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斗了两句口,燕君虞从外面回来,连喊:“冷死小爷了。”
他进来就窝进榻里,裹着狐皮大氅抖成一团。
罗铭给他倒了茶来,“怕冷还在外面跑了一天?什么事这么要紧?”
燕君虞并没答话,抱着那碗热茶,问罗铭今天是不是又吃了闭门羹。
蒋念白已经等不得,三句两句说了罗铭在马府门外冻了一天。
燕君虞听了大笑,两个人凑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笑说罗铭的惨相。
罗铭也不恼,倚着桌子看对面两人笑得东倒西歪,不由得也笑起来。
流烟一直在旁边站着,看两人说的热闹,脸上有些惊惶,不安的瞄着罗铭的脸色。
罗铭一把拉他坐下,问他累了没有,今日变天,伤口有没有什么变化。
流烟听罗铭问得温柔,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一一回答,还大着胆子说了一点他对马士詹的看法。
“我幼时曾陪太子读书,与马大人有过几面之缘,记得他十分喜欢‘得馨斋’的云片糕和绿豆酥,你不如买些带着,送拜贴时一起送进去,也许会……”
流烟急忙停下,急道:“我是瞎说的,你别听我的,时隔几年,也许我记错了呢,别听我的,误了你的事。”
罗铭安抚的拍了拍流烟的手,笑道:“就听你的,我明日就买云片糕去。”
流烟心里忐忑,他想帮罗铭,又无从下手,一整天搜肠刮肚,只想起这些没要紧的事。刚刚一时口快说了出来,他立刻觉得不妥当,生怕说错什么或做错什么,惹得罗铭厌弃他。
罗铭心里叹气,暗想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怎么流烟现在看见自己,反而不如从前自在了,总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这要是知道了自己对他还存了别的心思,还不知要吓成什么样子。
一夜无话,第二日罗铭起来,出了蒋念白家,先去了趟“得馨斋”,买了两包点心,才慢慢往马士詹府里走。
举手拍门,好半天才有人出来,开门看见罗铭,恨道:“怎么又是你?因为你我挨了大人几顿骂了,今日可不帮你通报了,快走吧,这都第六天了,马大人是不会见你的!”
罗铭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锞子,递到开门人手里,“劳烦大哥了,我有要紧事要见你家大人,还请大哥受些辛苦,再帮我通传一声。”
那人看了看手上的银锞子,犹豫道:“马大人这几日脾气大得很,见人就骂,我这上赶着进去,岂不是讨骂去了?”
罗铭急忙又递了一个银锞子过去,那人掂了掂手里的两个银锞子,才笑道:“也罢,看你来了几日,也算心诚,就帮你再通传一声。”
罗铭连忙道谢,把那两包点心和拜贴交到那人手里。
等了足有一个时辰,那人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马府大门依旧关得死紧,也没有半个人出来支会照应罗铭一声。
今日又白来了。
多少有些灰心,罗铭想着再等半日,还没有人出来,他就明日再来。
闲来无事,罗铭就看这条街上的景致,巷口正对着大街,白天时雪才刚刚停了,这会儿行人逐渐多了,个个行色匆匆,踩着积雪忙活生计。罗铭有些羡慕,这些人虽然衣食无靠,整日奔忙,却活得没那么多烦恼,也不必时时担心性命之虞。他和流烟,怕是一辈子也过不了那样简单的日子了。
约摸又过了一个时辰,大门突然开了,两扇朱漆大门齐齐开启,门里缓步走出来一个男人,年纪在五十上下,一身灰布棉袍,他神情很是恭敬,向门外的罗铭深施一礼,“请公子跟老奴进来。”
罗铭喜出望外,他等了六天,终于能迈过这道门槛了。
整了整衣衫,罗铭客气的笑了笑,“敢请老人家带路。”
老者见状越发恭敬,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让开道路,亲自领着罗铭进府。
第16章:拜师
马府比蒋念白家大了不只一倍,是天庆帝罗平御赐给马士詹的,在东城最靠近皇城的地方,乱中取静,和其他官员的府邸离得不远不近,倒是十分符合马士詹在朝中的处事态度——哪一派都不招惹,也不随意站队,虽然清流中以他为尊,但马大人为人低调,致仕后从不正面参与他们的任何决策、动作。
穿过正堂,老者领着罗铭继续往里走去。
罗铭远远就听见有人哀嚎,随着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从天井里传过来。巡声望去,被打的正是刚才给罗铭开门的那人。
那人被扒光了上衣,放倒在一张长板凳上,他双手紧抓着凳腿,紧绷的后背上已经满是鞭子抽的红印子。那人疼得呲牙咧嘴,一个劲儿的叫唤,旁边一个健壮男仆手挥鞭子,一边打他一边报数,“三十七、三十八……”
老者跟着罗铭停下,顺着罗铭的目光看过去,指着那挨打的人笑道:“府里的奴才不懂事,冒犯了公子,马大人吩咐给他五十鞭子,让他长长记性,不可狗眼看人低。”
罗铭干笑两声。这哪里是教训奴才,分明是做给他看的。
教训奴才非要搁在明面上教训?还放在自己要走的必经之路上?恐怕这个教训里,竟有一多半是马士詹给他的下马威。
转过西走廊,进了一间斗室。
老者将罗铭让进去,婢女送上茶来,“我家大人吩咐,他身体不适,久不见外客,公子既然来了,就请在这书房里读书、习字,待他身体康健时,再见不迟。”
得,又把我一人晾这儿了。
这话罗铭自然不敢说出口,他能进门来已经不易,见马士詹的事也不必急于一时。规规矩矩谢过,说一定不辜负老恩师的美意。
老者对罗铭的表现极为满意,点了点头,才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罗铭一人,他打量了一下,一明一暗两间,中间由书架隔断,外间墙上挂着一副匾额,上书“宁静致远”四字,字体苍劲,十分有筋骨,想来定是出自这位马大人的手笔。匾额下挂着一副泼墨山水,凑近一看,竟是蒋念白的墨宝,罗铭笑了起来,暗想,这要是回去告诉他,他的大作挂在马士詹的书房里,蒋念白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
左右无事,罗铭干脆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书案后观看。
中午时老者给罗铭送了一顿饭来,罗铭吃了,下午照旧看书,申时才从马府出来。
第二日,罗铭依旧早早就来马府,这次他才到门口,早有一个小童正候着,看见罗铭就笑弯了眉眼,蹦蹦跳跳的给罗铭带路,将他领进昨天的书房里。
简而言之,如此又过了十几日,罗铭每天来,都是这个小童领路,将他带到书房后,中午有人给他送饭,其余时间再没有一个人来过书房,这么多天过去,罗铭还是没有见过那位马大人长得什么模样。
罗铭再好的耐性也磨得没了,他不由心焦,就想要不换个别的法子,回去跟蒋念白商量,蒋念白捻着扇骨,笑得高深莫测,直说“甚好,甚好”,每日催促罗铭去马士詹府上,不可间断。
罗铭开始去得不情不愿,后来也慢慢静下心来,每日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日吃过午饭,罗铭临了一副贴子,就想把昨日未看完的书看了,正在书架前挑选,背后有人咳嗽一声,罗铭转身,就见一个耄耋老者步履从容,已经走了进来,他在书案前坐下,目光中露出些探究,仔细打量着罗铭。
罗铭急忙行了师礼,“学生见过老师!”
马士詹哼了一声,“不敢!老朽才疏学浅,枉为人师。”下一句话,只差把“竟然教出你这么个混帐”说出口了。
罗铭心里委曲,可谁让他占了废太子的身体,过去太子的所做所为,他不想担也得担着。
罗铭恭敬道:“学生昔日年幼荒唐,若不是经此一事,还不知悔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罗铭既然曾在老师面前行过师礼,就一辈子是老师的学生。”
马士詹轻喝一声,“你倒讹上我了?当年不是你说我食古不化,早该进棺材了?”
罗铭汗都下来了,这个太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这可让他怎么圆这个话。只好垂首而立,缩着肩膀,做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哽咽着声音喊了一声;“老师……”
马士詹轻斥道:“糊涂!”
罗铭赶紧答了一句:“是!”
低头拿起罗铭临的那张帖子,马士詹看了两眼,又斥道:“读了十几年书,连字都写不好,一笔一划,写得拳打脚踢的,全没有一点大家风范,每日给我临一篇‘东离律例’来。”
东离律例少说有三百多条,字数要上万了,每日抄一篇,非写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罗铭不敢说别的,躬身答应了。
马士詹这才缓和了脸色,又呵斥了罗铭两句,站起身来,往书房外走,到门口又咳嗽一声,板着脸说道:“明日记得带云片糕来。”
罗铭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笑答一句“知道”。
转眼又是半月,这半月中,罗铭在书房读书时,马士詹时常会到书房里坐坐,虽然以骂罗铭的时候居多,不过看态度,倒是比第一次见面时亲热许多。偶尔老头心情好,就会到书房里喝茶、吃点心,高兴了还赏罗铭一块半块的。
这日又下起鹅毛大雪,马士詹让罗铭与他到花园八角亭中,对坐品茗。雪地里几株怒放的红梅,点点梅心含着一口白雪,红白相衬,十分好看。
罗铭轻轻用羽扇扇着小泥炉,烧开了滚水,烫了茶碗,沏上两盏茶,递与马士詹。
马士詹这一个多月都在观察罗铭,觉得他气质大变,已不是当初那个浮躁不堪,只知玩乐的样子。
眼前这个人,不只有恒心、毅力,而且有宽厚胸襟,行为举止得体大度,更加让他诧异的是,这位二皇子殿下,竟变得勤奋,好学,对他所教的一些东西,能举一反三,见解也很独特,倒是大出所料。
马士詹心里不是不窃喜,一国储君,就应该如此。
眼下虽然这位太子爷已经被废了,可是看天庆帝罗平的样子,竟是对这位废为庶人的太子惦念不已,整日挂在嘴上的问长问短,那意思,也不是没有复他太子位的打算。只是这废太子诏也颁了,已经诏告天下的事,要想再改,怎么也要给皇帝陛下一个能下的台阶,让天庆帝脸面上过得去才行。
罗铭来他府里的意思,只要长了心眼的都能明白,无非是想让他去做这个台阶,让父子俩冰释前嫌,他好光明正大的再回朝堂。这倒也不是难事,只要他稍做进言即可。
如今的东离再也经不起折腾,能够早日立下储君,也能免去一场兄弟相残。
天庆帝的几个儿子里,大皇子太过隐忍、老实,他为储君,日后君权定会落到刘裴那个老贼手里。而四皇子年少气盛,虽有才华却太过激进,他背后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子少母壮,难免不生出外戚专权的勾当。而三皇子,一派闲云野鹤,压根没有争储的意思,他若成了皇帝,定会撺掇百姓都跟他一起挽了头发修道去。算来算去,竟只有罗铭这个二皇子了。
马士詹看了一眼旁边,罗铭静静坐着,目光沉稳、刚毅,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期许。
除夕将至时,罗铭备了一份年礼,送到马士詹府上。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副长约一丈的寿字长卷。
马士詹命管家收起礼单,单独拿出那副长卷来过目。
长卷用檀木镶了卷轴,展开一看,是泥青底子,上面分别用隶、楷、行、篆、草,写了不同字体的烫金寿字,字体刚劲,已经颇有些风骨,一看就是出自罗铭之手。
马士詹指了指那卷轴,“熬了几个晚上?”
罗铭挠头笑道:“不多,三晚而已。”
马士詹不以为意,“三晚只写出这样的东西,也算笨了!”
马士詹一向如此,罗铭也习惯了他的严厉,只笑了笑表示尽力了。
马士詹就是这么一副脾气,越是喜欢的,越是对他疾言遽色。尤其是对罗铭,生怕一给他个好脸,这个曾有劣迹的二皇子会故态复萌。
马士詹收起卷轴,说道:“除夕赐宴时,我会将这卷轴亲自送给皇上。”
罗铭急忙谢过。
“别急着谢我,成与不成,还要看皇上的意思。”话虽如此说,马士詹语调轻松,分明是成竹在胸。
罗铭也不揭穿,笑道:“事若成了,我给老师把‘得馨斋’的点心都买一遍。”
马士詹笑骂,“我就这点出息,一点子点心就买我为你出这么大的力?”
又说笑几句,罗铭才马府里出来。
第17章:除夕
罗铭第一次过这个世界的新年,看什么都新鲜。
贴春联、换桃符,这些都不必说,最让罗铭新鲜的,是这里在除夕一大清早,有用五谷撒在门口,让人踩上一天,然后晚上再收回来,洗净蒸熟,和在一种饽饽里吃掉的习俗。
这种饽饽,长约一寸,卷成半圆,很像他前世过年时吃的饺子,只是这种饽饽里包的不是肉馅,而是加了玫瑰膏蒸熟的五谷。
据说五谷皆属阳,可以除邪祟,被人踩过就是为了吸收人身上一年的各种邪气。
罗铭对这习俗除了不以为然外,还有一种“这饽饽能吃吗”的疑问。
他有疑问也没有人能回答他,今天所有人都忙得不行,几个人只匆匆在一处吃了早饭,蒋念白就去了礼部,为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做准备。燕君虞也跟着出了门,他没说去向,罗铭也没有问他。流烟则要张罗除夕晚上的饭食,和小童青哥儿都忙得不可开交,跑进跑出,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脚。
罗铭这些日子一直都在马府,被马士詹做加强教育,难得有像今天这样无事可做的时候,他闲得无聊,就倚在厨房门口看流烟忙活。
流烟的伤已经好了,只是人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了进去,身形也更显得单薄。
他正磨枣泥,手里拿着根筷子,轻轻捅出枣核,枣肉磨碎,用纱网沥去枣皮渣滓,准备做山药糕用。
厨房里热气蒸腾,流烟时不是就要擦擦脸上的汗,他一直笑着,那一点点笑意浅浅的浮在脸上,衬得他柔和、朴素的五官也朦胧多情起来。
罗铭就这样笑着看他,慢慢把他的身影刻进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罗铭其实最怕过年,一到过年,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就算有美酒佳肴,再怎么精致的美味无人一起分享,也会变得寡淡无味。那是罗铭最觉得孤单的时候。
现在则不同,因为有这个人在,罗铭每一天都觉得温暖,流烟,是第一个让他有家的感觉的人。
天黑时蒋念白和燕君虞都回来了,一场家宴就此开始。
五个人围坐在坑桌上,底下烧着热乎乎的火炕,上面摆着一大桌子好吃的,人人脸上都是满足。
青哥儿今年才十岁,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往年家里只有他和蒋念白两个人,想来也是闷得狠了,自从罗铭他们住进来,青哥儿就越来越闹腾,再加上燕君虞也是个不老实的,两个人蹿进蹿出,前些日子还在门前门后设了不少陷人的陷坑,这个家都快被他俩拆了。
吃吃喝喝,五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蒋念白诗兴大发,连吟了三首。燕君虞听得不耐烦,连说他狗屁不通,还是三元及第的进士咧,连他这个目不识丁的都不如。
蒋念白一听大怒,拉着他非要比试一二,燕君虞眼珠一转,说比也可以,不过要行酒令,蒋念白心高气傲,怎么能让他,当下答应一声,让罗铭当令官,他们俩要一较高下。
罗铭知道燕君虞这个人,论文才肯定比不过蒋念白,可是要论耍心眼,这两个人还真是难分伯仲。他也起了点看好戏的心思,当即拿了牌九来,开令高呼:“乾者为天!”
这一闹真是天翻地覆,蒋燕二人一递一句,妙语连珠,谁也不让谁,推杯换盏间,喝了个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