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一愣,想不到北堂朝倒是很清楚。他有些迟疑地看着北堂朝:“是,是啊……”
北堂朝唔了一声,点点头:“是壶心道人的本事,季华鸢大概也懂一些。”朱雀见北堂朝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缓了一口气,叹道:“这么邪门,日后要叫他传授传授……”
北堂朝斜眼看他:“那是人家师门独传,怎么可能轻易教了你?”
朱雀哼唧了一声,嘀咕道:“我是他老师,师命他敢不遵吗?”
北堂朝笑道:“他若是教了你,你俩到底谁才是老师?你这辈分立时矮了一截,你也愿意?”
朱雀自然是不愿意的,一来二去,他又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幌说自己要回去再和暴雨确定一下行动方案。北堂朝也不拆穿,他笑看着这个贯来嬉皮的下属离开。落日已经在山头了,院子里头红彤彤的,一阵清风若有若无地卷过,北堂朝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
他忘了,他已经对季华鸢下了驱逐令,朱雀哪里还能有机会去和季华鸢讨教那些本事呢?
方才那些戏说,竟当真只是戏说。
152、进山
按照礼制,在先太后忌日的前一天,南怀的祭祀礼队便会进入祈兆山域。穿过西祈和祈兆,安置在东祁峰山腰上的佛殿内。这一整天南皇都会在佛殿内斋戒沐浴,听经念佛,直到傍晚才下山回汤鹿。而随行的北堂王则会代替天子行孝礼,留宿山上彻夜守灵,直到正日子到来。
随行的队伍声势浩大,但正主也只有南皇和北堂王二人。这说来也算是南皇的一点忌讳,不喜生人陪同祭祀,而出于礼制,又不得不让一些元老贵族参与祭祀,这也便正是为何会设有开殿礼这一说了。每年陪着这两位正主进山的宫人和侍卫不计其数,光是镇守在祈兆山西侧的西祈峰脚下的兵马就有千余人,彻底封住西祈的进山口,而东祁自有母渡江水天然环绕,一东一西,相互夹峙,给祈兆主峰最严密的封锁。
今年与往日不同,上山的主多了一位——晏存继。晏存继在临行前一晚上书南皇,写了一大通自己如何如何感慨于先帝先后伉俪情深,又如何如何应该尽到远客之谊,不知是自己亲笔还是捉人代刀,洋洋洒洒千余字,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老子要跟你们进山。真难为北堂治明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还是耐着性子面带微笑通读一遍,而后抬头对西亭前来送折的人平和地说道:“朕准了。”
于是晏存继提前一晚就欢天喜地地准备开了。山里的环境简陋,这位大爷便提前准备了裘毯玉枕天蚕锦被,明明是深秋了,防虫的席子帐子又抱了一堆,还有他王储殿下每天洗面必用的花精水,早上要喝的紫松茶……林林总总数不清的杂物,足足装了一车,把纨绔王储的角色扮了个淋漓尽致。季华鸢抱着肩膀倚在一边看他兴奋的嘟囔,气得直翻白眼。等天黑了后,季华鸢回到自己的星辰殿,意料之内的看到了早就等在殿内的朱雀。
季华鸢将刚才晏存继悄无声息塞进他手里的名单递给朱雀,朱雀扫了一眼,无声地点头,紧接着便一个跟头从窗边翻走了,干净利索得连季华鸢都觉得只是眼前一花的工夫。
名单上是晏存继要带进山的兵马,还要借北堂朝给他行这个方便。季华鸢自己粗略地看过了,约莫有三百来人。三叔那边要怎么安排进山他还不知道,南怀这边只能做到严防死守,但敌暗我明,肯定是防不住的。不过虽然防不住,也不可能让三叔真的把家底全带进来,季华鸢估摸着,晏存继这三百人应该也足够和三叔势均力敌了。
若是晏存继真的只有这三百来号人,打完了三叔,对北堂朝八成就没什么威胁了。只不过季华鸢从来不信那个人能有那么省心,他将名单正常交给朱雀后,依旧在做着自己的准备。
对待即将到来的那场不知道会有多艰难的战争,能做的就只有养精蓄锐。这个时候若是再纠结于和北堂朝那些情爱之事便是纯属找死了,这个道理季华鸢比谁都明白。 是以在进山的前夜,季华鸢努力放平心态,而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温泉,清点好自己的装备,躺在床上将自己的种种方案从头到尾捋顺一便,入子时的更声刚刚敲响,他便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汤鹿行宫上下已经喧忙起来。寅时三刻,祭祀礼队准时出发,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东祁山行进。
季华鸢依旧是以晏存继的人的身份跟随。这一次,他没有再要求骑乘随行,而是非常配合地答应了晏存继一同乘轿的邀请。北堂朝的十六台紫玉绸礼轿开道,晏存继作为客人跟在其后,南皇的黄金蟠龙轿被护在最后。随行的礼队、侍卫、奴才数不胜数,晏存继一出行宫门,就被这前后不见首位的队伍惊了一下,他愉悦地吹了个口哨,朝季华鸢挤挤眼:“南怀真是可以,给老人家烧个纸都要这么大阵仗。”
季华鸢冷着脸扫视了一下西亭礼轿周围的侍从,没有一张熟面孔,连晏十六都不在。他撇了晏存继一眼,“留点口德吧。”
晏存继闻言哼了一声,低声嘟囔道:“都分手了还不许我说。”
季华鸢一噎,正欲发飙,便听后面传来一个沉郁威严的声音:“王储今日倒是赶早。”
晏存继立刻摆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来,两手一甩背在身后,回身对刚刚出来的北堂朝说道:“北堂王也早啊。”
北堂朝没有立刻接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季华鸢——季华鸢只微微颔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北堂朝回过目光来看着满面桃花笑的晏存继,缓缓说道:“毕竟是做人家儿子的,总不能和其他人一样轻慢了。”
晏存继微微一哂,虚拱了拱手,毫无诚意地赞道:“北堂王当真是孝子。”
北堂朝只轻笑一声,便转身向自己的轿辇而去。擦过季华鸢身畔的时候,季华鸢微微侧了侧身,非常守礼节地向他低了低头,没有让他蹭上自己半寸衣衫。
北堂朝的脚步微微一顿,但也只顿了一瞬,转眼便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轿辇大步而去了。
季华鸢等他完全走远了才抬起头,静静地在背后看着他上轿,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让人看不出任何感情。晏存继站定在他身后,低叹一声:“最叹不过痴情郎啊……”
季华鸢那双深如幽静的眸子回过来看了他一眼,只道:“闭紧嘴巴上车吧。”说罢,也不管那些个礼数,一手挑开帷帐跃上轿去。晏存继在他身后夸张地翻了个白眼,也跟着上了车。
寅时刚过,祭祀礼队正式出发。轿子刚起来,晏存继就兴奋地撩开了小帘往外探脑袋,季华鸢坐在他对面,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闭起眼睛养神。可惜,晏存继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了他。季华鸢这边刚刚把心定下来,突然感到轿子一晃,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这十二人抬的轿子能突然晃这么一下,就感到身子旁边咣当一下压过来一个东西。他睁开眼一看,晏存继已经拱着屁股挤在他身边了,半拉屁股从他腰上生生地压下去,季华鸢深吸一口气,躲都躲不及,顿时只感觉肠子差点没让他给压出来。
季华鸢用尽全部力气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自己往旁边挪得远远的,咬牙低骂道:“你他妈的干什么!”
晏存继眯着眼睛笑:“哎呦呦,小鹰崽子又飚脏口了。”
季华鸢连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鼻子严重走位,他几乎可以想象现在自己的脸色有多么的阴沉可怕,外面的祭祀礼乐还在继续,季华鸢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晏存继,马上就要打开了,你能不能安分点!”
晏存继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一手掩面一手指着季华鸢,哭叹道:“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啊!本殿生怕此行凶多吉少,赶在没出事前与你再亲近一次,你却这么不领情——可真是,狼——”
“晏!存!继!”季华鸢真是怒了,他一把拍掉晏存继又伸过来的魔爪,两眉横飞入鬓,道:“你那些花花肠子能不能收一收!眼看着快要滚出南怀了,就不能安生半刻?”
晏存继闻言故作委曲地吸了吸鼻子,转瞬间却又换上一脸的精明,他眯起眼看了季华鸢半饷,突然邪笑一声,低声道:“这山路曲折漫长,好生无趣,你若不欲我与你混闹,不如找些事情给我做可好?”
幽暗的轿箱内,晏存继的声音低魅如鬼,季华鸢望着对面那双亮如星的狐狸眼,心中立刻警惕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判断了一下自己离轿门的距离,而后沉声问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晏存继笑声低沉,轻声说道:“不必紧张。不久之后,我们便要一同为战,你不如向我亮亮装备,也让我看看,你对我的差事可曾上了心啊——”
季华鸢的面色沉竣下来,他错眼不眨地看着晏存继,手按在腰间,说道:“我的装备——还能有什么,落虹,毒针,匕首,仅此而已。”
“噢?”晏存继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却更加让人看不懂也猜不透:“你可是壶心道人的关山弟子,你师父那么多邪门的道道,就没传给你什么好用的宝贝?”
季华鸢闻言松开按住落虹的手,冷哼一声,道:“我师父明明是道骨清绝,邪门?我看你才是邪门!”
晏存继笑着摊摊手:“好好好,那就让我看看你那道骨清绝的师父给你的宝贝。”
季华鸢又哼一声,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哪有什么宝贝?你也算是和我一同为战两次——母渡江边,雨岚山上,可曾见我用过什么宝贝!我身上最大的宝贝,就是这柄落虹。”
晏存继闻言挑了挑眉,却凑近了季华鸢说道:“你别唬我,那几次事出突然,你毫无防备。如今你与我一同筹谋多时,怎么可能与那时相提并论——季华鸢——”晏存继说着抬起眼来,那双狐狸眼在幽暗的车箱内像是闪着光一样,晃得人心寒:“季华鸢,我突然想起那天探访卿云殿时你勾住我腰的钢索——那样坚韧的宝贝,用来割人头也不在话下了,你就当真舍得留在家里,不带出来防身?”
153、两相疑
季华鸢与晏存继对视,对面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闪烁的精光让人心寒。然而季华鸢与他对峙片刻,竟缓缓地勾起了嘴角,他慢慢靠回到车壁上,字字分明道:“原来王储殿下是惦记上我这宝贝了。”
“谈不上惦记,你若有稀奇东西,且心无鬼祟,拿出来给人一看又何妨?” 季华鸢忽地笑了,他上身微微向前倾,看着晏存继的眼睛,摇头叹道:“我真不知是我当真眼界太高,还是你西亭着实贫匮潦倒,竟连寻常的紫钢索都没见过。”
晏存继一愣,继而笑了:“季华鸢,你别唬弄我。我这西亭王储再傻,也不至于分辨不出紫钢索来。”
季华鸢闻言摇着头叹笑,语气中带着些无奈和惋惜:“那我就没办法了。师父炼紫钢确有卓技,但也着实不至于让人认都不认得了,你若非说我那宝贝是什么别的东西,我也奈何不了你。”
“好吧,既然是紫钢索……我也很好奇这紫钢还能有什么玄妙的炼法,不如你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季华鸢哼了一声:“晏存继,你究竟在猜忌我什么?什么紫钢索,你分明是在怀疑我!”
“我是在怀疑你,难道你就完全信任我了?”
“呵!那你肯不肯把你的所有兵马都清点到我面前来给我也查一查!”
晏存继看着季华鸢,笑的非常诚恳,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作出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来,说道:“好啊,你给我看看你的钢索,我就给你看我的布兵图。”
“当真?”
“我人品不敢保证,信誉总还是有的吧。”晏存继摊摊手,看着对面长眸微睐的季华鸢,叹息一声:“别这样,别这么紧张,你答应或者不答应,我总不至于害你。”
“未必。”季华鸢哼了一声,冷冷道:“转过去。”
“嗯?”
“我让你转过去。”季华鸢说着,手缓缓按在了腰间:“我的钢索缠在腰上,你还要看着我脱衣服不成?”
“啧啧啧……”晏存继摇着脑袋叹气:“又不是没见过……”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乖乖的转过了身,还夸张地架起胳膊蒙上了自己的眼睛,用足以传到外面去的声音响亮地问道:“我要数到几?”
季华鸢在他身后咬着牙,声音中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气:“你现在就可以转回来了。”
“好快呀!”晏存继笑眯眯地转过来,季华鸢手上已经握着一条钢索了,晏存继大喇喇地一伸手:“别舍不得啦,又不会给你看短一截。”
季华鸢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把钢索放在他手心上,晏存继得逞般地嘿嘿一笑,接过来甩在手心里,举在眼前仔细观察。
这条钢索通体呈暗紫色,色泽黯淡,触手略带些砂砾的感觉。钢索大概有小手指粗细,晏存继刚一搭手就在心里嗤笑一声,是骗傻子吗?这东西如此轻,若是紫钢,那才见了鬼。可他将钢索在手中反复掂了掂,又微微打开帘对光看了一下截面的纹理,面色竟渐渐冷峻了下来。
季华鸢看他神情严肃,低笑一声:“怎么样,看明白门道了吗?”
“竟然真是紫钢?”晏存继震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可置信般的又将那钢索另一头抓在手里,双手一拉,仔细听那金属震颤的声音,不由得震住了:“怎么会这么轻!”
季华鸢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要是沉的话,谁还肯把它捆在腰上,拖也拖死了。”
“这是怎么做到的?”晏存继望着手中安静的紫钢索,心中不由得慨叹,当真是精妙功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日本是疑心季华鸢对他说谎藏拙,虽然到最后没有诈出季华鸢的鬼来,却能见识一把这稀罕物件,也算是有所收获了。
季华鸢叹了口气,将钢索从他手中拿回来,往腰上比了比,又叹一口气,干脆折了几下一圈一圈地绕在手腕上,紫钢细细密密地在他手腕上环绕,转眼变成了一只八寸长的护腕。季华鸢灵巧地甩了甩手,将衣袖拉下来盖住,半分也没留下手上缠了东西的痕迹。
晏存继当真要看得呆了,他喃喃道:“真是神了……这东西,连寻常紫钢份量的两成都不到,柔韧性却是紫钢的百倍……更重要的是,他还保留了紫钢的……”
“保留了紫钢的坚固。”季华鸢随意地开口接过话,目光淡淡地扫了目瞪口呆的晏存继一眼,随口道:“少见多怪,土猪。”
晏存继的脸瞬间就憋紫了,他一把伸过手指着季华鸢,“你”了半天,却是一句话也顶不回去,只能空翻着眼珠子。
长这么大,他什么骂没听过,季华鸢从前骂他丑八怪他都忍了。可是——土猪?他堂堂西亭王储,怎么可能是土猪?! 可是,令他颓丧的是,他真的被这宝贝震住了。至少他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这件事难以想象。而季华鸢却表现得如此风轻云淡,当真衬得他好像什么都没见过一样。
晏存继终于放下了手,愤恨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再不招惹季华鸢了。
车箱里静默了片刻,季华鸢忽然低笑一声,他主动坐近了晏存继,伸手捅捅他:“王储殿下,你的布兵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