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心里一阵震动,他听龙翎说过,亓笙自小爱撒娇耍赖,被家里惯得厉害了也总是动不动就哭,一点男子汉模样也没有。当年娩画公主进龙城,与他争小绿的时候他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
亓笙的阿爸也从来没奢望过儿子以后能独担大任,只要他能一世平安不惹祸,大家也都谢天谢地了。
至于景昀自己,更是将这小鬼宠得无法无天,几乎不让他涉及任何危险的事,龙翎一直觉得他对亓笙的态度好到有些莫名其妙,可想来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心头的不满也就压下去一些。
景昀这些天在龙族里晃来晃去,也从族人那里听到许多对亓笙的看法。亓笙自小讨人喜欢,除了胆子小了些,哭起来像个小姑娘,其余时候倒是十分惹人怜爱,于是大家也都愿意顺着他,这一次他要出远门的事大家也都七七八八的听说了,心里无一不是担心的。
卖鱼的大妈说:“这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得了啊?”
卖果子的婶子说:“亓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这小子又不像祭师大人本领了得,他这一出去要是有个万一……唉……”
连卖烟的大爷也说:“族长和长老们在想什么呢?咱们龙族的勇士还不至于比不上一个小孩啊。”
景昀觉得欣慰的是,大家对亓笙的出行除了对他自身的安危表示担心,再没有其他的了。他原本以为或许会牵扯到“若是被发现了,虎族会不会借此攻打龙族”“若是他惹出了麻烦,龙族岂不是遭了秧”等等。这样一来,亓笙或许心理压力也会大上很多,好在,并没有一个人如此说道。
他心里又是开心又带了些复杂的难过,他这些日子常偷偷跑回地下室去翻看那些书籍。
有的字不认得便先放在一旁,看完好几本以后他也大致对祭师这个族群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既感觉不可思议,又觉得有些悲凉。
另外他还无意翻到了阿爸的日记,已经被虫咬出许多洞的日记看得不是很全,但从字里行间却也透出了阿爸对回归祭师大家庭的渴望。
原来他们一家曾经生活的那么辛苦,原来这些看起来温和亲切的族人曾经并不将自己当一回事。反观亓笙,实际上他已经活得很幸福了。
如此春去秋来,两年时间匆匆而过。
亓笙满了十岁,穿得破破烂烂背了个小包袱带着小绿独自出城,他什么都不能带,因为他要扮演的是一个被丢弃在山中的流浪儿,除了包袱里可怜的干粮,唯一能陪伴他的只有小绿了。
小绿已经有三岁左右的年纪了,再有一年就能进入成年期。它是一头小母狼,这些年在龙族安逸的生活让它已经习惯与人作伴,加上吃得好睡得香,皮毛是十分的光鲜亮丽,眼眸有神,背部平滑,四肢有力,看上去像个小美人。
灰黑色的毛软软地服帖在身上,亓笙摸了摸小绿的脑袋,说:“你这样子不太像流浪来着,出去以后找个泥潭滚一滚吧。”
小绿不满地皱起鼻子,耳朵尖动了动。
整个九弋城的族人都来送亓笙了,景昀看着两年前还在自己肩膀下面,现在却已经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少年,心里一阵感慨。
哪怕他这两年什么也没想起来,可对亓笙的感情依然很浓,仿佛对他好已经成了身体的习惯,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他上前抱了抱自己的小弟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凡事不要勉强。”
亓笙点点头,笑得很是灿烂,“放心吧!我一定会带着好消息回来!”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一走不知道要多少年。为了不引起人的怀疑,亓笙只能靠自己,连外传消息都是不可能的事。
“若是被人欺负了……”景昀还想说,亓笙挥挥手打断,“不会!”
他跳起来踢了个腿,嘿哈两声,“谁欺负我我揍谁!”
景昀点点头,舍不得地一直摸他脑袋。
龙翎拉住景昀的手腕将他带回怀里。
亓笙抬头看着自己这位亦头领亦兄长的少年。十七岁的龙翎已经越发沉稳了,他习惯性的皱着眉头,不说话身上也带出可怕的威压。
这些年越来越成熟的处理事件的方式和手腕,让周围的人已经无法对他的决定随意置喙,长老们也终于站到了臣服的位置,不再像以前那样仿佛总是照顾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已经成了真正的君主,那张脸上脱离了稚气和青涩,眼底永远藏着让人看不透的光芒。
但亓笙知道,私底下只有他和提摩三人相处时,那个爱笑又爱吃醋的兄长依然存在,他依然会因为提摩对自己好而不高兴,想着法子的找自己的茬,但在最关键的时候,撑住他的后背,告诉他不用怕的人也是他。
他很庆幸,自己能有这样两位好哥哥。
“一切小心。”龙翎只说了四个字。
亓笙点头,又再看了景昀一眼。
快满十三岁的景昀已经长得越发标志了,他还记得景昀小时候是张软乎乎的圆脸,虽然总是严肃的像个小老头,但配着那张脸却显得滑稽了一些。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像藏了一汪泉水,他曾听族长说,景昀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只是他总是将那份温柔放不到明处,反而惹来一身的误会。
只有对着自己,那份温柔才显得那么淋漓尽致,让亓笙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如今的景昀脸长开了些,下巴变尖了,眼睛也不再那么圆,眼尾带了些上挑配着细目看起来如夏日最轻的风,一瞥一笑都撩拨着人的心。酥酥痒痒的。
这些年景昀爱笑了许多,他笑起来果然是最好看的,可惜……自己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或许是看不到他的成人礼了。成年以后的景昀,一定会更好看的。
亓笙与大家一一道别,又被自己的阿妈抱着狠狠地哭了一嗓子。阿妈的眼泪全蹭在脖子和脸上了,他有些尴尬又有些鼻子发酸,不过看到阿爸的眼睛,他又忍住了。
他已经很久不哭了,以后也绝对不再哭。他要让所有人为自己自豪,这是他的目标。
拍拍阿妈的背,他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谁都知道那些安慰的话没什么作用,但好歹是个寄托。
这一场送别直到正午才完,城门轰然打开,亓笙跳上马车带着小绿,没有回头地走了。
景昀看着马车一点点消失在城门外,喃喃:“这辆马车会走上三天,然后停在津封的城门口,那时候他只能一个人离开了。”
“马车只能送到外城。”龙翎握着他的手,说:“以后的路,就只能靠他自己走了。”
“……他从来没离开过家。”景昀反握紧了他的手,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都不知道外面长什么模样。”
“他跟我们去打过猎,记得吗?”龙翎摸摸他的脑袋,“不算没出去过,只是……没见过别的族的人。”
“那就是没出去过。”景昀低低道。
“……”龙翎知道他心情糟糕,便不跟他纠结这个问题,只是说:“相信他吧,你当年也是十岁自请出外寻找上古巨兽,这下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了吗?”
景昀皱起眉,踩了他一脚,“这怎么能一样呢?”
龙翎吃痛,眉头抽了抽,“我们龙族的人无论多大年纪都是勇士,他发过誓,你就相信他吧。”
景昀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是无用,只是这一颗心无论如何安静不下来,仿佛总有不祥的预感,他只能生生将这感觉压下去,点了点头。
“行了,都回去吧。”龙翎转头对其他人说:“几位长老随我来,还有亓叔。”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的散去,景昀远远看着亓叔安慰了夫人几句,心里有些不好受,别开脸说:“你们有事商量?那我回大宅去吧。”
“你也一起。”龙翎拉着他,“狼羡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第六十章: 出击
自从调查巨兽和打探教坛的事交给狼羡之后,已经两年没有任何消息了。岩家兄弟倒时不时会带回消息来,说是他们一年前终于找到了传说远古巨兽存在过的地方,可在那里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确实看到一些可疑的痕迹,怀疑那些巨兽的确在那里生活过一阵子,只是后来大概离开了。
至于苏鹰提过的什么花,他们也在山谷里找到了许多,带回的信上将那种花说得十分可怕,并不是苏鹰所说看上去与普通植物并无两样的花朵,而是会嗜血有思想能吃人的植物。
能吃人的植物?
这实在让人无法想象,据说因为他们毫无防备还折了几个兄弟在山谷里。后来他们一行人退居到了山谷外头,正在想办法如何能将花带一朵回来。
曲闲之和和世人都对那种花十分好奇,况且因为是苏鹰专程提过的,他们觉得或许与祭师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切关系,不管怎么样得带一朵回来才好调查。
而另一边狼羡也在帮忙调查巨兽的去处,同时也调查着虎族和其他几族目前的关系,打探交谈的事却一再被耽搁了下来,只因为无论狼羡怎么联络,教坛那边都没有再给过任何回应。
仿佛他们一瞬间就沉寂了下来,狼羡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眼看他们的计划一步步在施行,为何突然就停住了呢?
只因为苏鹰失踪吗?他不相信这么大一个教坛,这么详细的计划会因为区区一个小卒而停滞不前
若真是如此,那个所谓的主教也未免太弱了。那么被他控制住的所有人岂不是都成了傻子?
可事实是,教坛确实销声匿迹了,据说每个月的解药还是会按时送去各祭师手里,可他们的出现越发神出鬼没,几乎让人抓不到任何尾巴和痕迹。
狼羡的身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他不怎么使用祭师的力量,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鹿族的祭师出了问题。”回了大帐,刚坐下来龙翎就开口道:“据狼羡说,一年前开始鹿族的祭师就已经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他怀疑鹿族的祭师非死即伤。”
“是因为药的缘故吗?”弦长老问。
“目前看来只有这个原因。”龙翎沉稳道:“鹿族未曾与任何大族起过争执,按理说应当不会被偷袭或暗杀,加上祭师本身的能力如今要被暗杀也十分不容易。那么唯一的可能只有药出了问题。”
“如果是死了呢?”景昀问。
“如果死了,鹿族一定会选择新的祭师,我如果没记错,鹿族祭师应当还有一个小女儿。”
景昀皱起眉,其他的长老也纷纷露出复杂的神色。
一个女孩子……也将服下那种可怕的药吗?
或许她正直美好年华,以后还要做母亲,可一旦背上族人的责任,为了守护自己的族群只能选择与主教一伙,吃下那样可怕的药,然后一生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景昀握紧了拳头,“我们要做些什么?”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龙翎拍拍他的手权当安慰,轻言道:“如今尚且不知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若不幸被我们猜中了,只能看狼羡能不能争取时间在主教联系新祭师之前先行劝服对方合作。”
“无论是要对抗还是服从,没有能力的祭师什么事都做不到。”弦长老摸着胡须眯着眼说:“既然总归要吃掉那药,比起成为敌人,能够合作岂不是更好。”
景昀想来想去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有些丧气地垂下头,“长老说得是。”
知长老看着他,“敌在暗,就算我们想做些什么也不能妄动。如今我们要守着你已是力不从心,这些年……”
他话说一半又停住了,看了一眼龙翎将后半截的话吞了回去。
景昀看向他,半响反应过来什么,表情略有些尴尬地看了龙翎一眼。
龙翎皱眉,岔开话题,“虎族那边有狼渊在,亓笙过去他会想办法帮忙隐藏对方身份,也会转移虎族族长的注意力。应归的独子……是叫应蒙吧?”
“是。”知长老点头,“应蒙如今也快而立之年了,不过一直未曾娶妻。据说他性格乖戾,实在很难与人相处。”
“出了那些事,也难怪。”龙翎略一思索,道:“咱们的骑兵,该是上场磨练一下的时候了。”
亓叔立刻上前一步,“龙族骑兵随时听候调遣!”
“好。”龙翎眯起眼睛笑起来,眉眼里带了些狠厉,“这么多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屈辱,能算多少算多少,让咱们把事情搅得更乱一些吧。”
“是!”亓叔眼里迸出精光,他也早就想好好打一架了。
“十日后的清晨。”龙翎站起身,大手一挥,那一瞬端得是气势磅礴,让人心生敬畏,“龙族骑兵首战!目标,虎族外城!”
亓叔立刻扬声应道,“是!”
龙翎:“让我们送狼族一个人情,逼得应蒙不得不与狼族合作。”
弦长老也摸胡须,“这一打起来虎族那个瞎了只眼睛的族长自然要找应蒙麻烦,这么些年他不仅没学到他老子半点本事,甚至连动动脑筋想个像样的主意也做不到,若我是虎族族长,恐怕给不了他多少好果子吃。”
景昀静静听着,到此处心里突然一寒。他忍不住看了弦长老一眼,在失去记忆以后的印象中,这几位长老一直非常保护自己,也对自己很好,让自己很是感动。
可自从看过父亲的日记,他便知道以前的景家有多不好受。
此时更是听到弦长老这般说道,难免心里生出不适之感。
知长老最先发现他的神情不对,立刻接话说:“像应蒙那般不学无术,性格乖张之人,恐怕留在哪里都不是好相与的,指不定还会给自己的族人带来麻烦,实在没有身为祭师的自觉。”
这便像是对弦长老的话做了一番解释。
弦长老也反应过来,立刻道:“知长老说得正是。”
龙翎看了景昀一眼,见景昀只是安安静静地一张脸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心里叹气,接着道:“弦长老和知长老说得是,如此一来,应蒙必定想尽办法要获得力量,这便会中了主教的计。我看那主教这些年一点反应也没有,或许就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景昀却有其他想法:“这个时机还用等吗?应蒙应当早该恨死了自己的族人,恐怕只要他一出现,应蒙会立刻点头。”
龙翎一愣,不知为何他竟从景昀嘴里听出了一点怨愤之气。
“昀儿……说得也有道理。那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让主教耽搁了?”
景昀也发觉自己一时间有些不对,赶紧收敛了心思,道:“景昀不该随意插话,这只是……猜想罢了。”
弦长老和知长老面面相觑,见龙翎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便随便找了个理由起身离去了。
亓叔也很快领了命令下去安排。
很快大帐里只剩了龙翎景昀二人。
景昀脱力似地往背后一靠,虎口撑住额头,道:“抱歉,我刚才是不是失态了?”
“你的猜测很有道理。”龙翎起身从台阶上走下来,拉起他抱进怀里,“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景昀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听弦长老他们那么说时……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可突然心里就……”
无法形容的感觉,一瞬间有一股无法控制的激烈情绪从内心迸发出来。连他自己都没能回过神来,某些话便脱口而出了。
恨死了自己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