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酒。”方鸢的神色依旧淡漠,“听说你去了净衣阁见过她了。”
“她?”宋晓酒不明所以,半响才反应过来,这方鸢问的是朱逐衣。宋晓酒戏谑道:“怎么,那女人要杀你,你倒关心她?”方鸢转过视线,淡淡望一眼他。宋晓酒观他样貌与那朱逐衣倒是有几分相似,就是为人过分冷漠,总觉得不像个孩子,低头呼出一口气,宋晓酒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担心她,她过得很好,比你都好。”宋晓酒的话语意在安慰这个古里古怪的孩子,却不想方鸢肩膀一抖一避,甩开了宋晓酒伸过来的手,面上的神情更是讥诮不屑。
“你……”宋晓酒憋了一肚子气,被方鸢此举哗然引爆,手中揪过方鸢的衣领提起来,面上的神情恶狠狠的。方鸢个头矮小,被他揪的双脚离了地,一张白净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但那神情却仍然冷冰冰的,一双眸子更是漠然。
宋晓酒脑海中不期然有另一双冷眸与方鸢的重合在了一起,不自觉的臀部一痛,见鬼般甩了他出去。方鸢突然被甩开,身子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滚进了瀑布水潭。
等宋晓酒急急忙忙把孩子救上来,暮色降至,深山中黑压压的一片,鬼哭狼嚎更是此起彼伏。
宋晓酒点燃篝火,折了树枝搭在石上,一脸郁卒的替方鸢烤干衣物。
方鸢沉默不语的坐在一旁,身上仅着单薄的亵衣。
“喂。”宋晓酒拿树枝戳了戳方鸢,觉得他那副淡淡然的模样特别刺眼,“你总是板着一张棺材脸给谁看?又还没死,装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有病。”
孩子眉头微蹙,躲开他刺过来的树枝,头也不抬道:“我并非那些天真无忧的孩子,我已是同你一般年纪的男子,可惜我不会再长大了,永远是这副样子。莫说你讨厌我这样,我自己也极讨厌我自己。”
宋晓酒愣住。只听方鸢继续道:“她害你中了毒,又把我的消息告诉你,我知道她想我死。你说她过得比我好,我想也是,这以后,我再也不会比她好了。”那孩童的面上挂着诡异的有些扭曲的笑容,宋晓酒只觉心中颇为难受,皱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方鸢略一挑眉,慢吞吞站了起来:“你随我来。”
于是宋晓酒在这深山夜里,跟在一个孩子的身后,渐渐走进了一个山谷,谷中堆着无数的稻草垛,高高的垒砌,一个一个,竟是死人的坟墓。
孩子走到一个新堆的草垛前停下,宋晓酒慢慢跟过去,凑近了一看,脸色立时惨白如纸,他转过头来不敢置信的道:“她怎么死了?”
方鸢神情漠然,淡淡道:“我杀了她。”
第三章:流徙半生烟华
(壹)
“什么?”宋晓酒失声叫了起来。
方鸢慢慢转过身,手指抚上那墓碑,“反正我不杀她,别人也要杀她,还不如死在我手里好,至少,她临死之前的样子,总有个人会毕生难忘。”
宋晓酒抱着头蹲在朱逐衣的坟墓前,只觉得这数日以来,他所遇的人物事,通通都是疯子。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她的坟?”宋晓酒低声问方鸢。
方鸢道:“她要你来拿我的命,我便带你来看她的葬身之地,让你知道我已杀了她。一人一回,很公平。”
“你疯了。”宋晓酒嘶声道。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方鸢斜斜睨了宋晓酒一眼,然后不再说话,转身走出这个堆满稻草垛的山谷。
走到一处灌木林后,方鸢停下来道:“今夜我们宿在此处。”
“啊?”宋晓酒张大了嘴,瞪着眼望着这一片脉脉山林,一脸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老林里,下山便有客栈……”
宋晓酒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方鸢不耐烦的打断:“你若要引出月影会,便少说废话。”
“你是说月影会在这山中?”宋晓酒摸摸鼻子,左顾右盼,“如何能引他们出来?”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高亢的狼嚎声由远而近,听得人不由自主毛骨悚然,旁边方鸢大力扯了一把宋晓酒,低声喊了一句:“趴下。”嗖嗖嗖几声箭响,宋晓酒被拉扯的趴下的那瞬间,数支犹如鬼火般的利箭破空而来,匆忙间却仍然是没完全躲过去,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宋晓酒咬紧牙根抱着方鸢在灌木丛中滚了一圈,两人迅速躲在一棵参天大树后,隐约的光亮中,宋晓酒无意瞥见方鸢的脸色,心中咯噔一声,莫名的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鬼……”方鸢脸色青白,从打颤的牙根间吐出一个字。宋晓酒闻言一愣,蓦地大笑起来,周围狼嚎声响覆盖了他的笑声,近在跟前的方鸢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的,总是冷冰冰的小脸此时红彤彤烧的厉害。
宋晓酒捶着树干笑道:“没想到你也会怕鬼,哈哈哈,这世上哪来的鬼?那都是人故弄玄虚的,我还道你不像个孩子,你刚刚的表现分明是个孩子嘛,哈哈哈!”
“闭嘴!”方鸢狠狠一跺脚,伸手捶了宋晓酒的胸膛一记,“你快记下鬼火出现和消失的方向,那便是影月会的所在,等等错过了可不要怨我。”
宋晓酒立即敛起表情,瞪大眼钻出树后,认真的记下鬼火飘忽的方向,那破空的利箭仍然不停,像一场箭雨,嗖嗖的将大树的一面射成了刺猬皮。
眼见差不多时,方鸢拽回宋晓酒:“走。”直到更深露重,宋晓酒方才踩着一片湿漉漉的凉意回到雾张府衙,他带着满背火辣辣的箭伤吃力的翻过后院的高墙,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经过茶壶假山时,宋晓酒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眉头一皱,他顿住了脚步。
“谁在那里?”
树影斑驳的投在地上,摇摇曳曳,灯火微弱,空气中总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息,宋晓酒不知怎么心就突突跳了起来,然后他忽然想起,裴唐风曾说皇上今夜宴请朝臣,而他吩咐了宋晓酒前去按照九王爷的意思布局,事成后在宫墙外守着,如今……
梆梆几声更响,宋晓酒蓦然从头凉到了脚底,他完完全全把那件事忘记了。
忽然,周围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嘤咛,伴着夜枭鸣叫,在这深夜显得恐怖异常。
宋晓酒心中一凛,忙迈开步子往住处跑去,才跑到门外,后背蓦地传来剧痛,两耳忽的轰鸣,头晕眼花,竟是被人制住了,宋晓酒勉力一看,失声道:“大人?”
眼前的人一身酒气,右脸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那艳红的血流蜿蜒了他的半张面目,一直流至修长的脖颈,再往下望,那人身上竟不知道有多少伤痕……宋晓酒愣愣的回望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转过去。”那人开口,依旧清冷的嗓音,带着虚弱的低沉和模糊,一双眸子映着满身血光,说不出的逼迫骇人。
宋晓酒觉察到裴唐风神情的不对劲,有些胆寒。衣裤被扒下来的时候,他忍不住浑身一个冷颤,扒在门框上的指甲发出许多声响。他想挣扎,他想反抗,然而身后那人的血温温热热的滴在他的身上,宋晓酒想起许久以前,有个温暖的女子,她一身红艳艳的嫁衣,头也不回的离了家,留下小小的他,睁着一双迷茫的眼,愣愣的跪坐在一个满身鲜血的男子身边。
后来随着年纪的渐长,宋晓酒早已忘记了那两人的面目,连当日所发生的是是非非都忘的差不多了,然而现在,在这样的深夜,在这样被强制按压在门框上,被狰狞的凶器进出,他忽然断断续续的,都记了起来。
那穿着嫁衣头也不回的女子,是他的娘亲,而满身鲜血的男子,是他的爹爹。
娘亲再嫁,爹爹自刎,那情牵一世的两人,无非,都丢弃了他。
后来辗转人世,宋晓酒吃尽苦头,亦在这肮脏荒唐的人世打滚摸爬,渐渐的,也有了一张人人憎恶的面孔。宋晓酒并不后悔,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曾后悔,因为他早已明白,若他不肯改变,他早已在这人世死去千千万万次。
哽咽的喉咙里溢出一句笑声,身后的人一顿,动作不缓,却伸出手指慢慢将宋晓酒的脸扳过来。
“你笑什么?”裴唐风问。
宋晓酒仰高了脸颊,仔仔细细看了裴唐风一眼,扯起嘴角,笑得有些难看:“裴大人,没有人喜欢我,我过得并不好。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却也过得不好。我拿我底下的人不当人看,你也拿我当畜生看。如此说来,我竟一点也不能恨你。呵呵呵。”
“……”那双冰冷漆黑的眸子静静的盯着宋晓酒,一言不发,看不透,猜不透。
“大人啊,原来这世间,竟是公平的。”
(贰)
九王府的门前,挂着一具死尸。
半张苍老的面皮,半张染血的脸。
宋晓酒从九王府门前骑马而过,远远的,认出了那人。
半个多月前宋晓酒进王府,在那庭院里与神情恭谨严肃的老人默默的站了一下午,后来,那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巾,在山中岩洞里,用一柄长剑击破大酒罐,救了宋晓酒的命。
那人是王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喊他海叔。
那人也是裴唐风的棋子,除了裴唐风,便只有宋晓酒知道,他还有个名字叫海曙。
如今那人,赤条条血淋漓的,被吊在九王府门口。
头上是万丈烈日,宋晓酒眯了眼,一时都有些晃神。
他想,原来那夜发生了那样大的变故,海曙的身份曝光了,还死的这样惨。
他想起那夜在雾张府衙后院裴唐风对他的暴行,如今算算,他宋晓酒其实,该是欠了裴唐风一条命,裴唐风没有杀他,已是对他极大的宽容了。
然而,向来冷酷无情的大理寺卿裴唐风,为什么要对宋晓酒这种人宽容呢?
宋晓酒摇摇头,默默的骑着马走远。
小树林,林中风。
拉缰停马,宋晓酒跃上树梢,遥遥望着那隐在山峦叠树中的茅屋。
心中纷念迭起,犹豫再三,宋晓酒还是决定去寻那退隐山中的雾张府衙前捕头,李南松。
李南松年过四十,曾任雾张府总捕头一职,却因偶次醉酒误事,任凶手逃离追捕,凭白枉死了数名捕役。后被革除了职位,归隐山中。
宋晓酒找来时,李南松正坐在门前的一张矮凳上编着草鞋,嘴里衔着一枝芦苇杆,双鬓发白,眼下皮肉因酗酒而青浮松垮,再不是当初威风凛凛、大义正直的总捕头。
眼见宋晓酒走进来,李南松露齿一笑,神情既无惊也无喜,笑过之后,却是招手让宋晓酒过来。
“你来得正好,闲话稍后再说!先帮我把这鞋编了吧。”说着,手中物什一抛,朝站在篱笆围外的宋晓酒怀里一扔。
出手抓住凌空抛来的半只草鞋,宋晓酒咧嘴笑笑,原先没底的心霎时有了着落,推开篱笆小门,大踏步走到李南松身旁,伸脚勾过一张矮凳,一屁股坐下。
“李头,你还好吧?”
李南松往身后门柱一靠,手指拨了拨咬在嘴里的芦苇杆子,瞟了宋晓酒一眼,哼笑道:“我有什么不好,不用像宋爷这般东奔西跑,忙里忙外,整日混吃等死,好的不能再好。”
说着,目光竟盯在宋晓酒坐的有些不安稳的臀下,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宋爷这是被开苞了吗?”宋晓酒脸色一变,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忍了半响,才模糊的笑回去。
“李头说笑了,怎么可能呢?晓酒这身骨样貌,有哪个男人看得上?便是看上了……”宋晓酒嘿笑两声,猥琐道,“晓酒也只喜欢女人。”
闻言,李南松哈哈一笑,吐掉嘴里的芦苇杆子,伸手拍宋晓酒的肩,“我说你这小子,还真和那青楼花魁较真了?怎么,如今一脸委靡,昨夜奋战了?”说着,拿手中另一只编好的草鞋戳了戳宋晓酒的后腰眼,“小子,男人的腰是关键,你得练练。”
宋晓酒想起那夜,他趴在门上,而那人在身后。刺鼻的酒气,脸颊上蜿蜒的刀伤,滴落在他后背上温热的血流。甚至想起今晨途经九王府门前远远悬挂的那具冷尸的样子。人便徒然一个冷颤,惧意遍生。
“李头,别闹了。我有正事跟你说。”宋晓酒僵硬的在矮凳上挪了挪。李南松见他神色颇为不自然,心下虽起了疑心,却也不再紧追不放,点点头,算是应了。
宋晓酒脊背生了一层冷汗,草草将手中鞋子编完,递给李南松,而后将京城那桩牵连甚广的命案的案情大致说了一遍,又提及藏在山中以鬼火为记的影月会,李南松本是总捕头,对于案情分析从来有自己的见解,曾经更是破案无数,名号响动一时,奈何添了多年前那笔污点,便颓废至今,一蹶不振。宋晓酒可谓是李南松带出来的徒弟,除却自身颇多不堪,于案件上,在同仁中,却是出类拔萃,颇受李南松赏识。
如今宋晓酒来寻李南松,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毕竟李南松已不如往昔,宋晓酒只望他能在影月会一事上提点一二。
李南松听完宋晓酒相告之事,却兀自陷入了沉思。
但见他这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宋晓酒心中一喜,道是有望了。
李南松冥想良久,宋晓酒也便静坐在一旁不敢打扰,直到红日西落,山中人家炊烟袅袅,宋晓酒才站起身来,松松骨动动筋,缓解久坐的麻痹。
“嗯。”李南松这时也回过神来,静看宋晓酒一眼,只淡淡道,“你且先回去,三日后再来,我定给你一个好消息。”
“多谢李头!”宋晓酒大喜,连忙抱拳作礼。
李南松摆摆手,道:“下次别再空手来,记得带上一坛好酒,不然老子踢烂你小子的屁股!”
宋晓酒嘿嘿笑着道别。
神情愉悦,脚步轻快的下山,不同于来时心事重重。
却在这时,一人快马加鞭赶来,直到眼前,那人匆匆翻马跳下落在宋晓酒跟前,居然是金扇子。
“宋爷,出大事了!”
宋晓酒一惊,忙问:“怎么了?”
金扇子道:“皇上下旨,令裴大人休养家中,不得离府半步,今个儿还派重兵把守四墙,便是我等出入也要再三查看。”
脑际轰的一声鸣,宋晓酒隐隐约约觉察到事情的不简单,两相联系,竟觉得如今的局面定是与那夜宫宴有关,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竟闹出这样的事端。
“走,回府!”
宋晓酒提上金扇子的后领,翻身上马。
(叁)
两人匆匆赶回雾张府衙,远远便望见府外四围火把通明,皇城的近卫队竟团团将府衙包围了起来,可谓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宋晓酒和金扇子下马上前。
“站住!”府门前的皇城侍卫刷的拔出剑,将二人拦下。
金扇子忙亮出腰间令牌,朝侍卫谄笑:“两位大人,小人是府衙的捕快,这位是我们的宋捕头,前日被大人派出办案,如今回来复命。”说着悄悄一扯宋晓酒的袖子。
宋晓酒抬手相告:“在下宋晓酒,还望二位大人行个方便。”
“进去吧。”侍卫微抬下颔,有些轻视的瞟了一眼他们,方才让步。
回廊森森,院落寂凉如水,轻笼烟雾,间或微泄一点月光。
步入寝室,一座高大的镂空彩雕屏风立在眼前,银钩勾起两边帷帐,药香弥漫,间或传来阵阵压抑的咳嗽。
突然哗碎一声,是瓷碗摔在地上的响动。
金扇子缩缩脖子,推了前方的宋晓酒一把,转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