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顾相檀轻轻地唤了一声。
傅雅濂转脸瞧见他眼带忧色,笑着摇了摇头:“我无事,不过想到以前有些感叹罢了。回京时的安排可好了?”
“嗯,宫里的侍卫已在路上了,待我们离了鹿澧,便正好能同他们遇到。”
傅雅濂颔首,回头再看一眼小院,径自转身上了外头的马车。
顾相檀也望了望那空落的葡萄藤架,轻轻地呢喃了句:“若有一日,再回到这里,必是一切已尘埃落定了吧……”
两人一道坐上马车,衍方在外头赶着,顾相檀并未让相国寺的人来送,师傅二人走得悄无声息。
既然决定重回朝堂,这一阵傅雅濂自是问顾相檀了解了不少朝中的动向,傅雅濂当年才束发就已高中状元,一举入仕,得先帝亲笔御赐入都察院当差,名动京城,自此十多载于名利场中浮沉,最终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良臣,所以即便离开了七八年,但个中曲直动向他就算久未关心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在顾相檀说到三王如今势力时,傅雅濂便道。
“羽林将军身死,的确让赵典元气大伤,但将去兵留,根基算不得大动,侯将军也被牵连,六世子又年少,待神武军东山再起同样需要时日,宗政帝手中兵权了了,三王依旧有恃无恐,若要真与之一战,兵力自是少不得,”不过他们是文臣,打仗的事帮不了太多,而且有赵鸢在,傅雅濂坚信他必不会让几位兄长失望,“然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要动摇三王根基,除了在战场上用兵力较量,或许我们更能做的,是想法子断他的后路。”
“粮草……”顾相檀若有所思。
傅雅濂颔首:“扬汤止沸,莫若去薪,三王屯兵在东县,东县已是多年穷困,单凭当地的庄稼怕是连一个骑兵营都养不活,那些口粮或用以安兵的补给皆是从别的地方运过去的,如今国库空虚,宗政帝自己连银子都没剩多少了,三王犒劳那些军队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无非是盘剥百姓中饱私囊!”顾相檀想到来时所遇庄稼汉的话,不由咬牙,光是那鹯鸟就能将三王旗下的一些贪官污吏养得脑满肠肥了。
傅雅濂冷冷一笑:“那便正好乘此机会釜底抽薪,斩草除根。”
顾相檀心头一动:“三王如今必是全心全意为培养一个能替代羽林将军的良将,而再未寻到前,他不会轻易动兵,兵不动却仍是要操练,钱一样少不了……”如此这般,不正是抓他把柄的好机会嘛。
傅雅濂道:“我们不急,他一层层的盘剥,我们回去便一层层的查,我便不信,还能让他如斯做大了去,就算不能将他一击扳倒,也要让羽林军吃些苦头,只是……就怕朝中有人阻挠。”
顾相檀想了想:“宗政帝手下党羽皆以右相仲戌良、瞿光等人马首是瞻,礼部尚书为人女干猾,这样的人虽诡计多端,但也着实惜命,不到万不得已,他自不会痛下杀手,”因为他也知晓,宗政帝赢面不大,到最后万一输了,他只能自保为上。
“而右相大人……”顾相檀笑了下,“师傅可宽心,相檀自有办法。”
傅雅濂看着顾相檀说这些话时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再不是一年多前那个纯稚懵懂,还未长大的孩子了,不过去了趟京城,早已今非昔比。想到顾相檀所经历的一切,傅雅濂这心里是纷繁复杂,他希冀顾相檀能早日懂事,又不想他懂得太多,特别是这般蝇营狗苟之事,但是……身处乱世中,往往身不由己,再没有什么,比顾相檀能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了。
傅雅濂整了整心思,继续道:“那两位国公呢?”
“敬国公对皇上倒是衷心的,”他从三王那儿转投宗政帝,要是再不卖些力,那便无路可退了,“不过太子妃却比他更明事理。”有贡懿陵在,顾相檀相信,敬国公就算有些小伎俩也掀不起太大的风雨。
“至于慈国公……”顾相檀皱起眉,“虽说他是渊……是六世子的亲外公,但是两人却从不亲厚,听说以前似有恩怨,只是具体相檀却不知了。”
提到慈国公,傅雅濂明显神色一顿,半晌重重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心结依旧没有解开。”
顾相檀眉眼一动,也不追问,只默默等着师傅后话。
果然,傅雅濂缓缓道:“伶舟家子息单薄,慈国公膝下也不过一儿一女,他原本倒也不怎么偏心,对待他们一视同仁,只是赋姐……大王妃自小便温婉娴雅德容兼备,然伶舟家长子却被教养得飞扬跋扈狂妄无道,尽管慈国公知晓儿子不成器,却终究只这一根独苗,对其狠不下心,也便是这般仁慈,最终葬送了伶舟瑾的命途。”
傅雅濂一说前头,顾相檀便差不多能猜个完全了,不过他还是问道:“伶舟家大公子所犯何事?又是……怎么死的?”
傅雅濂摇头,说来都有些难以启齿:“一日宫宴之后酒醉冲撞了亲王的公主殿下,公主羞愤至极在家中悬梁自尽了,当日先帝便大怒降罪,将伶舟瑾下了大狱,慈国公相求多日无果,说是几日后便要问斩,于是无奈之下只能去寻大王爷相助。”
可是赵谧此人最是守正不阿,若是对亲眷家人念私背德,被他的将士,被朝野其他人得知,要他以后如何在军中治下,而且伶舟瑾并不是初犯,早年就已恶果累累,就算慈国公百般求情,赵谧都不愿出手维护。
“结果,皇帝到底开了恩,将伶舟瑾从斩立决改成了秋后流放,只是没想到这位大公子还是因行程艰苦,病死在了路上了。自此慈国公便恨上了大王爷,觉得他们不近人情,不顾血缘亲恩,放出话来要恩断义绝,于是连王爷身死,王妃弥留之际都没有来看上一眼,任亲孙儿一个在外漂泊,另一个寄人篱下,实乃糊涂!他也不想想,若是大王妃真冷心冷情,毫不顾忌这位亲哥哥,他那好儿子又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免了死罪,怪只怪伶舟瑾作恶太多,连老天爷都要收他。”
从傅雅濂的话中不难听出,他对慈国公颇有微词,这让顾相檀一时也有些惊讶,既感叹陈年旧事的种种不公和蹊跷,又意外于师傅竟也会为了除自己之外的人动这样大的怒。
说到此,马车已是渐渐驶出了鹿澧,眼看着到了田萍县以北处,再前头便有大邺宫中的侍卫在此守候,预备迎灵佛回宫了。
此时天际忽的传来一声轻啸,顾相檀掀开帘子仰头一看,便见茫茫云间隐约有一抹暗影在空中盘旋缭绕,待得片刻,那东西便越飞越低,不一会儿已俯冲到了近前,竟是一只全身黢黑的鹯鸟。
顾相檀等它在马车桅杆之上停稳后才伸手自它脚上解下了一只竹筒来,又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瞧了瞧,不由勾唇一笑。
傅雅濂在一旁面露狐疑,顾相檀就将纸条递予给他,一边高兴道:“师傅,这可是好消息。”
傅雅濂接过一看,便见纸上写了两个人名,统共也就十几个字。
科举放榜。
状元:孟粟
榜眼:高进廷
……
85.三年
宗政十五年,春。
这一日,鸟语花香满园春色,礼部尚书瞿光自御史台一出来便见前头来了一顶蓝帏小轿,他透过轿帘一瞥见对方,立时对轿夫挥手,还不待轿子停下,便匆匆忙忙地跨了出去,双手一拢,笑呵呵地给对方打招呼。
“御史大人……”
轿帘动了动,不一会儿探出一张斯文俊秀的青年面庞来,见得瞿光,悠然一笑。
“尚书大人早啊。”
二人同为一品,官阶一样,但瞿光都亲自来给自己行礼了,御史大人便也索性受下了,连轿子都懒得下了。
“这时辰您到御史台来不知有何贵干?”
瞿光暗地里狠狠咬牙,脸上却笑得分外灿烂:“这不是今早皇上吩咐的嘛,鲁大人的案子瞿某既然知情了便没道理不出来给个交代,虽为同僚,但他做出这等丑事,瞿某自不会维护包庇。”
御史大人点点头:“这位鲁大人才进都察院没几日,眼看着今年的科举又在眼前,试题还未选定,偏偏在此时爆出了他揽权纳贿的案子,真是可惜了,瞿大人果然是明事理的,皇上也算是没有看错人。”
瞿光连连点头,又把御史台大中至正明察秋毫的办事能力给好好地夸了一遍:“有薛大人坐守,又有像高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跟随,大邺未来自是无可限量。”
薛仪阳耐心地听他把话说完,这才点点头,阖上轿帘让轿夫起轿走了。
瞧着对方慢慢行远,瞿光脸上的谄媚立时便收了起来,眼中露出不忿的神色。
一旁随侍的家奴忍不住小声道:“大人,这姓薛的现在可是越来越狂了。”
“他能不狂吗,不过几年就从都察院副御史一跃而成了御史大夫,如今整个京城的错处都等着他薛仪阳来抓呢,你没瞧着每日上朝第一要事便是听新上任的御史大人带着他的爱将弹劾群臣吗,不过几个月,像鲁又芩这样因一点小偷小摸就被拉下马的官员已不知几多,连皇上都不敢管御史台的事,现在还有谁会来说话!”
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先帝在时自然可谓是朝中第一大助力衙门,但是宗政帝登基后,许多府衙自不会如此面面俱到了,到后头简直形同虚设,但是没想到去年薛仪阳上台后,瞿光都算不清自己这小半年到底跑了多少次御史台来为那些身歪影斜的官员擦屁股了,连这里地上有几块砖都快要记下了,偏偏以高进廷为首的那批小毛崽子却是软硬不吃,整个御史台竟只有薛仪阳还会勉强好声好气地和他多说几句,瞿光除了腆着脸多拍拍马屁暂时真没别的法子了,一想到此,真是怄死的心都有了。
瞿光才坐上轿子回府,那头家里的管家就匆匆迎了出来。
“老爷,户部一早就派了人到府里,现下已是等了您好久了。”
瞿光眉头皱起:“来的是谁?”
管家苦脸:“户部主事,孟粟孟大人。”
瞿光不由胸口一闷,就听管家道:“老爷,您要不去偏院躲一躲?”
“躲个屁!那人属狗皮膏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年前,自己也想侥幸一避,却被孟粟从城南又盯到城北,城北又盯回了尚书府,前后足足闹腾了七天,就差连上茅厕这丫都站外头等着了,怎么甩都甩不脱,真不服也不行。
瞿光深深吸了口气,认命地下了轿往书房而去,原本的黑面在推门而入时即刻换上了和暖的笑意,目光在站在书案前的颀长青年手腕上的绷带略过,不由笑了笑。
孟粟身上还穿着紫红的大邺官服,显然是直接从户部过来的,他自没有薛仪阳的那番客套,给瞿光行了个礼后便单刀直入。
“尚书大人,下官在清点前几日浴佛节法会所用账目时发现些许出入,想请尚书大人亲自查看一下。
瞿光笑容一顿,才要开口,孟粟已抢白道:“下官自知如此小事来麻烦大人实在不该,但下官为此已去礼部上下都跑了个遍,自主事到郎中再到侍郎大人似乎对此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求真相,下官这才无奈上门讨教,望大人赎罪。”
瞿光嘴角抽了抽,扬声道:“哪里的话,孟大人尽管盘查,若有疑虑,本官自当配合,不过听说孟大人前两日家里遭了灾,也不知有无大碍。”说是这般说,却径自从一旁拿了茶盏慢悠悠地喝着,又翻开自己的公文径自查办了起来。
“下官无事,谢尚书大人关心。”
孟粟也不怪他态度怠慢,将好几叠账目摊在瞿光面前,一一点给他看。
“……下官记得,红鼎香炉、八宝灯笼、白玉净瓶这些法器物事,在去年的盂兰盆节就已相请供养过,所以此次不需采办,而在这账目上的花销却要近十两黄金,还有经幡、华盖等物,礼部的主事来户部支银子的时候说是让京城的佛绣坊新做的,用的是烫金的细丝,但下官查看过,浴佛法会上的华盖锦幡的绣工不过尔尔,并不是出自佛绣坊的手艺,更不是烫金细线,不知这里头的出入是何缘故……”
“啪”得一声,瞿光扔了手中的茶盖,抬头不满地看向孟粟。
“孟大人好细的心啊,你这话说的意思似在怀疑礼部从浴佛法会中贪赃纳贿喽?”
瞿光心里满肚子的不顺,早前在御史台受了高进廷一肚子的气也倒算了,怎么说也是前左相家的公子,虽说眼下也只是个侍御史,但人高公子可是高中之后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就被薛仪阳亲自点名带到的御史台,不看僧面看佛面,瞿光就算想收拾他也不会是现在,但面前这个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刚从外县当了两年知县才进了京的六品小官,自己好耐性地愿意同他说道两句应付应付,没想到现在反而让这崽子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真当他这个礼部尚书是假的了么?还有那三王也不知怎么做事的,下了这么多次手都没把这厮拿下,命也真够硬的。
瞿光还待好好狠一狠声,灭灭孟粟的锐气,却听对方不卑不亢道:“下官自是不敢轻易下论断,冤枉了大人这才前来相询,若是大人觉得无妨,那下官这便告辞了。”
说完,孟粟收了东西竟快步转身就要离开,瞿光心头一转忙喊住了他。
“等等,孟大人便要将账目上呈上去了?”户部尚书同瞿光是有交情的,若是这东西到了他手里自是没有问题,就怕一转身又莫名跑到御史台去了,明天这早就又要精彩了,瞿光可不是没吃过这种暗亏。
果然,孟粟颔首:“既然大人都觉得无甚干系,账目今日汇总完自是要交给侍郎大人的。”
瞿光眼皮跳了跳,硬生生地缓了脸上的不快,笑笑着伸出手去:“方才本官未有看清,请孟大人再予本官些时间。”
孟粟点点头,脸上分毫不动,又将账目放了回去。
瞿光瞥了两眼,道:“的确有误,定是那些头眼昏花地搞错了数目,我让他们补齐就是。”
“那大人再看看,除了这法器之余,还有筑坛所用人力、建材……斋食的种类等等皆有偏差……”
边说孟粟边又拿出一堆的账本给瞿光核对,看得这礼部尚书是两眼昏花,脸色忽白忽红,好看得很,想到还余一堆弹劾的烂摊子等着处理,于是索性咬咬牙,将那些都一道批了,说是过几日便让礼部把钱退出来。
孟粟这才满意了,把账本重新归整后还不忘指出瞿光的错处。
“尚书大人日理万机,还要拨冗为下官的小事奔忙,实在罪过。”
瞿光心道:你还知道啊。
“不过……”孟粟话锋一转,“礼部这一月要出十几趟的错,银子总是收了还,还了又收,下官们自是责无旁贷,就是礼部连带要一道忙活未免太不划算了,所以便请尚书大人多担待担待。”这是嫌弃他们礼部没一个会算账的,老是给户部找麻烦呢,特别是给他孟粟。
瞿光呵呵一笑:“孟大人多虑了。”
孟粟却板着脸:“尚书大人可不能这么说,如今京内形势大人也晓得,前几年东县水患好容易才止住了,却紧跟着便爆发了疫病,自东边十二县起一路朝南蔓延,一夜之间便伏尸百万,如今两年多过去了,外头却还有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恶疾缠身无家可归,国库虚空,救灾的钱一分都拿不出,要不是当年灵佛提议让大邺那么多官寺开仓救灾,又号召信徒捐衣捐物捐财捐药,怕是现在早不知变成怎样无边地狱的景象了,所以连皇上都说,要戒奢宁俭才是上道,户部的银子更该一分一厘算得清清楚楚,不能有半点差池,哪是尚书大人说得这般轻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