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是成大事者的那种“喜怒不形于色”,却又并不尽然。虽然被人招惹到的时候苏听风也会生气,会报复;被人取悦时也会笑,会随手
给些好处,但是阿仇总觉得,师父的怒不及心头,笑不到心底,似乎所有情绪都是淡淡的。阿仇有时候也会想,他家师父,是不是对于感受
各种各样的感情,非常拙劣?
然而越是这样,阿仇就越觉得师父偶尔淡淡的感情表现,让人心底柔软。
入山采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苏听风都没有再给阿仇发布任务,而是开始实实在在地教导他一些“常识”——这常识包括兵阵,练兵之法,
和一些心战理论。而更多时候,关系到详细的一些格物致学的内容,苏听风一般都会先寻一些相关的书籍让阿仇自己读过,然后才这个基础
上给他讲解。
这样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苏听风给了阿仇第二个历练任务。
他让阿仇去到南方,找一位学术上的名宿,并带回对方的一份名帖。
这位名宿阿仇虽没有见过,但是也多少听说过,对对方颇有些了解,甚至某种意义上还有些许敬佩的意思,所以他很爽快地上了路。
这次苏听风也没有让阿仇再自己选人或者独自上路,而是在千方城向人借了两个护卫,又为他配齐了各种书童仆役。
临行之前,他特意对阿仇强调了一番:“这次我绝不会再跟着你,所以凡事你都要自己多加思考,注意好自身的安全。如果你在南方出事,
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我不会为你报仇,也不会帮你处理后事——我会当自己从来没有收过这个弟子,然后回返故乡……你听明白了吗?”
阿仇虽然有所准备,但是听他这样说,心中还是难免腹诽,心想这些事需要再说两遍吗?就算知道这样的做法是为了磨砺他的心性,阿仇也
依旧觉得……这样绝情的交代有些让人伤心了。
苏听风说完这些话,沉默了一下,又补充了两句:“……别不当我的话作一回事。我不会替你报仇,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激你,而是我确实
是不能做,你明白吗?”
阿仇愣了一愣,才理会到,苏听风在这种事情上也许真的有某种限制,令他有许多事不能做。
他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的师父是不是真的神仙。但是即使不是神仙,想必他的身份也有其特殊之处,让他在行为上有所限制,不能随心
所欲。
他这回倒是十分郑重地回答了对方:“是,我明白了,师父。我……阿仇定然不会让你为难。”
于是苏听风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依旧还是很浅很淡,但是这样的笑容却依旧很难得。他对阿仇点了点头,然后也没有道别什么的,就转身向着竹楼走去。
阿仇虽然有些失落,但是却也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路虽然马车不停,但阿仇却还是至少跟随车队走了十余日才到地头。第一天他递了名帖送到对方手上的时候,对方的门房虽然接下了,
但是主人却不在家,因此到最后阿仇并没有见到人。
他也不气馁。他知道对方是一定会见自己的——哪怕他默默无名,只是一个小卒,但是光凭着他这一头引人注目的金发,对方也会出于好奇
而愿意见自己一面。
阿仇有时候想,师父是不是连这个也考虑好了呢?
形容引人注目,固然有不方便之处,但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果然,第二日他递上名帖的时候,主人家就放他进了门。
二十四、驭人一试
形貌异于常人故而进门容易,但是相应来说,要一位大儒替他背书却是相应地更加艰难。
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一个人被称作名宿大儒,但是对于这种俗语,却多少也还是相信的。
所以阿仇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开口让对方给自己背书,而只是表达了自小生长在异地的中原人,想要了解父亲生活过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
文化……如此真诚而又纯朴的愿望。
一位素有名声的儒士是不可能拒绝这样直率,好学又毫无利益目标的愿望的。何况这时候的书生天生有一种愿望,就是把自己的思想观念传
播至五湖四海,所以对于连一位异邦人都会闻名而来求教,自然会有一种格外的满足感。
阿仇也许隐隐有感觉到对方这样的心态,但是他本身对于这样一位先生的敬佩促使他压下了作为一位异邦人才会感受到的微妙态度,而做出
了浑然不知的姿态。
登堂入室之后,阿仇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聪慧与天赋,甚至表现得比儒士的任何一位学生都要出色。但是同时,他对于他人的嫉妒和挑衅都
十分忍让——表现出天赋是需要对方对自己另眼相看,而刻意忍让是因为这里并不是自己的主场……若是面前面对的是自家师父,阿仇肯定
不会忍气吞声。
而且……这样的挑衅与刁难,其实正是他所需要的。
毕竟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他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向对方请教学问,而是为了拿到名帖。
何况,这些人毕竟是对方的弟子,而他只是一个前来游学的学子。自从家破人亡之后,他就学会了一个道理,人终究有亲疏之别。任是如何
标榜道德仁义之人,也逃脱不出这样的局限,所以“贤惠”如他的母亲,才会在最后的关头守不住那过于高尚的原则,导致最后露出本心。
如果他和这些人争执起来,那么甄先生对于他的态度就会有很大的改变。就算表面上不表现出来,一旦心里有了嫌隙,那么找个借口不再见
他,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可是就算这样,他也并不尝试与对方友好相处或者化解矛盾,甚至有些时候还刻意并不十分着痕迹地引导对方的情绪激化。比如说见面时对
对方露出一个看上去自信有礼,其实却令敌对者觉得倨傲与盛气凌人的笑容,比如说在自己受到甄先生夸奖和对方受到甄先生批评的时候,
露出一个明显的惋惜神态。
这些表情表面上并不过分,甚至在甄先生看来,甚至还是可以给他加分的行为和品质,但是在其他学生看来,却绝对已经是可恶了。
疑邻偷斧,终归是人之常情;仁者见仁,素来不是常见品格。至少,这群年十几二十余的少年人青年人是很难做到的。
以实际情况而言,若是从一开始他就以讨好甄先生以令对方为自己背书为目的,那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像这样的人不但自身立身严正,
而且对于自己的影响力也十分自矜,乃至于自傲。哪怕最后他答应了给阿仇背书,心中的观感也会有很大的变化,因此看轻阿仇几分。
所以阿仇改变了一下做法。
这不是计划之中的事情,事实上阿仇到这里之前,对于怎么取得老先生的背书并没有具体的计划,他想的也无非是见机行事,看看再说。
但是当他慢慢展现自己的学业积累并受到老先生的夸赞时,对方展露出来的明显敌意却令他猛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师父说过的那段话。
当一个人并没有显露出明显的喜好或者弱点的时候,有时候你可以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小人困于利益,君子困于仁义。
比起老先生来说,他的这群学生明显容易攻破多了。
所以他设下了这个局。
阿仇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所谓的“天才”,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然而对他本人来说,除了记忆力好一些,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差上许
多……他觉得自己比别人学得好,更多的原因应该归结于他更善于思考。
但是有些人,他们的心思从来不是花费在书本上,而更乐意花费在埋怨,嫉妒,怨天尤人上。对于这样的人,哪怕是用所谓的“天分”对其
进行无理的压制,阿仇也并不……觉得抱歉。
随着阿仇留在城中的时间越久,对方的小动作就越来越多。一开始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动作,比如试图伸脚绊阿仇个狗啃泥啊,一些词不达意
并颇有些冷笑话的嘲讽啊,随着时间过去,阿仇的一再容忍,慢慢就变得越发过分起来。
渐渐变成了往阿仇的身上泼汤水,甚至是滚烫的汤水;藏起阿仇的文章,让他无法回复先生的问题……如此这般,阿仇往往随机应变,视其
小动作的种类和严重程度,偶尔中招,偶尔不中招。
……几乎每次,这些小动作都会在事后被甄先生清算,而几乎每次,甄先生都会十分为难地替自己的学生向阿仇道歉,而阿仇只是紧紧抿住
嘴唇,淡淡笑着,表示并不在意。
这些人只觉得阿仇懦弱,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天资聪颖且对他们的行为早有防备的少年,如何会每次“恰到好处”地刚好被他们设计?
也许有一半,他们是被阿仇每次中招之后那故作乖巧的苍白笑容和那越发奋进和表现出色的演技所刺激与迷惑,但阿仇更加知道,这另一半
是因为他们更愿意相信阿仇是无能为力,而非游刃有余。
人的思考能力总是会受到欲望的指引。
但是这种程度还并不足够。所以阿仇每次在对方受到先生责备之后,都会表现得更加出色,更加努力。那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着嘴唇的笑容,
仿佛一直在说:我就快撑不下去了;却又仿佛在说:想要整垮我?就凭你们?
而后他终于等到了某次可以说是预期已久的行动。因为需要利用和防备几个学生的行动,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尝试着学会换位思考,假设如果
他是那个加害者,他会采取怎么样的行动。
可惜大部分时候,他和对方的思路并不合拍。阿仇以往很少会在乎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开始观察他人还是在认识苏听风之后才慢慢开始学习
的事情。这群学子和他以往见到的村人思路并不相同,更为复杂,彼此之间的差异性也更大。
虽然,未必就能认为是“更聪明”。
至少很多他们采取的手段,在阿仇看来就极为不聪明,如果不是他刻意配合,对方甚至根本就没有办法成功。
不过,当这日有人看着他,主动地提出了要在池子边的亭子里举行读书会的时候,阿仇便敏感地猜到了对方要做什么。这样的手段,哪怕是
不了解对方的性格,也基本上能够做出判断了。
所以这一天他认真地询问了几个随从谁会泅水,然后就带了两个会泅水的去了读书会——事实上,阿仇自己也会泅水,但是这一次,他“不
需要”会泅水。
于是当有人蓄意接近他,然后猛然把阿仇推下水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对方用尽全力扭转过来的脸。那一瞬间青年脑子里几乎是一闪而过一
个念头:被看到脸了!然后紧随着这个念头出现的,却是一阵心悸。
被推下去的阿仇,嘴角保持的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角度。
他的伙伴却以为他最后看见的肯定是阿仇那张惊恐又不甘的脸,顿时心头十分爽快。
阿仇在水里只挣扎了两下,就如同秤砣一般地沉了下去。几个书生才想要装模作样地叫人来,身边却已经有两个人噗通噗通地跳了下去,顿
时一声叫喊噎在喉咙之中。
读书会自此中断,等阿仇被随从扶着到了前厅,先生也听说了这件事情的经过,几个书生自然死活不肯承认是有意推阿仇下去的,只说是观
景时候意外推搡了一下,所以才致使阿仇落水,还带着威胁的神态对阿仇笑问道:“是吧?”
阿仇有时候觉得这些人真是愚蠢。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不认别人就不知道,也不是口头上争赢了真相就不会产生后果了。
但是他还是神态稍带孤单遗憾味道地笑着开口说道:“是,只是个意外罢了。”
甄先生愣住半晌,却不再粉饰太平,而是突然发怒地厉声道:“莫要再维护他们!来了,拿我的戒尺来!”
学子们顿时被吓住。
——时候到了。
然后,阿仇顶着甄先生的怒气,十分郑重地说道:“先生,我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甄先生与他面面相觑半晌,最后还是应了下去,驱退了学生。学生们逃过一劫,顿时逃也似的离开了厅堂,只留下阿仇与甄先生面面相对。
等人走光之后,甄先生关上了门,问他:“你说,到底是谁把你推下去的?”
阿仇这时倒有了自己师父的三分姿态,淡淡回答道:“真的只是意外。”
甄先生颇有些痛其不争,恨恨道:“你何苦还替他们隐瞒!?”
却听阿仇反问道:“先生,是与不是……真有那么重要吗?”
甄先生顿时一愣。
阿仇又说道:“先生,有时候我十分迷惘。我与我舅舅……师父长得不太像,与母亲或者外祖父也不太像。对于他们来说,我大约是异族吧
,所以镇子上的同龄人,都不是很情愿与我玩耍。我本以为到了中原,能遇见我的‘同族’……可我错了。这里的人,与我长得亦有很大的
不同。”
甄先生听得心头一惊。
阿仇继续说道:“到哪里都是一样,有时候我会觉得是不是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但是越是读书,我却越发知道……错的不是我。有些人
被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蒙蔽住了心——我和这里的人,或者家乡的人,都是一样的,都会笑,也会痛。”
然后他说道:“先生,我留在这里时间已经很久了,我打算离开了。”
甄先生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阿仇你不必——”
却听阿仇说道:“先生,我不是因为这件事,虽然也有顾虑到几位学兄的意思。他们性情其实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先生看重我太
多,所以令他们被我这片叶子遮蔽了视野,开始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我在这里对他们有害无益,不如离开。不过,更多的,是因为这段时间
与先生你求教令我受益良多,所以我想继续去拜访几位先生。我本是出来游学的,想要见到更多世间大儒,知晓更多人的学说……如此而已
。”
甄先生沉默了半晌,问阿仇接下来还想拜访什么人。阿仇想了想,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里面却有甄先生有些交情的儒生。
甄先生于是主动开口说道:“……我为你备一份名贴吧。”
二十五、驭人二试
数日后阿仇回到千方城,带回了甄先生名帖的同时,也认真地对苏听风讲述了他在任务过程之中采取的行动和取得的成果。
苏听风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对其成果表示了认可,然后说道:“干得不错。能用人之所好,也能用人之所恶……权谋之道,你至少已经有
了个开始。”
苏听风不常夸人,阿仇顿时抑制不住地露出灿烂笑容。
而后大约休息了小半个月,有日苏听风突然给阿仇交代了新的任务。
阿仇其实有些错愕,因为他本也以为下一个任务会间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有的。然而更加令他惊愕的是任务的内容。
“陈天师?”
阿仇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那个以能够沟通河神为名,被陈国封为国师的陈天师?先后提出敬献葵、月二姬,结果却在燕越交战时对皇帝的出兵命令听而不闻,
导致葵姬被处死的……陈天师?”
苏听风听得笑了:“你不用强调这么多,就是这个陈天师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