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退却,不过也就像唱完一首歌。所幸的是,我们还曾嘶吼过。
“……走吧。”轻声带过一句,脚步声起,等陈曳回过神来,谢赭的身影已隐没在楼梯口。她不知道短短几分钟里他都回忆了些什么,正因自己不可能了解,所以一贯选择了安静闭嘴。但这次,她没有忍住。
快走两步屹立在距他半层的高度,她忽的开口:“不声不响陪了小白十多年,你究竟求的是什么?”
他就慢慢站住,回过头来,深棕的瞳底瞬间溢满夹杂在笑意和惆怅之间难名的索然。而在这种时刻,他脑中所想的,竟是件与问话近乎不相干的事情。
当年为了应试再怎么死记硬背,现今能深深刻在他脑子里的诗也只剩了一首。唯一的一首。它并非在大纲所圈的范围内,却只因触动,便是不忘。
我说,爱是包容,是攀击,
是拥抱,是荷尔蒙相撞,
是忍让,是付出,是坚持,
是让你记住我,是泪水,
是疼痛,是伤害,是打不走,
骂不散,是不后悔,是不遗忘,
是花甲之年你想起我时嘴角挂着的一抹笑。
第二十七章
年后的一段时间人们通常都过得很空虚,尤其初八结束,所有节日特有的热闹喜庆都犹如大梦一场,在急剧冷却后烟消云散。
半死不活的埋在作业里挣扎了一礼拜,白宇泽在家闷得实在坐不住了,想打电话找人出去走走。随意翻翻电话簿,谢赭回了老家还没回来,姚绿最近日程好像一直很满,宁子樾则不知为何好久都没动静了,在他们组的四人群里始终都不露面。
电话簿从头扒到尾,又从后翻到前。指尖在再次经过字母“L”时不由自主的一顿,屏温似乎也因这短暂停留发起烫来。
记得三十那晚他酝酿了很久后才尝试拨通了冷杉的电话,第一回响了很久都无人接听,忐忑按了重拨,铃响三声终于被对方接起。
“……你好。”那边的环境很吵,有嘈杂的音乐和兴奋鼎沸的人声。白宇泽一时愣住,待冷杉亦对他们对话间的大片沉默觉察到不自然而唤了两遍他的名字后才恍然回魂。“啊……抱歉。你、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平常打工那家酒吧。”
“诶?过年也不休假吗?”
“……我是自愿留下的。酒吧春节不休假。”
这是什么情况……大过年的也不和家人团聚?如果父母不行,至少和哥哥……难不成,是吵架了吗?
然而像这样的疑惑,白宇泽对本人无论如何都是问不出口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对话再次冷场。
冷杉在那边默然片刻,又道:“打电话来,有事?”
“……看你问的。今天打来,不就只有一个可能么。”白宇泽深吸一口气,甩掉脑中不切实际的消极念头,弯起嘴角。“新年快乐。……”
话音刚落,电视里便悠悠敲响了新年钟声,冷杉在电话那头也隐约听见了。此时恰好是午夜十二点整,酒吧里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们都站起身来举杯同庆,对身边陌生人真挚的祝愿声此起彼伏。
而冷杉张了张嘴,却是如鲠在喉。一句“新年快乐”想要脱口何其容易,但那并不是他心底已排演千遍的台词。最终,只低低回了一声略带鼻音的:“……嗯。谢谢。”
如今回忆他说起那句话时的语气,白宇泽心底还会升起一阵莫名的难受。于是,尽管手指在那个名字上犹豫了近两分钟,最后还是放弃了。略一斟酌,只得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拨通了姚绿的手机。
“哟啵噻唷——”没等多久,熟悉的欢脱声音就在耳边作死的响起,让人根本无法压抑天生的吐槽欲。
“……拜托,就算你语言天赋diao炸天了也犯不着见人就遛鸟吧。特意给我添堵吗?”
“啧,新一年S属性有所强化啊。看来我的总攻地位危险了。”姚绿兀自笑的浪荡,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今天哪根筋搭错了突然给爷来电话?看来是分别半月后抑制不住满腔思念了啊——”
“是啊是啊,想得我那叫一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蛋疼菊紧涕泗横流。”白宇泽淡定躺倒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今天有空吗?出门见一面吧。我现在整天在家都要长蘑菇了。”
“行呀。”对方痛快答应,毫不犹豫道:“那你就到上次我带你们一起去的那家酒吧找我来吧。我一天都在这儿。你还记得具体位置不?”
白宇泽顿时暗惊。那间名叫“寻”的酒吧,不就是……
“你……现在就在那?”他迟疑着,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是啊。怎么?”
“呃……你,没碰到什么认识的人吧?”
“哈?……”姚绿翘腿坐在高脚凳上发出疑惑的单音,视线不经意掠过身侧正蹙眉入神翻着手里琴谱的面瘫家伙,恍然间别有深意的挑唇。“啊啊。有倒是有……你不喜欢旁人在么?那我们换个地方好了。”
“啊……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再过十分钟我就出门,等会不见不散。”匆忙挂断电话,内心暗叹着好险,差点就要弄巧成拙。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心里有点小高兴。
终于。终于又能见到他了。
而这边姚绿女干计得逞的笑撂下手机,发现冷杉正偏了头直直盯着自己,立时恢复一脸凶相:“看我干什么?看谱子!别以为最近稍微有点儿长进就嘚瑟起来了,你离出师还远着呢!”
冷杉压根懒得接茬,依言调转视线继续翻阅纸上那堆豆芽菜,隔了会儿才淡淡道:“有人要来找你?”
“干你毛事。”
“……世上就没有这么粗鲁的师父。”
“也没有敢和师父这么说话的徒弟。”
“那是你没威信。”
“……臭小子你特么是不是不想混了?!找死干架尽管来!”
冷杉用明显不屑的眼神最后冷睨了他一记,平静拾起散乱在琴键上的纸稿,脖颈不经意间微微一侧,发出清脆的关节响,唇畔已见衅意。“……随时奉陪。”
幸而午后的酒吧还没什么人,戚老板就在距舞台有一段距离的吧台后边擦杯子便缓缓摇头,拿那几乎每天都剑拔弩张着的两人没辙。
“……十足俩冤家。”
等白宇泽踏进“寻”时,酒吧内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一眼望去其深处依旧是让他浑身不自在的昏暗靡乱。
果不其然又被门口那敬业的服务生拦住去路细细盘问,白宇泽内心无力,正绞尽脑汁打算编个谎混进去,里面却恰有一人笑嘻嘻走出来,上前一左一右将两人抱了满怀。
“怎么这时候才来,不是你的间歇性路盲症又犯了吧。”姚绿宠溺凑上去蹭他的额,没等白宇泽恼羞成怒的托辞反驳便转向另一侧瞬间脸色微红的顾明烨,“小哥我正找你呢。老戚喊你进去帮忙搬酒箱~~”
“还愣着干嘛,走了走了。”于是在他生拉硬扯的带领下,两人也不再有异议地快步跟了进去。路上顾明烨又偷眼看了看白宇泽,心里有些介怀方才姚绿对他亲昵的招呼方式,但好歹忍着没表现出来。
吧厅里光线果然很暗,和夜晚的效果没任何差别。白宇泽很奇怪,这家酒吧的生意竟然火到连在白天都近乎客满——必然该有什么原因才对。
“小白你先去十一号桌坐着,那位子我已经包了。等会帮小哥搬完东西我就找你去。”姚绿打断了他无谓的冥思,边说着边冲前排某个方向遥遥一指。“想喝点什么?我回来时顺便给你捎来。”
“嗯……金汤力好了。”他一路看着姚绿和那个年轻的服务生径直并肩向吧台走去,亦头疼的转身迈步挤进黑黝黝的人群,抻长脖子去瞧每张桌子上的数字编号。当然,与此同时,他始终不忘从人群的缝隙中向舞池那边努力张望,试图发现某人熟悉的黑色身影。如果是假期的话,他会来做全时工也说不定。
结果绕了半天圈也没找到姚绿说的十一号桌,白宇泽正焦头烂额时,那忧郁沉喑的前奏在耳边响起地那么突兀。
只须臾间的一抬眼,他就看见他远远孑立在原型舞台的正中,两手游刃有余的穿插变换着琴音,平静幽深的目光在全场梭巡一圈,进行到末尾却蓦地停在了自己脸上。霎时心脏狂跳。
那眼神里有微的惊讶、悄声漾开的欣然和不战自败的柔情。可惜隔了太远,里面那么那么多的情绪,白宇泽却无从得知,只如着魔般愣愣将视线与之衔接,所有理智忽然就溃不成军。……
Scars make us who we are
Hey. Tears all fall the same
We all feel the rain
We can‘t change
Everywhere we go, we’re looking for the sun
Nowhere to grow old. We‘re always on the run
They say we’ll rot in hell, but I don‘t think we will
They’ve branded us enough. Outlaws of love……
听着他质磁感完美到极致、寂寞至近乎绝望却又包含深情的歌声,白宇泽从头到尾一动不动地与他四目相迎,待到曲毕掌声雷动,心中猛然衍生了一种出离疯狂的冲动。
冲动到他竟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他是不是也同样喜欢着我”的愚妄痴念。
然而,或许也仅仅是痴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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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又在昏乱里折腾了很久,白宇泽才找到了姚绿包下的十一号桌。
一曲歌毕的间隙,冷杉下台来穿过重重人群,径直拉开椅子坐在他面前。白宇泽僵直的抬眼看着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退缩。没办法从容面对这个人安静深邃的眼神,从开始到现在。
“你怎么来了。”他问,黑色线衫的V领勾勒出若隐若现的锁骨。
“我……来找人。”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你呢?”
冷杉定定凝视他有些严肃的脸,随后低眼淡淡勾唇。“……因为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
“你哥哥知道你每晚都在酒吧唱歌吗?为什么偏要让自己过得这么辛苦?”
轻微摇头,他的所有神情都被隐藏在状若虚无的黑暗里,却只是苦笑。“……你不明白。”
“你不说,让别人怎么明白?”白宇泽觉得这人的深度自闭真是没治了。虽然说真正的痛苦也许确是没法用言语述说的,可宁愿自己被压垮也不愿他人替自己去背负、分担,这样的傻瓜世上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冷杉抬起头望着他笑笑,未发一言地起身。“我等下还要唱很久。酒吧里人杂,你再待一会就回去吧。”说罢不等白宇泽叫住他,转身就不见了人影。
不消一会低缓的歌声重新萦绕在偌大的舞池内,白宇泽听着听着忽然就有点呼吸不畅。等姚绿端着酒杯坐回他对面,白宇泽忍耐地将一杯饮毕,脸色有点不太对劲。“我去趟洗手间。”
“怎么,想吐吗?要不要我陪你?”姚绿蹙眉看着他。
他起身胡乱摆了摆手。“没事,有点胸闷而已。这里太吵,我出去缓缓就好了。”
“那行。别走错进女厕所了啊。”姚绿不太放心的看他一路从过道里挤出去,无奈叹着将自己的杯子斟满。“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白宇泽进了洗手间就直奔水池而去,一捧冷水浇在脸上,整个人都清醒起来。
从不曾如此清醒。
已经没办法忍耐了。没办法忍耐再看他一个人在漆黑的世界里徘徊不前。总该有人拉他出来的,如果他哥哥不行——就换我来。再被拒绝也没关系,哪怕被疏远被讨厌也认了。只要他能明白,世上还有人愿意站在他这一边……
我求的从来不是结果,是不悔。
水珠顺着眉骨的轮廓不断滑落,白宇泽入神的望着镜中目光逐渐坚定起来的那个自己。他已经决定了,今天要在这里一直待到冷杉离开。回去的路上,他要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倾倒而出。
不知道如果是以前那个自己,这时候又会做出什么选择?他有自己现在的勇敢吗?
“啧。这都多久了,人怎么还不回来?就算积欲已久也撸太多发了吧。”姚绿那瓶酒都下一半了,渐渐坐得焦躁起来。又按捺性子等了一会,他终于携着怒气掏出手机给那不知所踪的人拨了过去,却是关机。
“操。”他骂了一声,撂下手机正要离开座位去厕所寻人,却被不知从哪冒出的一个身影拦住了。
“你好。我能坐在这吗?”对面穿着休闲西装、身材完美的男人看上去已不再年轻,然而脸孔竟出人意料的英俊,笑起来的样子温文儒雅。他此时正站在本属于白宇泽的座位旁,望着姚绿的眼睛有礼询问,身后还跟着几个神情凶煞的壮汉。
一把年纪还来搭讪么。姚绿气不顺的冷冷嗤笑,下颔微抬。“如果我说不呢?”
“能给我一个理由吗?”男人唇畔笑意不减,他身后那几人却都变了脸色,狠狠瞪着姚绿像要扒他的皮。
他心下不屑,根本不为所惧。饶是笑靥如花,狭长眼里也尽是些倨傲挑衅。“那真抱歉,我天生对叔受没……”话还没说完,身侧忽然有人抓着他的手向后一扯,姚绿仓促间失去平衡,堪堪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
“谁他妈敢动老子——”他几乎立即就抬头怒道,看清身前那人的侧脸时却蓦然哑了火。
冷杉正偏了首眼神凌厉的望着他,神情带着几分警告。姚绿不由微愣,就听刚刚闻声赶来的顾明烨在一边陪着抹不自然的笑恭敬唤那男人:“好久没见您来了。……四爷。”
被称为四爷的男人落座后只微微一笑,没有看他,目光始终在冷杉和他身后的姚绿间徘徊,大约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冷杉似乎也明白他的用意,在短暂沉默后平静替姚绿开解:“他第一次来,什么也不懂,更无意冒犯。下次我会让他注意的。”
“今天您想喝什么随便点,算老板请客。这点不愉快就别放心上了。”顾明烨也及时接过话头,虽然笑着,实则背上冷汗直流。
男人又悠悠望了眼被冷杉挡在身后的姚绿,随即视线停留在两人相覆的手上,神情顿时微妙起来。勾唇拾起姚绿先前用过的杯子,顾明烨立刻识相的上前斟酒。他不急不缓的轻抿一口,这才重新抬眼看定冷杉。“这位,莫非是你的……?”
话尾未完,极尽暧昧,意下却不言自明。
顾明烨听了就是一愣,呆呆转头去望两人,姚绿则终于在后面忍无可忍,眉目含怒的迈步上前,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冲上去揍他一拳再说,冷杉手上却突然发力,制止了他的动作。
见冷杉皱着眉良久没有说话,男人便当他默认了,笑容温煦的出言宽慰:“不必顾虑,刚才是我冒犯了。早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我自然不会贸然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