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存继想了想,说道:“按照三叔布兵的习惯,两哨一队,大概是一支二十五人的小队……”他说着,转向季华鸢:“你行吗?”
季华鸢忽地一笑,握紧了手中的剑:“有什么不行。”
“好。”晏存继点头,转过身对着晏十七说道:“并分三路,从三个隧道口出去。我和季华鸢走前路,你带五个组跟着我们。”
“是。”晏十七点头,飞快地部署下去。铁狼军的队伍很快便分成了三列,一左一右飞快地向岔路退去,季华鸢和晏存继对视一眼,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隧道很长。季华鸢渐渐的也明白了,这隧道起初是向下的,后来又陡峭向上,晏存继是走了一个很漂亮的回路,他们应该从林子里的一处地道顶出去。
事实证明季华鸢的猜测并没有出错,他和晏存继从地道口顶出去的时候,周围正是千篇一律的树林子,前后茫茫,没有任何标志物可以辨识。
季华鸢不得不承认,这处密道,晏存继藏得非常有技巧。
人数很快清点完毕,加上晏十七,晏存继一共留下了二十六个人跟着自己。到了深秋,山中的灌木几乎都干枯了,好在那些千年老树没那么快光秃,四周的干草垫子比比皆是,还算有所遮掩。天色已经真正暗了下来,视线范围有限,风踏林梢过,林子里有一种反常的寂静。
季华鸢压低声音道:“警觉。”
晏存继低笑一声,和他一同悄无声息地潜入身旁并排而生的两棵海棠树后,铁狼军纷纷就近找到合适的掩体藏好。晏十七在晏存继和季华鸢的右前方,轻轻向晏存继比了个季华鸢看不懂的手势,晏存继点头,而后背靠着树背开始清点自己的装备。
季华鸢震惊地看着他从自己平平整整的衣服里掏出来两把匕首、一排暗器、峨嵋刺、飞刃、钢丝,而后再逐一安插在身上各处。晏存继一边装着装备一边抬眼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傻看什么?还不把你这大白袍子脱了?”
季华鸢点头,飞快地脱去白袍,晏存继看着他露出的黑色夜行衣,点点头:“嗯,还不错。”
季华鸢已经懒得问他是夸赞自己的行头不错还是身材不错了,他透过并排的两个树根缝隙飞快地向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周围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晏存继大大咧咧地说道,他随手将季华鸢脱下来的白袍子拽过来叠了叠,从身旁的灌木丛子里拉过一根又细又长的树枝子,将衣服捆了个结实。
季华鸢看着他动作,好像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东面幽暗的密林,风从东面来,在那幽暗看不清的地方,杀机若隐若现,季华鸢突然低笑一声,抬眼看了晏存继一眼:“还真让你说对了,差不多二十五人。”
“真的假的?这你都能听得出来?”晏存继不信邪似的,将耳朵贴在树干上,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他捅捅季华鸢,季华鸢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近了,马上你就能看见人家脚尖了。”
“喔。”晏存继配合地捋了捋胸脯:“大侠!我好怕!”
“闭嘴!”
“诶我说,”晏存继转眼又恢复了嬉皮笑脸,指了指自己右臂肘弯上边说道:“下手准点,别真划疼了我!”
“废话怎么那么多!”季华鸢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声音又压低一分,说道:“他们往这边来了,把你手里那劳什子衣服快点丢出去。”
“这可是你的衣服。”晏存继不满地嘟囔着,他揉了揉手上那捆白袍子,哼了一声,往东面狠狠一扬手——
季华鸢已经向一头敏锐的小豹子一样窜了起来,然而他刚刚站直腿,就见晏存继虚晃了一下,又把衣服抱回了怀里,季华鸢一瞬间气得眼前一黑,狠狠地蹲回到树背面,恶狠狠地低声道:“你干什么!”
“忘了跟你说……”晏存继哧哧一笑,而转瞬间那双褐色的眸子却突然沉静下来,他严肃地望着季华鸢,低声道:“不要勉强,若是暴露了就回来。”
季华鸢闻言一愣,晏存继已经从袖子中掏出一根深褐色像小指一样大小的小棍筒挽进季华鸢的袖子里,低声道:“情急时从半寸处掰开,它的味道会让我的人找到你。”
季华鸢愣了愣,而后低声道:“你的人能闻到,三叔的人就闻不到吗?”
“不……”晏存继严肃地摇摇头:“人闻不到,狗能闻到。”
季华鸢闻言脑袋里轰的一声:“你他妈又带狗了!晏存继,你到底又多少事情没有和我说!你……”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晏存继突然正经起来,反而嫌他啰嗦似的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伸手就将那衣服丢了出去——
“你他妈……”季华鸢只来得及骂这半句,就跟着那衣服飞身出去,就地一滚跳进晏存继对面的树后,几乎是同时,只听东面传来一阵狗吠,季华鸢几乎傻眼了,他探出头去,只见晏存继在对面笑得见牙不见眼,低声道:“看吧,又不是我一个人有狗!”
“那你那破玩意还有什么用!”
“你太小看我的杀军犬队了……”他说着不屑地哼了一声,正要解释那东西只有受过自己人特殊训练的狗才能闻见,却已经听到了紧随其后的脚步声。晏存继来不及多说,只能大喊一声:“兄弟们,迎战!”
季华鸢当先一步跃出,从一个狼崽子手里直接掠过一支箭,灵巧地踏树而上,立在树梢上朝东面接近过来的黑衣人一箭掷去。
狗叫声有一瞬间的停滞,寂静的树林子里只听嗖地一声,一个黑衣人应声倒下。
159、深入(一)
“保护王储!”晏十七大喝一声,砉然拔出长刀,朝迎面而来的黑衣人飞身砍了过去。如他们所料,这里是一队二十五人的编制,而对方的反应也非常迅敏,明显是有目标而来,个个使出杀招,不留一点余地。季华鸢高高踏在树梢之上,一时间无人近身,便将底下情况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情况有一丝诡异。季华鸢之前一直没有说,但从一开始他就隐约察觉到不对,只是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而刚才,晏存继居然告诉他,这山上有他的杀军犬队。
怎么会有狗。这东祁三面环母渡江,只有西面连接祈兆,再向西就是总兵台重兵把守的西祁,若说晏存继和三叔都能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进来,他信,但若是连这种成规模的犬队都能带进来,那也太扯了些。
底下的人已经彻底打乱了,晏存继没有缩在包围圈里,正在近阵杀敌,晏十七和另一名铁狼军一前一后在他近身边作战,随时可以支援他。晏存继的狼崽子们勇武精干,现在双方人数几乎是相同的,铁狼军略略占上风,然而季华鸢知道,三叔的增援马上就会到。
按照计划,晏存继此战不会有援军。
季华鸢双眸微睐,晏十七已经和一名黑衣人纠缠到树下,晏十七用双砍刀,黑衣人使剑,一个刀式简单致命,一个剑式繁复多变,二人明显已经战了百余回合,尚不分上下。季华鸢抬眼看去,正看见晏存继峨嵋刺插入一个黑衣人的肚子里,又流畅地抹出,动作平滑柔和如同只是用刀挑了蜜抹在烤肉上,说不清的温柔专注。然而峨嵋刺上的放血槽只接触那人肚子一瞬间,喷出来的血就如雨般骇人。晏存继的角度把握得非常精准,血雨蒙住了冲上来的另一名黑衣人的面,那人脚下一滞,晏存继袖中的钢丝已经飞甩而出,绕过那人脖子收回,晏存继双手分错,唰的一声,那人的头已经被钢丝整齐地切了下来,滚落在地上。
此时的晏存继,早已没了那些嬉笑风流的伪装。他面色沉峻,目光冷寒,抬手取人命,下手绝对狠辣无情。晏存继料理了身边两个黑衣人,突然抬头,与季华鸢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双眼睛里闪过的寒意让季华鸢心底一寒。晏存继沉喝一声:“接着!”而后从身后狼崽子背后一把抽出弩箭来朝树上掷去。底下的黑衣人仿佛终于发现了季华鸢的存在,片刻间就有数不清的暗器朝季华鸢激声而来,季华鸢脚踏树梢而起,在空中横身翻腾,跃在暗器之上,晏存继抛来的弩箭和箭筒已经分离,季华鸢左手一把抓住箭筒,一个扭身,一枚银光从面前擦过,季华鸢清啸一声,再借力扭腰,直接踏起,稳稳落在远处另一棵树顶,右手已经不知何时抓住了弓弩。
暗器随之而来,季华鸢微微侧身,将后背抵在坚实的树干上。他屏气凝神,稳稳地拉开弓弩,一箭射出,将百丈之外那同样拉弓瞄向晏存继的黑衣人立毙箭下。
“射杀通信兵!”晏存继在底下暴喝一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东面看不清的密林里正传来更多人急奔的脚步声,晏存继的脸彻底沉了下去,晏十七大喊一声:“保护王储!”而后狼崽子们纷纷长啸出声,杀尽身边缠斗的最后的几名黑衣人,迅速收敛了队形,将晏存继死死护在中间。
季华鸢抬眼,已经望见了层层叠叠的人头,他下意识地向下看,晏存继正抬头与他对视。季华鸢摇了摇头,而晏存继却咬牙,低喝一声:“崽子们,我们撤!”
“护卫王储撤离!”两个铁狼军同时大喝,晏十七和其他三个狼崽子已经挡在晏存继身前往西离去,剩下的狼崽子勇敢地朝黑衣人冲杀过去,血腥味已经浓重到让人欲呕。季华鸢站在树上一动不动,他平静地一直向西望去,看着一股又一股的黑衣人渐渐的露了头,终于,他看见了他等待的人。
三叔果然来了。
季华鸢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他平静地回过身,晏存继已经撤离近百丈远,这边的黑衣人很快分出大部分兵力前往追击。夜风突起,负手平静地立于众多黑衣人后方的三叔突然抬头,目光落进季华鸢平静无澜的眼睛中。三叔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下面战到力竭的五名狼崽子已经被十几个黑衣人用剑围住逼向了绝处,每个人身上都透着森森的血气。突然,一个狼崽子绝望地回过身用刀指着季华鸢大喊:“季华鸢!殿下养你就是看热闹的吗!”
一语惊起千层浪,余下的十来个狼崽子纷纷发出愤怒的低喝,他们知道自己今夜会死在这里,葬在这异乡,连尸骨都不会有人收。而他们忠诚于他们的王储,他们愿意为了晏存继死,但他们却不能接受晏存继的一个男宠如此的袖手旁观。
软弱仗势者,最为铁狼军所不齿。
一时间,风停人静,与铁狼军缠杀的黑衣人也停了下来,有好多人似乎刚刚发现树上竟然还站着一个人。可怕的是,那个人身姿绰绰,毫无遮掩,然而他们却始终未曾发现。
季华鸢轻笑一声,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却刚好落入所有人的耳朵。
“华鸢自然不是来看热闹的。”
季华鸢语落,霍然转身。他搭起弓弩来,拉出箭筒中最后一支长翎剑,搭在弓弩之上。季华鸢右臂使力,将弩拉到极致,紧绷之声入耳。
风,很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箭头瞄向百丈之外那人的后心,季华鸢屏了气,微微侧身挡住身后众人的视线,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向外挪了半寸。
安静的世界突然挤进一声狼崽子的怒喝:“季华鸢!贱人!”他暴喝之后突然提刀朝树上掷了过来,砍刀在空中转着,发出铮铮的声响。三叔那双矍铄沉静的眼睛突然紧瞪,来不及他出声,狼崽子周身四名黑衣人已经同时将长剑插进那人的身体,四支闪着寒光的剑尖没入狼崽子身体,又从另一面穿透出来,他睁大了被血弥漫的眼,看着树上的年轻人仍旧是刚才的姿势,分毫不动。砍刀从季华鸢的脑后擦过,铮然入树,只带下一缕乌黑柔软的发,缓缓飘落至地。
狼崽子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血沫溢了满口,他不屈的目光如冷刀般死死地盯住季华鸢夜色下俊美的侧脸。季华鸢纹丝不动,他望着远处身形已经非常渺茫的晏存继,骤然松手——
长翎箭激射而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而出,在那一刹那,每一个人,无论是黑衣人还是铁狼军,包括三叔,一口气都提在了嗓子眼。
而树上的季华鸢,却松了口气,他平静地收回弩箭,缓缓靠在树干上,没有再看那射出的长翎剑一眼。
结果如何,出箭之人心中自有分辨。季华鸢轻轻闭了闭眼,低叹一口气。
下一瞬,远处的晏存继双腿一绊,长翎剑没入右臂,他被激射而来的箭带着向前跌出数丈。远远的传来晏十七一声大喝,他冲过去架起晏存继,迅速地转了个方向掩入灌木枯丛之中。
周围人仿佛如梦初醒,黑衣人迅速砍杀了余下的几个以负重伤的狼崽子。三叔抬眼看着季华鸢,轻声道:“你失手了。”
季华鸢忽地一笑,纵深从树上跃下,轻轻巧巧地落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的声音清越好听:“放心,箭头有毒。”
“什么毒?”
“不知道,这箭不是我的。”季华鸢平静地摇头,他的目光望向远处晏存继消失的那一点,现在追过去,铁狼军的大部队应该已经赶到了。季华鸢低叹一声,抬眼看着三叔:“无论这毒能否致命,晏存继至少丧失了一半的行动力,已经如此,你还没有胜算吗?”
三叔忽然笑了,他拍了拍季华鸢的肩头:“自然是有的,即便他不伤,老身也能让他葬身在这南怀浩荡的山脉之间。你这几日陪他周旋应付也是辛苦了的,先跟着我们吧。”
季华鸢闻言微微皱眉:“我以为我替你将他引入包围圈,反戈一击,现在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了的。”
三叔笑着将季华鸢揽着推转了个身,和众多黑衣人一同朝来时那幽深望不见的东侧密林行去,低语道:“不不不,你还要跟着我,无需你杀多少狼崽子,只是老身也要护着你这功臣。你现在跑了单,铁狼军岂不会追杀你到底?”
季华鸢闻言一愣,紧接着低笑一声,将落虹重新挂回腰间,说道:“我之前还担心您……”
“担心老身过河拆桥?”三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放心吧,我们此次将晏存继葬在此处,回到南怀,还要靠你取他代之,为我们的主子出力。”
季华鸢闻言笑了,他放松地舒展了一下手腕,笑道:“那好,华鸢平素无大野心,能锦衣玉食地做个好傀儡,对我已经是莫大的好出路。”
三叔点头笑,扶着他的背说道:“走,不能让你白白投靠了我。带你去看看,我们正牌铁狼军的兵力。”
“好!”
160、深入(二)
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了整座山脉,季华鸢跟在三叔的身后,前后有黑衣人护卫,顺利地穿过了一段纵深五里左右的狭长的山谷。周围的山林已经黑乎乎一片,完全融入夜色中了,可视范围大概只有十余丈。季华鸢按着腰间的落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警惕。
三叔在他左前方半步笑道:“别紧张,我能领着你走的路,都是安全的。”
季华鸢顺从地嗯了一声,低声问道:“三叔如此有把握,难道已经将整座东祁扫遍了?”
三叔闻言哈哈笑了两声,伸手向顶峰一挥,说道:“老身没有那么多兵力,不过整座东祁确实都已经插遍了我们的岗哨。每刻钟都有岗哨汇报,若是没有及时收到汇报,我们大概便可知道晏存继在何处了。”
季华鸢闻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