凑到嘴边,两个烟头相碰,慢慢燃起来。姜彻吐出烟圈,叹息似的说道:“以前不让你抽,现在都这么大了。”
程锐并不喜欢烟草的味道,两个人挨得这样近,这些天触不可及的温度失而复得,他不禁手足无措,夹着烟的手指颤颤巍巍的。
“我跟你这么大,没活的时候就大街上乱跑,坐在桥上朝女孩儿吹口哨。”楼梯口视线不好,被建筑挡住了,姜彻却像在眺望什么,静静看着前方,“我还跟毛子一块儿,去偷看女生洗澡。没到地方就被嫂子拦住了,揪着脑袋一通狠揍,都不敢还手。”他说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少年时代的龌龊事隔着漫长时光再看,玩笑罢了。
程锐抽了两口烟,呛得很,便放在指尖不动了,烟灰慢慢集聚成短小的圆柱体,稍稍一动就整个落下,一点声音都没有。
姜彻拍拍他的肩膀,又点了一支烟,说:“挺多事儿你小时候觉得厉害,长大了就算不上事儿。人活着,得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
程锐说:“真的不可以吗?”
他的脸埋得太低,姜彻看不到表情,只听到声音,像是带了哭腔。姜彻笑,手指曲起敲他的脑门,道:“臭小子是水做的吧,从小哭到大,还没哭够。”
“不习惯。”程锐低头看着指尖的烟头越缩越短,烟雾缭绕着升上来,“我喜欢抱着你。我没爸,也不喜欢我妈,就你一个,还不要我了。晚上睡不着,我就老是想你。”
姜彻没在意程锐话里的意思,随口道:“小孩子气。”
程锐把烟凑到嘴边,狠狠抽了一口,咳嗽着说:“要是男的也能喜欢男的,该多好。哥,我晚上睡不着,就在想,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扯淡。”
程锐把脸埋在手臂里,耸着肩膀笑,重复道:“扯淡。”他嘟囔了两句,又抬起脸,专注地凝视着姜彻,喃喃地说:“哥,你亲亲我,好不好?就一次。”
他小时候是个漂亮的娃娃,皮肤白嫩,乖乖巧巧安安静静,戴着大毡帽能扣到眼睛。现在长大了,眼睛眉毛都舒展开来,只有头发还跟以前一样,刘海软软地垂着。姜彻看着他,起身揉揉肩膀,笑着说:“得亏你不是个丫头,不然你妈得抽死我。”再一想,要是个丫头就没那么多事儿,微笑就转成了苦笑。
程锐张张嘴,没来及说话,忽听到不远处轰隆一声。
已经搬空的房子被推倒,不久之后全新的小区将拔地而起。
姜彻缓过劲儿,抬手想揉他头发,又收回来说:“以后不用过来了,我明儿就搬。”也许应该学学电影里,亲亲他的眼角,要么就额头,再不成头发也行。但那是电影。
他把最后一支烟抽尽,扔地上踩熄了,转身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