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晓乾在决定重开酒楼之后并没有关掉杂货铺,但也不再做倒货的生意,而是像当初卖绸缎那样,全部只零售,不批货,他每天自己看店,捣鼓点小玩意儿,也乐得清闲自在。
杂货铺没有了大笔进账,裴家现在全靠宜香楼支撑,但裴晓乾很快听出了不对。
“再查一遍半月来的账。”
阿顿生又翻回去,把半月来的账都念了一遍。
裴晓乾蹙眉道:“进账在慢慢减少,为什么?你在店里盯着,可有看出什么不对?”
阿顿生使劲回想,但还是想不出来,“没有啊,店里的客人明明是越来越多啊,尤其饭点那会儿,人多得坐不下,都只好请客人上别家去。”
裴晓乾端起茶杯,手指尖在杯沿上无意识地敲了敲,隐隐有了猜想。
“明日我去店里一趟,杂货铺先关门。”
裴晓乾何等心思敏锐的人,次日中饭时在宜香楼里逛一圈,问堂倌儿两句话,什么事都门儿清。
本来宜香楼的普通菜品都是实惠价,客人选完菜后都会觉得花得不多,愿意选一两道稍贵的,裴晓乾赚得就是这个钱。
但是半个月来,有一种客人越来越多,他们三三两两凑成一桌,专挑饭点之前到,全点的白菜豆腐之类不值钱的,连酒水也不要,上茶就好,然后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吃喝胡侃,一直到过了饭时
才走。
于是同一时间的其他客人因为无处落座,就只能去别家了。这就给宜香楼造成一种很无奈的局面,表面上生意兴隆,账面上的进账却少得可怜。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别的客人来了两次没座,就会觉得宜香楼的饭时总是没座的,心生不满,以后就干脆不来了,然后这帮来搅局的客人功成身退,宜香楼就会连那点进账都没有,生意上很难再挽回,而那个时候裴晓乾也就没有财力挽回了。
果真是一招妙计。
背后是乔家,还是齐家?
裴晓乾玩味地勾起唇角,生意场上,明枪暗箭,阴谋阳谋,有对手,才有趣。
他思索着怎么反击,背着手晃晃悠悠往家走,没成想,转过院墙拐角,迎面一人牵马走着,见到他之后就钉在原地。
是乔平海。
裴晓干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就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去,脚步都没停顿。
一直走出十余步,背后响起一声轻唤。
“裴晓乾。”
裴晓乾站住,转过身,神情坦然,眼神淡漠。
他们相对而立,远远互望,沉默不语。
空气凝滞在周遭,两人的气息仿佛对峙,又仿佛缠绵。
良久。
“唉。”
乔平海走过去,拉起他的手,亲了一下,温声道:“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裴晓乾静静地抬头看他,面无表情,好在手没有抽回去。
乔平海拉着他进屋,在软榻边缘坐下,把人搂进怀里,“晓乾,我虽有意隐身家姓名,但其实是因为我害怕。”
裴晓乾淡淡地问:“你怕什么?”
“怕你不喜欢我,”乔平海毫不犹豫道,“八年前我就听说你立了字据之后特别不高兴,我都没敢去见你,然后乔逢珊就给我出了这个馊主意。”
在这个关键时刻必须要示弱,必须要博同情,必须要没脸没皮胡搅蛮缠方能唤回少爷心。
咳咳……
顺便的,抹黑乔逢珊,把裴晓乾拉到同仇敌忾的位置上。
“你那个长得十分相似的五姐?”
“嗯,我当时隐约觉得她在算计我,不过没在意,现在看来,唉,我有点轻敌啊。”乔平海故作惆怅地叹息,“这一个月以来我与她周旋,被她拿老爷子压制,都没法来找你。”
说罢低头在裴晓乾肩窝里蹭蹭,十分亲昵。
惆怅一定是假的,对乔六爷的本事裴晓乾有很“高”的评价,不过语气里的思念和后悔倒是真的,裴晓乾静默片刻,还是回抱住他。
“算了,原谅你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怪罪的不是么,乔平海也会偶尔在心上人面前束手无措,好死不死还被乔逢珊算计进去,换谁也很窝火。既然都是男人,没那么多斤斤计较。
“亲一个。”乔平海开心了,凑过去亲他。
裴晓乾无视了嘴上的压力,淡定道:“唔嗯么嗯呜……”
乔平海松开他,带着笑意抵住他的额头,“你说什么?”
裴晓乾“嘶”了一声,“嘴都酸了……我说我的字据!”
乔平海捏捏他的后颈,笑道:“既然是我的人了,总要有字据为证,省得你不认账。”
裴晓乾对他的厚脸皮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这货装乔天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呢。
那是,乔六爷必须装得人模狗样才能把少爷拐到手不是。
“你和乔逢珊翻脸了?”
乔平海点点头,神情有些严肃起来,“嗯,表面上我俩互相帮衬,暗中已经较量上了。”
裴晓乾歪歪头,“她惹我。”
乔平海微带一丝惊讶,过后眸中浮现一抹厉色,“她还是不死心,上赶着作孽。”
裴晓乾道:“惹我的人,我可不管她姓什么。”
乔平海笑道:“你想做什么?”
裴晓乾慢吞吞地说:“我可以与你联手,整她。”
39、裴晓乾(九)
乔逢珊是什么人,裴晓乾不清楚,但这不妨碍他搅黄她的生意。
乔平海动动手指就把五小姐卖了。
宜香楼歇业三天,裴晓乾针对那帮找茬的客人,专门把大堂所有桌椅都换了,虽然还是四人方桌,但尺寸改小,双人凳也改为单人凳,再把一些不必要的摆设都放到别处去,尽可能地让大堂容纳更多的客人。然后在厨房添了几个大锅灶,交待厨子在饭点时提前做好一大锅普通菜品温着,盛菜时减少些分量,特别改用比以前小一圈的盘子。最后把菜单子做出来,便宜的菜和不便宜的菜可以搭配着卖。
裴晓乾还规定,不到五个人的主顾先留在门柜边上坐坐,点完菜算完账,价钱不够数的只能坐在大堂里吃,想要占用雅间的话,要么多点两个菜,要么交份买座钱。当然,为了避免客人心生不满,大堂里只要交一份酒水钱,就可以敞开了喝,不过也不是多好的酒。
重新开业之后没几天,那帮人就销声匿迹了,乔逢珊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撑了一个多月,扳不倒裴晓乾,她也就撤招了。
更何况,乔平海开始打压她的生意。
流光茶坊是她的,想也知道茶价不菲。裴晓乾照着书琢磨了几天,调配出凉茶若干种,口味馨香独特且茶香耐存,找来人手在全城各条街摆上茶摊,一文钱两碗两文钱一壶。这并不会与流光茶坊抢客人,但却抢了她的货源,来往宜元的茶商被裴晓干的暴利所吸引,减少了上品好茶的进货量。
乔逢珊还卖绸缎,这个简单,裴晓乾重开了裴家绸缎庄,按照杂货铺卖绸缎的办法,很快就抢了乔逢珊的生意。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裴晓干的点子层出不穷,全由乔平海出面周旋,短短四个多月,宜元很是热闹了一番,乔逢珊疲于奔命,应顾不暇。
毕竟乔家的生意已经做了多年,自她接手后又事事顺遂,就算聪明绝顶,一时也难以改变固有的赚钱方式,乔家家大业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她凭一己之力可以撑起的,当然也不是裴晓乾可以动摇的。
很多商人之所以愿意配合,也是看在乔六爷的面子上,人人都当他是下一任家主,极力讨好。
入冬,乔逢珊与齐家的婚事定了下来。
“你现在不用偷跑出来了?”
裴晓乾斜卧在塌上,懒洋洋地翻账本。
乔平海给他倒了杯热茶塞在手里,脸上抑制不住笑意,“现在家里忙着办喜事,又没了乔逢珊在老爷子面前撺掇,我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天天出门了。”
裴晓乾眯起眼睛,把账本拍在他脸上,“唔,不用翻墙,倒是好事。”
乔平海把账本拿开,表情略带哀怨。
他天天夜里连翻两道墙是为了见谁?现在这种嫌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裴晓乾看看他,捏捏他的脸。
“让乔逢珊嫁给齐康林是你劝你爹的?”
“嗯,”乔平海点头,忍不住冷笑一声,“我以前还当我五姐多聪明,现下看来也不过是为点蝇头小利就不择手段罢了,她也不想想,齐康林是下任齐家家主,本事比她高明多了,怎么可能娶个野心比自己还大的老婆。”
“所以她现在生意不好,反而能让齐康林看上?”
乔平海道:“老爷子收回了她不少铺面,交给其他姐妹打理,至少表面上显得她本分了许多,我与齐康林在生意上有些交情,他卖我个面子,答应了这门亲事。”
裴晓乾歪着脑袋靠在他身上,叹口气,“都是生意人啊,娶个老婆都只肯赚不肯赔。”
乔平海殷勤道:“我肯赔我肯赔。”
裴晓乾横他一眼,悠悠道:“你赔了?”
乔平海噎住,立马把人搂过来,“没没……哪有,我是一本万利啊。”
乔逢珊成亲的日子定在腊八节前两天,乔平海本意是不愿意裴晓乾去掺合的,一来这人不喜欢热闹,二来那天他一定很忙,容易疏忽了裴晓乾,三来乔家和齐家请的宾客大都是宜元城本地商贾,乔家这边更有不少街坊邻居,要是有哪个不开眼的认出裴晓乾再说道两句浑话,那可怎么办。
故而他从来没提起过让裴晓乾去吃喜宴。
按理来说乔家和齐家也应该不会想到裴晓乾,但喜帖居然送来了。
阿顿生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迟疑着不敢确定,“少爷,他们不会是弄错了吧?”
裴晓乾喝茶,不作声。
阿顿生最近既忙着打理生意赚钱,又忙着接近追求他那位心上人,分不出神来去伺候自家少爷,所以对于乔逢珊的事情一概不知,乍然看到喜帖颇为担忧。
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周围的人家很少有看得起裴恪孝的,连带着也看不起裴家所有人,这等喜事怎么可能会请裴晓乾呢?
“少爷,你最近没惹到乔家或者齐家吧?”阿顿生忧心忡忡,“还是说,你跟六爷的事被发现了?”
裴晓乾古怪地瞥他一眼,“我以为乔家人早该发现了,要是只有一个乔逢珊未免有点……太迟钝。”
阿顿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不担心别人拆散你们?”
裴晓乾道:“拆散了也不过是娶个老婆生个孩子,难道我很亏?”
“……”
“好吧,逗你的,”裴晓乾摇头笑了笑,“别想那么多。”
不过事实证明阿顿生的直觉还是会偶尔准一回的。
裴晓乾没有告诉乔平海自己会去,而乔平海居然也没有从宾客名单上看见裴晓乾。
阿顿生要查账,就没有跟着去,贺礼倒是他准备的,东洲的珊瑚钏和八宝斛珠,不很名贵,也不算寒酸。
喜宴在齐家大宅荣禧院,裴晓乾交了贺礼,签上姓名,便由下人引着走进雕花门,经过穿堂,再拐两道长廊,一排排桌椅和众多宾客就出现在眼前。
不愧是豪门大户,廊亭厢房看似拙朴大气,实则透着奢华富贵,非是懂行的人不能有这个眼力。
裴晓乾不甚专心地左右看看,始终神色淡漠,眼神疏离。
下人将他引到喜堂外位置比较偏的一桌,请他等候开席,就走开了不再招呼,裴晓乾懒洋洋地坐下,桌边一步远就是树,风灯高高地挂着,树影稍稍遮住了他。
“请问是裴公子么?”
“嗯?”裴晓乾掀起眼皮,跟前站着个姑娘,看装扮还是个名门闺秀。
“幸会公子,小妹姓陶,单名菲。”女子微一福礼,面容姣好,身姿婉约。
陶家?哦,那也是大户。
裴晓乾心思转了一圈,淡淡道:“陶姑娘,幸会,可是有要事相告?”
陶菲温婉一笑,“是有件小事,小妹有位长辈与裴家有些交情,听闻公子到来想唤你去近前闲聊几句,眼下离开席尚早,看公子左右无事,不如随我去那边坐坐?”
一字一句,滴水不漏。
大约比乔逢珊更聪明些。
裴晓乾便跟着去了,陶菲将他领到偏厢前的小亭子里,从此处可透过院门望见喜宴,但附近却安静得很,只有两个小厮站在不远处。
亭子里坐着一位绒袍老者,年过五旬,精神矍铄,一手握着上好的乌木拐杖,一手端着云纹青瓷茶杯,朝他们看过来。
陶菲上前一步,有些亲昵地唤道:“乔伯父。”
裴晓干了然,哦,乔老爷子。
乔家家主是个很厉害的人,但凡知道他的人都这么说。乔珉,宜元的商贾巨头,豪门掌权人,乔家支系旁族众多,却几乎是他的一言堂。
可惜就乔平海这么一个儿子,还是正妻所出,几房妾室,只生下一堆女儿。
裴晓乾行了一礼,道:“晚辈裴晓乾见过乔家主。”
乔老爷子却看也没看他,和蔼笑道:“小菲,过来坐。”
裴晓乾也不觉得尴尬,直起腰自然而然地负手而立,打量亭中的二人。
看这架势,大约是知道他跟乔平海的事了。陶菲容质出众,身家丰厚,又正值青春,与乔平海门当户对,还专门避开乔平海找来他,十有八九是要结亲。
陶菲看到裴晓乾气定神闲的样子,抿了抿唇,扯扯乔珉的袖子,小声道:“大伯,你不是有话要说?”
哦,姑娘先等不及了。
裴晓乾有点失望,此情此景说是如临大敌也不为过,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呢?
看得出来乔老爷子的笑容也是一僵,本来是要给裴晓乾难堪,怎么就被自己人拆了招呢?
但他只是随意地望向裴晓乾,语气带着点掌权者的威严和压迫,“裴家小子是吧,你跟我儿平海进来过从甚密啊,是怎么回事?”
裴晓乾道:“我喜欢他。”
这么直白干脆,不免让人一噎。
乔珉的脸色阴沉下来,陶菲的表情也不大好看,眸中浮现一抹鄙夷。
嗯,世人大多是鄙夷的,裴晓乾默默地想。
乔老爷子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米,当下决断道:“平海是我乔家下任家主,今日就要与小菲定亲,开春就会结为夫妇,你与他不可能,今后不要再来往了。”
裴晓乾淡淡一笑:“唔,老爷子话不要说得太满,一日不成亲就一日有变数,你可知乔平海是怎么想的?陶菲姑娘实乃清丽佳人,与令郎倒也相配,我虽有心成人之美,但又舍不下平海。不如这样,这门亲事我绝不会干涉,只求他成亲之后亦能来往,二位意下如何?”
乔老爷子冷笑,“你算什么东西,裴恪孝养出来的败家子,也敢大言不惭?”
陶菲温声劝道:“大伯别生气,不值当。”
裴晓乾一点不畏缩,附和道:“就是,一点小事,有何可气的?我虽然败家,也没败到你家去,担心什么呢?我又没让乔平海养我。”他眨眨眼睛,坦诚道,“我别的本事没有,挣两个钱还是会的,如果乔平海接手乔家之后能有我辅助,或者在生意上相互帮衬,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不是吗?”
乔珉和陶菲都没想到裴晓乾会这么妥协,要说用情至深,似乎有哪点不对。
乔老爷子绝对不会让人下了他的面子,依然是不屑道:“够了,凭你也配?”
裴晓乾乐了,“我不配吗?我爹死后家财尽散,我只留了我娘的嫁妆二十七两,八个月来已挣回裴家过半家业,而我爹却花了十六年。”他随手指指陶菲,语调不温不火,“她配是吗?她能挣回多少?我不配当正妻,还不配做个入幕之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