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拍拍脸颊,看见慕雨好笑地瞧着镜中的自己。
他轻轻咳嗽一声,收回手,问道:“你作甚打扮自己,平日不是邋遢惯了吗。”
“我想去找个活儿做,总这样呆着也不好。”
慕雨没告诉他,出去的缘故只是吃烦了桂变出的馄饨。虽说只想勉强过活,但任谁吃上十几天的馄饨,都会受不住吧。
总之现下若叫他在馄饨与小命呜呼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桂不会点石成金更不会变出其他吃食,他会的只是变馄饨和殴打无辜的自己。没有法子,若想好好活着,慕雨只得出去寻个谋生手段,挣得闲钱远离顿顿馄饨的苦厄。
慕雨整理好仪容,便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桂隐去身形跟着他,随他走至喧嚣的街头,街边有卖货郎吆喝叫卖,城中繁华,人流往来纷纷。虽是旁人瞧不见自己,桂仍旧有些怯然,他小心地避开行人,悄悄地拽住慕雨的衣角。
眼前的人脚步不停,桂轻轻抓住他的衣角,竟生出几分安心感觉。
兴许是他常给自己浇水吧,他低下头,眸中不觉带出些笑意。
街边偶尔有路过的姑娘家,见了慕雨,便绯红了双颊,美眸暗含情地偷偷瞧过来。桂瞧见了,无端生出些烦闷,尽管只是草木土石化身的妖物,也是有几分占有欲的。他觉着慕雨是自己的,只能呆在自己身边,助自己修行,为自己浇水除草修剪枝叶,被旁人拐跑,他便不是自己的了。
于是向来不懂得掩藏心思的桂挑眉,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儿,于手心抛了几抛,便朝着那无辜的姑娘掷去。
姑娘瞧见那石子儿自个儿抛将起来,最后砸在自己身上,霎时血色尽褪,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便匆匆走开了。
桂得意地回过头,复又拽住那一片衣角,随慕雨愈走愈远。
最后慕雨停在一处书院前,桂将快要掉到胳膊肘儿的衣衫拉回去。他不会穿人类的衣裳,又不肯让慕雨触碰化作人形的自己,便只得这样拖拖拉拉不成体统。
桂再抬头,看见眼前多出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他并没有留意慕雨与那男人如何交谈,他只知道慕雨是想要去找个活儿做。于是这样心不在焉,只听明白那中年男人弯弯绕绕委婉拒绝了慕雨。
慕雨的脸色沉下来,最后只是勉强笑笑,离开了。
桂听见他小声的嘟囔:“此处不留爷,日后必后悔。”
桂忍不住想要打击这人两句,然而念及自己仍旧是不可开口的状态,便也作罢。他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已然困倦了。
揉一揉眼睛,他却看见自己的拽住慕雨衣角的右手无声无息显现了出来。
瞧一瞧四周往来行人,趁着未被旁人发觉,桂悄悄使力,抓着没防备的慕雨便冲进一条偏僻的巷子。
慕雨一个踉跄,险些跌跤。
一双手稳稳扶住他,少年双眸如水明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慕雨稳住身形,尴尬道:“你一直跟着我?”
桂点头:“我只想跟着你瞧瞧,外头是什么样子,一路隐了身形,方才……”
他咬唇,别扭道:“方才不小心露出一只手,怕吓到人,便把你拽到这里。”
他直觉自己是有些理亏的。
然而慕雨只是问:“没力气了?”
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不怎么好,桂再咬一咬嘴唇,终于点头默认。
“那便随我一同回去吧,你初化形,这样子也很正常。不过,若要正大光明跟着我回去,要整理一下仪容。”
慕雨看着桂半露的雪白肩头,虽然足够香艳,然而这样出去只会叫人当成疯子行注目礼,桂不喜欢被人看,定然会生气。
桂没有言语,慕雨便当他默认,走上前去将衣服拉上来,再帮他系上衣带,少年整个人便显得规矩许多。
“日后想出去,跟着我便好,万不要独自出门,说不准会遇上道士和尚,他们最喜欢收你这种无知小妖。”
话音未落,指端便是一阵刺痛,殷红血珠溢出来,慕雨轻轻抹去,看见地上的一片绿叶。
桂瞪他一眼:“我不是无知小妖。”
慕雨笑笑,并不生气,与桂相处几日,他只把少年当做懵懂孩童。
他五指作梳,拢住桂一头黑发,手中触感如丝绸,仿佛一触及便舍不得放开,慕雨眨眨眼,终于为桂绑上发带。
“也不要独自去一些乱糟糟的地方,就如那座楼。”
他指向一座女支馆,那里似乎也做白天生意,外头有几个美貌女子打扮得招人。
桂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猜也知道是什么地方,桂皱眉,嫌弃道:“我闻不得脂粉味儿,反倒是你,常常光顾吧。”
慕雨被桂噎住,他想,果然是自己太过龌龊了吗。
第六章
打消了赚钱念头的慕雨终于安分了。
吱呀一声,年久失修的木门被桂推开了,桂依旧是衣衫不整的模样,深蓝的旧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半掩的门扉漏尽少许月光,映上面庞,颇为柔和。
然而他的眼神却不那么友好。桂微微眯住眼,他记得人类都是用这个细小动作表达不满,他的样貌本就不会给人以压迫感,是以,不得不在面部表情这一项上下足功夫。
慕雨偏偏不吃这套。与桂相处了这些日子,他几乎能摸清这人面上神情的真正含义,皱眉是嫌弃夹杂着些微不满,眯眼是故作威严实质无甚攻击意图,瞪视大多是因着害羞,只有低着头一言不发时,方是真正动怒。
于是他整个人陷在柔软被褥里,只露出头脸,顺带伸出只手算是友好的表示,他懒洋洋地招呼道:“有什么事吗?”
夜半时候,也是桂精神头儿最好的时候。他看着慕雨那副模样,皱住眉头:“我还要事事与你报备?”
于是慕雨冲他挥挥手,笑道:“若是没事便请回吧,这个时候正是做美梦的好时辰。”
他看一看桂裸露在外的细致锁骨,自以为小声道:“也是做春梦的好时辰。”
桂的耳朵尖得很,加之多日来在慕雨时不时冒出的猥琐言语的耳濡目染之中,不该明白的东西倒是明白了不少。
于是他睁大眼,瞪视着陷在被褥里的无耻之徒:“你这种人怎么能与我共处一室!”
慕雨半睡半醒的,胆子也大了些,他沉默良久,终于翻了个身面对墙壁。心绪起伏的桂听见他轻飘飘的一句:“好走不送。”
这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使得桂颇为郁卒,他先是盯着地面发了好久的呆,发觉慕雨是真的不打算搭理人之后,只好小声道:“你忘了给我浇水。”
于是他听见慕雨忽然发出的呼噜声儿。
桂的性情于某些时候颇为天真,虽说慕雨的行为明显是装睡,桂却未曾发觉似的,他苦恼道:“怎么睡着了,我是碰不着那口水井的,你睡着了,谁来与我浇水?”
慕雨也是困极,现下他只想快快让这位祖宗出去,自己好安心睡觉。
桂竟信了自己拙劣的演技,慕雨表示虽然有些不厚道,但这种情形真是不能再好。
然而,很快他便后悔了。
桂只是无措了片刻,他想,浇水是慕雨的差事。自己供他吃住,他自然也要助自己修行,至于每晚例行的浇水,哪怕是慕雨陷在睡梦里,也不能中断。
慕雨装模作样地打着呼噜,几乎真的要睡过去了,呼噜声渐渐放轻,直至最后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桂便是在这个时候走到床边,将睡梦里的慕雨自被褥里挖出来。他捏一捏慕雨的脸,没有见到那人即将转醒的迹象。桂不耐地皱住眉头,将那柔软的衾被整个儿掀开,大大咧咧地踢掉鞋,整个人便跨坐于慕雨腰间。
桂本想一巴掌朝慕雨的脑袋扇过去,但又觉着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可能会让慕雨从此之后人事不省。他想起昨日闲时翻的话本儿,那里头讲了一种将人叫醒的法子,较之扇巴掌要温和许多。
他拿起肩侧一小缕黑发,脸庞也凑近了慕雨,摇了摇手中黑发,冲人耳廓处扫过去。桂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发丝过处仿佛羽毛拂过,瘙痒到心里。
慕雨缩一缩身子,仍旧没醒。
桂难得有了耐心,他拿着那缕黑发,用发尖儿在耳廓处转上一转。见慕雨皱住眉头,便勾起唇角,遂将发尖儿戳进耳洞里。
几乎麻痒入骨的刺激使得慕雨梦中惊醒,他于梦中正与美人一同饮酒赏月,醒来时却看见桂手中抓着一缕黑发,冲他笑得无邪。
以至于被搅乱美梦的满腔怒气,怎么都不忍心冲少年发作。
桂不明白慕雨心中弯弯绕绕,他收敛了笑意:“每晚浇水,这是你答应我的,趁着还未天亮,快些给我浇水。”
慕雨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嗯?”
桂难得为他揉一揉眼睛:“去浇水。”
“你若不叫我睡,我会归西的。”慕雨夸张道。
桂看着他苦兮兮的表情,觉着这样支使他似乎有些不厚道。桂想起几天前再次见到的白狐。那一日慕雨不死心地出去寻找活儿计,桂便独自呆在院子里晒太阳,舒服的几乎要打盹儿,宅院里却多出了狐精的气味儿。
白衣的狐狸似乎只是偶然路过,他看见桂,只道:“从前的破落宅子变了模样,从前的桂树也化作了人形。”
桂便知道了这狐精就是从前那只白狐。白狐似乎很会扯闲话,桂不知不觉便与他聊起天来,最后竟扯到了妖族修行的事情上。
白狐似乎对于桂的修行方式颇为不屑,他说,吸食凡人精气更助于修行,控制着些,便害不死人,损失一点点,凡人也能很快地恢复。
桂对于修炼尚且懵懂,便问方法,白狐也为他细细讲了。
过了三四日,桂仍旧是叫慕雨为他浇水除草修剪枝叶,未曾用过那个法子。如今的景况,他反倒想起来。
看着慕雨眼下淡淡的青色,桂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不浇水也成,助我修行,还有个法子。”
慕雨懒洋洋地看过去:“什么……”
未出口的话语已叫桂用唇瓣堵住。慕雨睁大眼,看见近在咫尺的桂,桂眼睫细微颤动,闭住眼睛,只是单纯将嘴唇覆在慕雨嘴唇上。
他回想白狐教给他的法子,试探着撬开慕雨唇瓣,吸食起精气来。
慕雨本有些迷迷糊糊,被人吻得久了也只是享受,他主动抱住桂的脊背,嘴唇轻轻磨蹭起桂柔软的唇瓣,甚至探出舌尖描画起嘴唇轮廓。最后不可自抑地抱住身上人,翻了个身。桂被人压在身下并无推拒举动,只是专心亲吻。
慕雨本是兴奋,却也觉着身上力气被人一点点抽走。最后,困倦夹杂着无力,整个人倒在桂身上,睡去了。
第七章
这段时日,慕雨很受煎熬。除却顿顿馄饨的苦厄,现下,他还要时时克制住自己。桂自从那一回的亲吻,便似发觉了什么新奇事物,每日都要抱住慕雨一通亲吻。他只是觉着这法子既省力又好用,一时心情颇好,心情好了,便也未曾告诉慕雨这其中的缘故。
白狐对他说过,用这个法子,最好莫叫人察觉,凡人吝啬得很,哪怕只是损失一点儿,也会不高兴。白狐的观点自然是基于自身实践,他的实践对象只有一个人,那人偏还吝啬得很,于是他便以为世间之人皆是如此。
对于这半个师父,桂自然是信了。
以至于每每慕雨红着脸询问时,他都是一句:“这是必须要做的。”
含含糊糊的一句话,使得慕雨凭空多出了些遐想。慕雨毕竟也荒唐过三年,有些事情自然不会陌生,从前他也同一些美貌少年一处厮混过,对于断袖分桃之事并无多少忌讳。如今面前有个世间少见的美人时不时勾引,他觉着哪怕顿顿馄饨,也比不上这桩事的煎熬。
只因桂的喜怒无常,又是个天生怪力的妖怪。
慕雨又是寄主在妖怪的宅院里,所以眼前的美人,着实不是他惹得起的。
偏偏桂时常衣衫不整地于他眼前乱晃。待到天气渐渐热了,桂便只松松垮垮的穿一件外衫,里头竟是不着片缕。随意地坐下,便露出一段纤细雪白的小腿,随意地抬一抬手,便露出一侧雪白肩头。
这些场景,慕雨移开视线便是了,然而桂总喜欢夜晚时悄悄潜上他床铺,偷偷摸摸地撷住他嘴唇,气息交缠着。
有一回慕雨夜半惊醒,下意识推拒时,指腹却触上桂胸膛处一点。桂抖了一下,挥起巴掌便扇向慕雨无辜的脑袋。
以至于一天后慕雨仍旧觉着脑袋里嗡嗡的难受。
于是他再也不敢有什么推拒举动。
渐渐地慕雨也没了反抗的心情,他本是没皮没脸,对于桂,他很乐意与之发生一段故事。
若桂也有此意愿。
于是这几日,慕雨便忙于试探桂的想法,时不时带着桂出去转转,看一看人间的小城,小城里热闹的街巷。桂总喜欢牵着他的衣角,到了人多的地方,眸里便现出一点儿怯然,一点儿好奇。
慕雨囊中羞涩,对于街边卖货郎吆喝的东西向来只看不买,桂只好随着他渐渐走远,远离地摊儿上那些有趣的物事。
慕雨照顾桂照顾出了习惯,人也愈发细心起来。他注意到桂的神色,他想,只是一个便宜的小东西,自己却无法买给桂,总这样呆在宅子里浑噩度日,似乎很不好。
从前自己腹中也算有些墨水儿,若是选对了法子,也不是找不到活儿做。
有些事情总是要改变的,毕竟桂身上这件旧衣着实不合体,他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给桂置备一件新衣,免得他总在自己面前无所顾忌地露胳膊露腿。
第八章
兴许是许久不曾动过脑子,或是照顾桂照顾出了习惯,无暇顾及其他。慕雨的脑袋最近不大灵光。以至于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帮别人书写信件。
此时,他正拿了一叠信纸,想着情信是该如何遣词。
他正要动笔,一旁懒懒晒着太阳的桂敲了敲桌面:“这封信是要写与男子的,且那人性情冷淡拘谨,你注意着些措辞。”
慕雨回头,看见桂正坐在藤制摇椅上悠闲摇晃,缎子一般的长发随意散落,恰好遮住半边肩膀的春光。
他微合眼,很是惬意:“这位客人是位厉害角色,平日的嗜好是啃人的旧衣,万不要得罪了他,否则他会吃光你的衣服。”
“会有这种客人还不是因为你……”慕雨撇嘴。
桂横他一眼,慕雨便自觉地收住后头的话语。
慕雨着实算不得胡扯,会有这样的客人,只是因着桂。桂未化形时,除却有着自己的思想,其他与普通草木无异。化形之后便可以自由走动,跟着慕雨出去闲逛了几回,渐渐的胆子也大起来。桂不再害怕繁华地段,他时常独自出去,结交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
这座小城虽看着平静,人群中却藏着许许多多妖物,妖怪之间也是互有交集。桂作为一只修为浅薄的小妖,竟也不曾被旁的妖物欺负。知道了慕雨要为人书写信件,他便找了几只最近相熟的妖,于是有了这一桩事。
其实慕雨也不明白,为何托他写信的皆是要给收信人诉衷情。甜言蜜语并不是不会说,然而整日说这些,总觉着有些膈应。
兴许是在信里夸人夸出了习惯,有时候写完信,还未完全恢复正常时抬眼见了桂,慕雨会不知死活地说上一句,你生得真好看我都要看痴了之类的调戏话语。
桂素来不喜自己的长相。
于是迎接他的便只能是桂毫不留情的一记脑蹦儿。
有了闲钱,慕雨便带着桂出去,买些喜欢的小物件,或是便宜好吃的小点心。
有一回桂尝了一口桂花糕,便缠磨着慕雨多买一些,慕雨对于桂妖喜欢桂花糕这件事表示十分无奈。
因着吸了口气,桂也有了明显的长进。他看着那片连根野草也无的空地很不顺眼,便随手将其变作一片小小的菜园子。慕雨自然是高兴的,他耐心钻研了烹饪的法子,不言不语一日之后,将成果端上饭桌。不知是不是倒霉透顶的人总有些小小的天赋,慕雨做的饭菜,味道尚且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