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你……”皇上微笑道:“九弟,废去你一身内力,也是为你好。”
(陆)
已近深秋,枯叶旋风而转,轻曳在地。
漫山遍野枫叶红林,天凉好个秋。
山顶凉亭上躺着一人,双臂枕在脑后,悠哉悠哉的翘着二郎腿,嘴里衔着一根芦苇杆子,直立在半空中一抖一擞,迎风摇曳。
“驾!”山脚小径传来一声吆喝,马蹄哒哒声由远而近。
李南松闻声转头看去,待看清来人是谁,笑了起来,坐起身朝他招手。
“李头!”宋晓酒驱马靠近,扬声嚷道。
“宋小子,你总算是来了。”宋晓酒翻身下马,嘿嘿笑着,满脸欣喜和雀跃。
“李头,你还好吧?那娘娘腔有没有为难你?焚琴水榭在何处?风景好不好,有美人吗?吃食如何,酒好喝吗?那的人是不是都凶神恶煞的?你……”李南松连忙打断宋晓酒的喋喋不休,拿芦苇杆子敲他的头,骂道:“你这臭小子,一下问了老子这么多,老子怎么回答?”宋晓酒摸摸头,傻乐道:“我那时以为你凶多吉少,必定是活不成了,现在知道你好好的,还成了焚琴水榭的管家,我替你高兴。”
“傻小子!”李南松轻骂,伸手揉揉宋晓酒的头,道,“我在焚琴水榭很好,虽名为管家,实是替皇上监督张嚣等人,你别担心,我过的极好,那些人不敢拿我怎么样的,老子身负皇命,他们巴结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宋晓酒点点头,很是欣慰,转身从马上取下两个酒囊,笑着对李南松道,“李头,这次我没有空手来了,看,给你带了好酒!”
“好小子!”大掌一拍,李南松高兴不已的接过那酒囊,拔了塞子,对着嘴仰头狂饮,喉咙咕噜咕噜几声响,那酒竟一下去了大半。
宋晓酒忙道:“李头,慢点喝,那酒可烈了。”李南松豪气的一挥手,道:“没事,这点酒量老子还是有的!来,一起喝!”
“好!”半年多未见,李南松早已不是那时隐在山中的邋遢落魄模样,如今他发髻整齐高束,衣着整洁体面,双眸也炯炯有神,说话沉稳有力,便似从前还任雾张府衙总捕头一职的模样。
咕噜数口烈酒下肚,宋晓酒和李南松仰面躺在凉亭顶上,望着远天碧空,忽然心有戚戚焉。
想起过去浑浑噩噩的小人行径,如今……“唉——”宋晓酒长叹一声,对李南松道,“李头,皇上升我做了雾张府衙的总捕头,往后我在这京城大街,便可横着走了,嘿嘿。”李南松闻言失笑,捶了宋晓酒一拳,叹道:“你这小人!过去有老子给你撑腰时你就无法无天的,四处招摇撞骗,狐假虎威。如今自己身居要职,可不能再那般为所欲为不思进取了。
宋晓酒嘿笑:“就算你不说我,大人也是会管着我的,你都不知道,每日我上几趟茅房都要向大人禀告,还有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甚至每日都要按时归府,若是迟了一时半刻,大人就要罚我……”宋晓酒掰着手指一条一条算的津津有味,没有注意到李南松越来越奇怪的脸色。
等到说完了大部分,宋晓酒转头,便看见李南松像看怪物般狠狠瞪着他。
“宋小子,你说的那人莫不是旁人冒充假扮的裴大人?”在李南松的思维里,他铁面无私,严谨自律的大理寺卿裴大人是绝不可能像宋晓酒所说的那样的,一定是他喝酒的方式不对,才导致出现了幻听,一定是这样!
宋晓酒很苦恼,他就知道,一定没有人会相信的,裴大人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谁会去想真正的裴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心中连连叹气,宋晓酒故作惆怅的想,往后大人只能依靠他了,唉,那可怜的大人。
李南松一掌拍向发呆的宋晓酒,嚷道:“想什么呢,傻小子,快喝!给老子大口喝!”
“是!”宋晓酒应的分外响亮。
直到傍晚,黄昏暮色降临,天边晚霞纷纷涌涌,映着整片大地金黄绚烂,便是山峰也笼罩着那薄纱一般的余晖。
两人喝的酩酊大醉,相互搭着肩膀,脑瓜凑到一处,口中胡乱的唱着小曲,竟都是些青楼艳曲。
“走,咱们上青楼去,老子祝贺你升官发财,当上了雾张府衙的总捕头,从此平步青云,屡立奇功!”酒气上脑,李南松豪气万千揽过宋晓酒的肩,提着人跳下凉亭落在马上。
马匹奔跑的颠簸中,宋晓酒迷迷茫茫的想,上青楼吗?
两人从山中回到城里,月已上中天,街头巷尾热闹非凡,摆小摊的,卖零嘴的,当街表演杂耍火球的,人来人往,不一而足。
宋晓酒向来喜欢这种喧闹,被烈酒焚烧的神智便在这种欢闹里时清时迷,兴致却是愈来愈高,不用李南松拉着他,便屁颠屁颠的往最热闹的地方赶。
要问夜市最热闹的地方在何处?不是那酒肆,也不是那茶馆,更不是那戏院,而是那青楼勾栏寻欢地。
还留有一丝清明的宋晓酒拉着李南松喃喃说道:“李头,李头,我们不去夜来魅,我们去别处,去别处……”
“好,听你的,你小子上青楼比老子破的案子还多,听你的准没错。”于是哥俩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往相公馆方向去了。
不想竟在相公馆里碰见了熟人。
“九……”刚要喊出那三字,转念想起那人已经被剥夺了王爵之位,如今只是个武功尽失的平足小百姓,再也不似过去高高在上被人仰望了。于是宋晓酒一高兴,跌跌撞撞走到了那人面前,挑着那人的下巴笑的猥琐,“九公子,你也来这种地方找乐子呢?嘿嘿,如今你家财散尽,靠你哥供给的那一点银钱度日,这乐子,小爷怕你玩不起啊。”
(柒)
九王爷……不,如今只能勉强称上九公子了,这醉眼惺忪的九公子眼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还伸出一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那指腹上厚厚的茧磨的他下巴生疼,使劲摇着头要甩开那手指,眯着眼迷迷糊糊看向来人,只认得一个轮廓。
“你、你是谁?大、大胆,还不放开本王,本王要抄你九族,要将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你……嗝!”九公子打了个酒嗝,那酒气冲天,气味难闻的很,宋晓酒立时想起过去被囚于水牢时那从不消散的恶臭,顿时胃中翻涌,张口呕的一声便吐了出来。
“啊!”
“天哪!”
“什么人哪这是?居然吐在人身上!”
“太恶心了,脏死了!”四周乱糟糟的响起尖叫,待宋晓酒吐的舒畅后,抬眼去看,竟见到一张目瞪口呆仿若末日来临的扭曲的脸,宋晓酒拍拍那人的头,笑眯眯道:“九公子,你怎么了,没见过小爷吐啊,吓成这样,真是……呕!”张嘴又吐了个乱七八糟的。
那冲破房顶的尖叫声宋晓酒已经顾不上了,迷迷糊糊的好像是李南松拉着他跑出了相公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宋晓酒便只能从雾张府衙中的旁人口里打听出来了。
宋晓酒只知道,第二日晨起,他的屁股痛得要死。
于是他猜想,他可能在和李南松去相公馆后,被人错当小倌捅了一晚上屁股了。
但事实证明,真相比他被人错当小倌捅了还残忍一百倍。
听说,他醉醺醺的被李南松扔上雾张府衙的屋顶。
听说,香乌鸦夜间散步时发现了他。
听说,他被丢进池塘洗了个澡,结果怕水的毛病犯了,折腾的整个雾张府衙后院鸡飞狗跳。
听说,温玉竹子把他点了穴丢进大人房中。
听说,他借酒装疯把裴大人调戏了几个来回,然后被五花大绑了。
听说,大人把府中最新的一批刑具用在他……屁股上了。
听说,大人……生气了。
宋晓酒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跪在庭院中间,双手举高,掌中托着一盆君子兰。
腰酸腿软,屁股也痛,又被烈日晒的晕乎乎的,原先黄橙橙的肌肤,此刻已经被晒成黑乌乌的了,宋晓酒伤心的想,最近清水街上的白面书生越来越多了,为了适应市场需求,黑的都涂成白的了,像他这种天然黑,从此以后恐怕就无人问津了。
宋晓酒惆怅的叹道,大人,我以后也只能依靠你了。
裴唐风出来时,正巧看见宋晓酒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的样子。
于是大人踱着步,施施然的,握着他的书卷走到花藤架下,那是当时为宋晓酒而搭建的疗伤休养晒太阳的地方,有锦塌,有案几,有茶水,有零嘴,还有江湖艳史册。
如今宋晓酒跪在庭院中举着花盆领罚,而裴大人倚靠在塌上,悠闲的阅读书卷,品茗香茶,偶尔捏着精致的糕点吃一两口,实在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快哉。
宋晓酒汗如雨下,腰腿酸痛,举着花盆的手开始摇摇晃晃,臀部也扭来扭去,一看就知道是很难受的样子。裴唐风掀起眼皮瞄了一眼,又若无其事的垂眸继续看书。
直到宋晓酒期期艾艾的转头来低喊讨饶:“大人,我错了,你饶了我吧。”裴唐风这才放下书卷,直直望向他。
“大人,我手痛。”宋晓酒苦着脸,故意摊开右手掌,把掌心那道吓人的疤痕露出来晃了晃,果然见到裴唐风微微蹙起了眉,宋晓酒暗暗高兴,表面上更是装作愁眉苦脸的挪了挪腰臀,又道,“屁股也痛,肯定见血了。大人,我还没上药呢。”眸光微微一晃,裴唐风抿了抿唇,掩去笑意,故作漠然道:“起来。”闻言,宋晓酒立刻跳了起来,随即又想到自己刚刚装作这里痛那里痛,似乎不应该太活泼,便又虚弱的软了下去,扶着腰慢悠悠的挪到花藤架下,眼冒青光的盯着锦塌上一小块座位,似要在上面盯出两个洞来一般。
裴唐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眉梢微挑,淡淡道:“坐罢。”宋晓酒大乐,连忙一屁股坐下,结果自然是哎唷一声惨叫,整个人都歪倒向裴唐风,直撞入了他的怀里。汉子投怀送抱,大人自然是乐意之极,也不客气的搂过人来,这里捏那里揉,嘴里问着这里疼吗,那里呢?
小人如宋晓酒这般,自然是这里也疼,那里更疼,总之全身都疼,于是渴了要喝茶,饿了要吃糕点,累了还能在美人怀里打盹,这小日子过的,简直羡煞旁人。
裴唐风见他那德行,竟也不嫌不厌,也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如今他无论怎么看这小人,都觉得分外可爱,只差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然而只是想想罢了,心中再有惧怕,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得不到,便不能失。
因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哪怕他位高权重,哪怕他万人敬仰,这世间惟有一个宋晓酒,戳中了他的软肋,拿捏着他的七情六欲。
宋晓酒头枕在裴唐风的腿上,眯眼望着那隽秀绝伦的面容,伸手拽住飘在空中荡悠的一缕青丝,宋晓酒说:“大人,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便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我觉得,我喜欢你看着我。”裴唐风垂眸看他,深深凝睇着,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宋晓酒从前看不透猜不中,如今,他只觉得自己,离大人那颗似冰封于万丈深渊中的心越来越近了。
能见到那颗心的样子,他既忐忑,又期待。
他不知大人能待他好多久,但他想,只要他靠的近点,那人或许就会……一直一直,一直待他好罢。
而他也会,一直一直,对大人好的。
唇瓣相贴,那人俯下头,渐渐与他深吻到了一处。
阳光细碎的透过花藤间隙打在两人身上,跳跃着,摇晃着,美如流淌的画卷。
此情此景简直闪瞎远处屋檐上同在晒太阳的温玉竹子和香乌鸦。
两人默默相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极有默契的转过身,跃下房梁,往各自的归宿奔去。
(捌)
雾张府衙的捕快衙役有三更巡夜之职,温玉竹子便是在巡夜时遇见了他的老更夫。
其实老更夫不老,三十正是壮年的年纪,长相也周正,四肢修长有力,看着比温玉竹子壮实多了。
然而老更夫是个老实人,祖上三辈都是打更为生,平日里虽昼伏夜出,兢兢业业,为清水街百姓奉献脚力和嗓音。
长街静默,打更声沿着街角暗巷流淌,一敲一吆喝,音色平平,与以往每一个夜半凌晨都无半点不同,然而听在温玉竹子耳里,却别有趣味。
他熟悉那个声音,熟悉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那个老更夫。
哐当一声响,铜锣掉在了地上,更夫被突然出现的黑影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认出来人是温玉竹子,便没好气的捡起铜锣和马灯,看也不看温玉竹子,绕过他继续打着梆子敲着锣,嘴里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然而还不等更夫走出几步,身后突然猛地蹿上一股巨大的力道,把他撞得踉跄一步,眼看便要往前扑街,腰腹上一紧,便知是那人抱住了他。
更夫挣扎起来,马灯和铜锣梆子又重新掉在了地上,夜深人静,谁也没有发现那纠缠不清的两道人影,也无人理会那接二连三的怪异声响。
温玉竹子提着更夫的后衣领,轻而易举的将人拖到暗巷深处猛地掼向墙壁,身子便抵住了那人。
“你干什么?”更夫深怕惊醒了附近熟睡的人,愤怒的压低了嗓音吼道,双手不停的推搪靠的太近的温玉竹子,然而比起外表温文尔雅似读书人,实则武功高强身份双重的温玉竹子来,他那点挑水砍柴练出来的蛮力便显得可怜兮兮。
“我想你了。”低哑着嗓音在更夫耳畔说着话,温玉竹子开始温柔而霸道的对人上下其手。
谁曾想,总是温言浅笑的温玉竹子,在面对老更夫时,竟总是这般不能自控,情绪外露。
老更夫活了三十个年头,纵然平日里昼伏夜出,极少能见日头,肤色却好看的似麦油一般,若是用烛光一照,那也是亮堂堂一片,手覆了上去,便再也舍不得拿开了。
温玉竹子是七杀门的人,如今又是雾张府衙的捕快,而老更夫只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在清水长街上打更为生,如此天差地别的二人竟如此熟悉,仿若情人一般,任谁见了也要摇头晃脑道一句,世风日下,人心难猜哪。
老更夫父母早亡,家中无兄弟姐妹,多年来便是孤身一人,早已食得那寂寞愁肠的滋味,如今出现了一个温玉竹子,相貌好,身份好,无论哪里,老更夫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然而老更夫需要他,正如温玉竹子也需要老更夫一样。
温玉竹子有好管闲事的毛病,实则是渴望被人需要。
七杀门中人各自习武成长,即使任务上偶有协助,也只是同伴之谊,任务结束后,见面便只是点头之交,哪里会如兄弟友人般坐下畅谈,互诉心事,便是有难,也都强撑着自己解决,绝不会开口向他人求救。因为那在七杀门来看,便是弱者的表现。
七杀门,从来不需要弱者。
每个人,都活的像刀剑武器一般,冰冷无情。
温玉竹子是个例外,温和的外表,藏着炽热的心,有满腔无人能容的爱意。
然而温玉竹子也是幸运的,他终在他有生之年遇到了他的老更夫,需要他的老更夫,缺乏爱意的老更夫,寂寞孤独的老更夫。
大人有小捕头,温玉竹子有老更夫,那么香乌鸦的归宿是谁呢?
香乌鸦其实很久以前就认识青衣,那时香乌鸦还是七杀门中默默无闻的小杀手,固执倔强孤僻,便是因为任务而遍体鳞伤半死不活也从来不肯支吾一声向人示弱,那时候青衣已然在江湖中行走,是个洒脱不羁的江湖客。
而青衣的好友,行舟卿,便是那时香乌鸦的刺杀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