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想要的人。”
“想、想要?”皇上瞪着眼不可置信道,“那种烂泥一样的东西你也要?裴卿,你便是要什么人,朕赐给你便是,犯得着为那样一个人执着么?”
“值得。”裴唐风拢袖在后,秀容微冷,却只淡淡两字便将语重心长的皇上堵个哑口无言。
皇上挫败,扶额道:“他若死了呢?”睫毛忽闪,点漆黑眸藏在浅影下,重重合合,看不真切。
许久,那人才道:“他不想死。”高坐在龙椅上的黄袍男子微震,望着站在殿下拔萃如竹的心腹大臣,长久无言以对。
良久,方才叹息一句,道了句罢。
半个月后,柳左相拖着病体上朝,于殿上义愤填膺,声泪俱下控诉裴唐风公报私仇,诬陷其子柳沉,又言那些人命皆是江湖中一群乌合之众犯下,言曰其名影月会,早在月前被焚琴水榭归并一体。
柳左相此言一出,朝中左派一党大臣纷纷站出觐言,矛头直指裴唐风,怒指其烟视媚行,有违朝纲。
左派出列觐言,右派一党自然不能闲着,一时之间,朝堂上闹如市井,两党针锋相对,不可开交。
皇上命人在龙案上摆起瓜果拼盘,沏一壶香茶,瞅着那闹剧,直看得津津有味。
而大理寺卿裴大人,长身而立,安安静静站在殿中,双手拢袖在怀,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朝堂上众臣登台唱戏,九王府里也没闲着。
庭院中。
烈日当空,却跪了一地唯唯诺诺的侍女小厮。
屋中九王爷正大发雷霆,满脸阴翳。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连抬眼看一眼那被拖下去的死尸都不敢。
“裴、唐、风。”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一掌拍在桌案上却是拍了个粉碎,茶水四溅,杯盘狼藉,“本王以为你在朝中人单势孤,弄不出什么大的风浪来,想不到你竟真的与皇兄合谋要置本王于死地!”双拳捏紧,九王爷转头喝道:“青衣!”青衣人站出,恭谨道:“王爷。”
“替本王备一份大礼给裴唐风。”
“遵命。”待青衣退下后,九王爷站在原地冷笑。
有人匆匆赶进门来,掀袍跪下,高声道:“王爷,出事了!”
“出什么事?”
“边关的朱将军战败被掳,我们插在军中的士兵在三个月前便陆陆续续被人换了。”九王爷愠怒道:“为何现在才发现?”那人颤巍巍伏地身子道:“有人传了假的信报回来,我们信以为真,竟都延误了时机,直到朱将军被掳,我们才发现此事,王爷啊,怪只怪那幕后操作之人心机太过狡诈深沉,将我们都瞒住了。”
“没用的东西,办事不力还有脸怪罪他人!”情势几番突变,饶是心机深重如九王爷也不禁为那幕后之人的手段甘拜下风。
不理会地上那被他一脚踹倒在地的人,九王爷兀自沉默半响,幽幽道:“如今惟有破釜沉舟了。”朝堂上。
看戏看个够本的皇上终于忍耐不住,一拍龙案,威严喝道:“够了。”众臣立即战战兢兢跪了下去,连呼“臣惶恐”三字,如雷贯耳,教人烦不胜烦。
皇上随手将瓷盘里的果皮丢下殿去,正砸在柳左相面前,啪嗒一声掉在那铺地的朝服襟摆上。
柳弗浑身一颤,按在地上的手指紧了紧。
“众卿家真是唱戏的好手,这一出一出大戏看的朕是眼花缭乱,不知当信哪一出了。”严中带讽的话语出口,便让众臣惊出了一身冷汗,个个噤若寒蝉,伏在地上,拿眼角互相觑着。
“裴爱卿,这柳沉杀人虐尸一案可有进展?”发完脾气,皇上转向静立的裴唐风问道。
柳弗闻言一惊,转眼望向裴唐风,一双清浊老目含着阴狠,却是凶残无比。
裴唐风恍若未觉,施施然步出,朝殿上揖道:“臣请旨彻查清水街豆腐坊。”此言一出,柳弗瞠目,浑身大震,急急向后方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皇……”跪地的大臣中有人颤着双股爬了出来,双手合揖,正要开口,却被皇上带着警示意味的一瞥瞪了回去。
“朕准奏。”
(捌)
圣意已决,再难更改,柳弗两眼发黑,只觉大难临头。
转首恶狠狠瞪着裴唐风,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冰冷的视线慢悠悠转了过去,裴唐风微微扯起嘴角,露出凉薄彻底的一笑。
要狗咬狗,有何难?
五日后,柳沉杀人虐尸一案罪证确凿,清水街豆腐坊之下竟挖有暗道,四通夜来魅,净衣阁,夜郎楼,柳相府,在京城地下盘根错节,其心可诛。
柳相府中私设地牢,藏有男尸两具,女尸一具,更有无数奄奄一息的身残之人。
听闻此事,金銮殿上,皇上摔下奏折,怒言:“柳沉罪孽滔天,目无法纪,柳弗包庇凶手,知法犯法,枉为人臣!”七日后,大理寺开堂审理此案,定柳沉死罪,秋后问斩。
念及柳弗在朝为官多年,又是两朝重臣,罢黜相位,令其告老还乡,永不得入京。
朝堂上翻起轩然大波,左派党以死觐见,皇上终不堪扰,罢朝不上,任百官跪在殿外。
到了第十日,九王爷进宫面圣。
皇贵兄弟彻夜长谈。
直至天光大亮,露水湿重,那人才幽幽出了大殿。
步下阶梯,正遇上殿外候了一夜的裴唐风。
凝睇着裴唐风官袍紧束的身肢,九王爷嘴角翘起意味不明的笑,故意朗声道:“裴大人久等一夜,小心受了风寒。”那目光像是含了暗刺,其中深意让人难堪,裴唐风却无动于衷,面容上如染了白霜冷雪,兀自倨傲。
九王爷怒极反笑,凑近到裴唐风身边,低哑着道:“裴唐风,你莫以为本王那么容易便被你们扳倒,即便没了柳弗,本王亦能好好在这朝堂站着,不就是少了一两条狗么,你们喜欢就拿去玩儿,本王自不与你们计较。”闻言,裴唐风却是慢慢抬了眼眸,那目光转到九王爷脸上,不过倏忽一瞬,便又移开,望着阶梯上金銮殿的方向,淡淡道:“臣只为社稷江山考量,王爷死活,与臣无关。”
“裴唐风!”九王爷勃然大怒,握拳的指骨捏的咯吱作响,口不择言道,“即便本王如今脱权自保,本王也还是王爷,只要本王一日不死,你裴唐风便永无宁日!”
“下官领教了。”裴唐风置若罔闻,只淡淡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此道理下官还是略知一二,不劳烦王爷提点。”眼见裴唐风漠然置之,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模样,九王爷积怒于胸,猛咳一句,嘴角竟溢出血来,口中连连道:“好,好,好!好一个裴唐风,好一个裴大人,好一个近侍宠臣!今日之辱,本王定永铭于心,裴唐风,你与本王之间的纠葛,至死方休!”一语罢,九王爷拂袖而去。
“皇上有旨,宣大理寺卿裴唐风觐见。”宣唱传出,裴唐风举步上了阶梯,一步一步,缓而慢,实而坚。
当年踏入仕途的种种历历在目,便如今日这般,步上一条通往金銮殿的石阶,怀有满腔为国为民的热血,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启中兴之宏图,当太平之昌历”为这社稷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曲折三年,沉浮三年,失去三年,如今的他,做到了什么?
心中冷笑一句,起码这乌烟瘴气的朝堂终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不是么?皇上想要的一掌江山,他想要的朗朗乾坤,终是会……会来的罢。
龙案后,皇上微笑着看向走进来的心腹大臣,放下手中一摞奏折,宣宫人看茶赐座。
“裴卿,九弟终于肯将在朝的暗势和盘托出,日后……”不等皇上说完,裴唐风起身,拱手淡淡道:“臣以为,王爷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皇上不可轻信。”闻言,皇上笑道:“世人皆道朕疑心过重,却不想裴卿更是如履薄冰,事事精微谨慎。”
“承蒙皇上夸奖。”皇上气笑不得:“裴卿啊裴卿,这世间不可能黑白分明,有清净便有污浊,有太平盛世便有杀戮征伐。朕岂会不知如今朝中还有多少乱臣余党,然而朕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动又是另一回事,其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朕不得不为稳固社稷作出考量。”
“臣明白。”皇上叹出一口气,挥挥手道:“裴卿站了一夜还不够么,快坐下罢。”
“谢皇上。”待裴唐风坐下,皇上又道:“如今朝中之势渐明,江湖却群龙无首。焚琴水榭如今得势做大,朕有意让张嚣统领武林,不知裴卿意下如何?”沉默片刻,裴唐风道:“部署多时,确实该到了撒网收鱼的时候。影月会本也是先皇留在民间替朝廷做事的组织,如今回到皇上手中,倒也算落叶归根。焚琴水榭却有百年之史,在江湖中影响甚深,若能为皇上所用,再好不过,若是心有二意,恐怕也是祸患。”皇上沉吟道:“裴卿所言有理,张嚣先前肯为朝廷做事,也是因为与柳弗有私仇,想借朕的手替自己报仇,如今柳弗大势已去,想来那张嚣也不必依附朝廷了。”思索片刻,皇上转念又道:“那柳离忧被张嚣蒙骗,如今身败名裂,人又不知所踪,也不知日后会如何。”转头问裴唐风,“裴卿可有眉目?”但见那人指尖缭绕茶香雾气,掀盖轻嗅,慢慢啜饮,浅尝三口,方才回答皇上的询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一人,自愿深入虎穴,替皇上办事。”皇上露出欣喜之意,疑惑道:“他是谁?”裴唐风却不答话,反而慢条斯理道:“若他活着回来,臣替他请赏,望皇上论功行赏,得偿他所愿。”皇上闻言却是愕然,诧异道:“裴卿莫不是派了竹子或者乌鸦出去,竟亲自替人要赏?”
(玖)
三年前裴唐风高中状元,皇上初识此人,也只以为他是个空有满腔热血的草包美人,不知人世疾苦,只知纸上谈兵。却不想,此人并非那些沉迷于风花雪月、不思进取的官宦子弟,也非高谈阔论只会空谈的自诩文雅的人士。
裴唐风来路不明,无亲无故,似乎茕茕孑立孤然一人。
后来皇上派人查探裴唐风的来历,得知裴唐风幼时家中颇为富裕,后来天灾人祸,父母相继逝去,亲戚故友眼看他家道中落,便渐渐断了往来。
一座空落萧条的府邸,一扇常年关闭的朱木铜门,陪着他的,只剩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管家,还有守在门口的一条黑狗。
寒窗苦读十年,为了糊口度日,为了守住空荡荡的毫无人息的祖宅,便是再脏再累再低下的活他也做过。深知民间疾苦,便更有改变世事的决心。他曾坚信,只要出仕为官,便能为民谋福,还世人一片朗朗乾坤。
进京赶考的那一年,老管家病重,多年积攒的银钱全都花在了看病上。病情反复的拖了半年,老管家终是撒手人寰,带着对小公子的担忧和不舍,离开了这凉薄的人世。
裴唐风葬了老管家,后而卖了祖宅,还卖了自己。
那时不过十四的幼龄,孤身翻山越岭,踏上进京的漫长路途。然而世间疾苦,人心贪婪,他的财物和马车都被难民劫走,便连自己,因为貌美如女,被当做娈童卖进伶人馆。好在他心窍玲珑,趁夜寻了差机逃出来。
辗转几番,得遇高人相助,然而那人并无倾囊相授,只在身法路数上指点一二,便飘然远去。裴唐风深知若要在这人世走下去,便要有自保能力,否则,惟有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世人都知十年前惊蛰天下的练裁缝,却鲜少有人知晓练裁缝收了个徒弟。江湖人曾道,宁遇练裁缝,莫惹非衣风。那“非衣风”便是指练裁缝的弟子裴唐风。
练裁缝十年前创立七杀门,多年下来,竟渐渐杳无音信,世人都以为七杀门没落了,其实不然,练裁缝深谙树大招风的道理,将整个七杀门转入暗处。七杀门人行踪飘渺,多承接诡诈易变且生死难卜的暗杀任务。
温玉竹子与香乌鸦便是七杀门中人。
而海曙,原是个侠客,本应仗剑天下,惬意江湖,却因着多年前遇见七杀门“非衣风”,一战折服,从此青衫换黑衣,甘愿做一条藏在暗处的影子,为那人出生入死。
皇上心知海曙已亡,能让裴唐风亲自开口讨赏的人,细细一想,便也只有七杀门中人了。
“裴卿?”久等不到回答,皇上出声唤了一句,才发现那人竟怔怔然在出神。
回过神来,裴唐风放下手中杯盏,淡淡道:“不是他们。”他之所以出神,不过是想到了数月前与那人分别的情形。如今一想,逝者如斯,光阴流逝,竟快半年了。而那人音信全无,也那么久了。
便连夜里寝食难安之际,也仍然清晰的记得那场瀑布下的狂欢,激烈,放纵,全心全意。那时真的想,真的想就那样把灵魂刻进那人身体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出来。
可那人却在酣畅淋漓的情 事后跪着说,大人,您要的真心小人给不起,小人只愿忠于大人,为大人抛头颅,洒热血,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就像海曙一样。
呵,好一句在所不辞,好一句就像海曙一样。
那人主动请缨深入虎穴,在查案中失去踪迹,不知被何人掳走,也不知关在何处,更不知此时是生是死。
那时答应,只是想着这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是不是能做到他自己说的,抛头颅,洒热血……可那人明明是苟且偷生之徒,明明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如今,怎么竟认了死理?
又有谁知道,面冷心冷的裴大人,在执意出宫那夜便后悔了,想要寻到那人,想要那人回来,不想听到那人的死讯,不想见到那人的尸体。
父母冰凉僵硬的身体,老管家冰凉僵硬的身体,黑狗冰凉僵硬的身体,海曙冰凉僵硬的身体,他已然不想再触碰到。无人知道,他有多厌恶那冷冰冰的感觉,他喜欢温热,喜欢流动的血液,甚至喜欢……有人为他哭。所以他喜欢对宋晓酒做那种事,因为那种时候,那人的眼眶里会盈满晶亮的泪水,眼角微微发红,泪水簌簌流着,无声无息的,带着一点意乱情迷。温暖的,炽热的,令人欲罢不能的。
裴唐风从未得到过的。
人若从来没有,便不会需要,然而终有一日得到,便不想再失去。
“皇上,臣累了,先行告退。”眼见裴唐风离殿,皇上急急起身道:“你还没告诉朕,那人究竟是谁呢?”腰后长长的官袍衣带随着步伐轻浮漫动,斯人已远。
一旁的太监凑近了,低声道:“皇上,恐怕是那小捕头。”皇上皱眉:“捕头?是那宋晓酒?”太监点点头。
“荒唐。”皇上的眼眸里凝着不加掩饰的轻蔑,望着裴唐风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无言。
偌大皇宫,竟觉得有些气闷。
“皇上,该上早朝了。”一旁的太监提醒道。
点点头,皇上转身进了内殿。
殿内无人,便连宫女太监也无一个。
帷幔轻摇,带着一道浅影在光洁石地上晃动,倏忽间,一条黑影悄无声息滑了出来,眸光一沉,皇上低喝道:“滚出来。”转眼,对上一双戏谑的眸子,皇上只觉周身冷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臂。
“皇后,你又装扮成这个样子做什么?”皇上疲惫而无力的扶额,不忍多看一眼他的皇后的一身黑衣装扮。
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别人的皇后是白的,而他的皇后总是黑的?
(拾)
古坊老井,高墙昏鸦,多日后,雾张府衙收到一具死尸,女子,脖颈被扭断,遍身鞭痕,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