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殷若飞心里却不似脸上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泽王有心事,随着时间流逝,这种心事越发重了,有时候他半夜都会听到泽王那边起身,烛光久久不息,可见对方是难以入睡。
可是他试着询问了几次,却都被泽王转移了话题,总而言之,就是不肯跟他说。
容靖泽啊容靖泽,到底你有什么心事啊,为什么就不肯说呢。
“你带着马回去吧,我出去逛逛。”殷若飞心里烦躁,倒不是为了瑞馨的事,这瑞馨的命运已经注定了,翻不出个天去。他担心的是那未知的命运。
当年被赶出去的日子早已经过去,命运已经改变,而相对他的改变,其他人的命运也有了不少的变化。
可是现在的命运,是他所不熟悉的,他总感觉着,似乎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无法承担住的大事。
叹息一声,殷若飞穿着小路准备回泽王府。他今天本来是打算住在侯府的,但是出了这档子事,他势必要到京兆尹府走一趟。可是出来了,他就不想回去了。
镇江侯府对他来说,还没有泽王府的归属感强,他有时候觉得,他和泽王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比其他人都要长,好似从生命一开始,两人就已经在一起了。
路边有个小酒馆,殷若飞忽然有了酒兴,摸摸身上荷包还在,也就走了进去。
这间小酒馆并不很大,堂里不过三五张旧桌子。跑堂看到这位衣着讲究的客人走进来,也是一愣。打他们开酒馆到现在,也鲜少将这样打扮的客人上门。
“来一壶酒,几个小菜。”殷若飞招招手,随便寻了张空桌坐下。
这张桌子在墙角,能够看到外面,不过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虽然酒馆里掌了油灯,依然是有些昏暗。
不多时几碟小菜就上来了,同时还有一壶老酒。看着殷若飞的衣着打扮,这菜也是挑了厨子几道拿手的菜,免得被嫌弃了。
殷若飞刚刚吃了一碗饭,倒也不是特别饿,吃着小菜味道不错,也就慢慢喝了起来。
这酒没喝几口,门外又进来一个客人,不过不是吃饭的,而是打酒的。
“掌柜的,打二两酒。”殷若飞猛地抬头,这声音很是耳熟。
门口一个高瘦的男子提着个酒壶,正和掌柜地说着话。
“殷大官人今天心情不错啊,可是赚了大钱?”掌柜的看起来和这个人很是熟悉,一边用酒杓舀酒让男人拿来的酒壶里灌,一边和他搭着话。
男人接过打好的酒,数好铜钱递过去,转身要走。
“三哥?”殷若飞突然开口。
男人身影顿了一下,“你认错人了。”说罢飞快的走掉。
殷若飞眉头微皱,这殷锦鸿变化真不小。
“小二,刚才那位客人,可是住在这附近?”
“客官您认识那位大官人?听说他之前也是个公子哥,后来落魄了,就流落到这里,当了上门女婿。”
93.又见老三
“他靠什么营生啊?”
“什么都干吧,最近可能是日子过的不错了,时不时还打点酒。”店里没客人,小二索性就说了起来,殷若飞认认真真听着,没想到这种日子,老三竟然能安分地过下去了,还成了亲。
殷若飞点点头,“你知道他住在哪里么?”
“知道知道,顺着这个街走,最里面最矮小的那处院落就是了。”
殷若飞有要了点熟肉散酒,汇了酒钱,又多给了点银子,算是打赏,提着一竹筒的老酒和荷叶包裹的一包烧猪肉,朝着小二说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破旧的小院,看占地倒也不算太小,只是实在是破旧,甚至墙头都有地方脱落砖块,露出黄泥生着一丛丛杂草。
门口依稀能看出是两扇朱漆大门,漆皮大部分已经脱落,光是看这个门,可以想象这家原本应该是家富户,只是不知道怎么落到了如今这副光景。
殷若飞抓着门上只剩下一只的铜环,轻轻叩打了几下。
“谁啊?”里面传来了个老婆子的声音,不多时,伴着轻碎的脚步声,有人到了门口,将门拉开了一道缝。
“你……”一个衣着破旧的婆子楞了一下。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位姓殷的?”殷若飞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他本就容貌好,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此时斯文有礼地微微一笑,更是让人难以拒绝。
老婆子点点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又上下看看殷若飞的这身打扮,“您,找他干什么啊?”
“我是他一位故人,刚刚在街上隐约看到似乎是他,这才追到了这里来。”殷若飞提提手上的东西,“这不,特意来看看他。”
“那您进来吧。”婆子倒好说话,门吱的一声打开,露出了足够让殷若飞进来的空儿。
“多谢大娘。”殷若飞笑着道谢,跟着婆子朝着主屋走去。
屋里两个人正在说话。
“奶妈干嘛去了?”说话的正是殷锦鸿。
“相公,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奶妈怎么还没回来,难道是刘家来催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殷若飞步子略微迟缓,心说难道这就是老三娶的那女子?
“姑老爷,这人说是你的故知……”婆子一进门,就给殷锦鸿引荐。
殷锦鸿抬头看去,脸色巨变,手中那酒杯啪嗒掉在了地上碎成几半。“你……”
“三哥,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殷锦鸿站起身,激动差点撞翻了桌子。当然,肯定不是高兴的。
旁边的女子也站起身,一脸的茫然,看看殷若飞,又看看殷锦鸿,迟疑道,“相公,这位是……”
“这位是嫂子吧?”殷若飞一拱手,“见过嫂嫂,我是七弟。”
“咦?”旁边的婆子大奇,“姑老爷,你家不是就兄弟一个么?难道这个是结拜兄弟?”
殷锦鸿脸色紫胀的说不出话。他既不想殷若飞看到他如今落魄的样子,也不想自己妻子知道自己当年是什么样的人家,又怎么被赶出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子不解地看着一言不发的殷锦鸿。
“嫂子,我……”
“我自己说!”殷锦鸿连忙拦住了殷若飞的话,事到如今,他也只好说了。对于殷若飞,如今他气馁的很,艰难的日子让他已经没有了和面前这等贵公子一争长短的底气。
听到殷锦鸿说的话,女子简直惊呆了,她从来没想到过,这个昏倒在他家门口的落魄少年竟然出身如此高贵。她更没想到,这个一直都让她觉得谈吐举止不凡的少年,曾经竟然是那般卑鄙不堪的人。
女子简直不能相信,脸上的惊讶表情,让殷锦鸿心里刺痛。
“嫂子,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三哥如今如何,嫂子应该最清楚。”
女子点点头,“七弟快请坐。”同时眼睛瞄向殷锦鸿,眼神里全是深情。
殷锦鸿眼圈发红,说来说去,他如今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年,曾经那侯府里发生的事,经过两年的时间,遥远的仿佛隔世一般,他如今没有别的想法,只要他的妻不嫌弃他就好。
“嫂子也坐。三哥!”
“这……这是你嫂子,杨氏。”殷锦鸿看到曾经他视为仇敌的弟弟,始终是一脸笑呵呵的看着他,心里暗道惭愧。三人坐定,殷锦鸿开始介绍。
原来几年前,殷锦鸿被打了一顿赶出家门,身无分文开始流浪。陈姨娘和瑞书全都被拘禁起来,也帮不到他,何况以那两个人的心性,也未必会顾他。而唯一还算自由的同母妹妹瑞韵才刚刚七八岁,除了哭一点办法都没有,更别提帮他了。
一开始还能去那些狐朋狗友家里暂住,混日子,后来他被赶出来的事情败露,众人看殷侯也没有寻他回去意思,纷纷变了脸。
混吃不行,殷锦鸿开始了流浪,身上的衣服当掉,换成蒸饼,甚至只是一碗稀粥。日子艰辛难过,此时才知道当年的生活是如何的舒服。
而历经周折的他此刻却觉悟到了那时候的他,是如何的混蛋。开始他还怨恨亲爹,怨恨祖母继母,还有殷若飞等人,后来才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他和他那不安分的亲娘、妹妹自己作出来的。若是没做出那忤逆的事情,他又怎么会沦落到了这一步。
当然,他最恨的就是老二殷锦堂。他们母子三人全都是受了他的蛊惑,而最后的结果,他们几人全都凄惨无比,那老二却毫发不伤地养尊处优。之前也有过类似的事,只是都被他忽略了。
这也是他不愿意回去的原因。其实他若是肯去侯府门口跪着求殷海城,也未必就真的毫无转圜余地。
可他不愿再去做老二的走狗,不愿意跟害了自己的人为伍,但他深知他斗不过对方,只能远远地避开了。
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衣衫单薄的他,最终又冷又饿地倒了一家门口。这家就是杨氏的家。
杨家曾经也是颇为富足的人家,只是后来父母双亡,她一个女子又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央着铺子里的掌柜们帮忙照看。只可惜她所遇非人,那几个掌柜全是狼心狗肺之辈,欺负她是弱小女子,几番手段,将铺子盘到了自己名下。
到了如今,杨家坐吃山空,只剩下这破旧的院子,连下人都尽数遣散,只剩下了最疼爱她的奶娘肯留下。
救下殷锦鸿实在也是机缘巧合,这殷锦鸿倒在她家门口,虽然已经落魄不堪,但是那传自殷家的好样貌还是轻易让人心动。杨氏自然也不例外,心里的那微微一动,让殷锦鸿保住了小命。
当掉了一根簪子,给殷锦鸿抓了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殷锦鸿不说走,杨氏也不开口赶,一来二去,竟然有了情愫。
白天殷锦鸿出去帮工或者上山砍柴,换取一点银钱,而杨氏则和奶娘在家里准备饭食,终于在去年请了媒人,两人成了亲。
杨家算是有了顶门户的人,杨家虽然穷,但是好歹也是个家,殷锦鸿默默地珍惜着一切。
殷若飞默默地听着,他曾经的经历和殷锦鸿何其相似。只是他身为嫡子,虽然被赶出家门,却也没被放过。殷锦堂无所不尽其极地将他逼上了绝路,而他却让他跑掉了。
殷若飞暗暗咬牙,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他。
“七弟,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事情都说开了,兄弟俩曾经的间隙,仿佛过眼的云烟一般,已经消散了。但是不得不说,殷锦堂是他们两人心里共同的敌人。殷锦鸿不说,但是那不愿提及对方的刻意避开,足以让人知道他的情绪。
“说来是一件丑事。”殷若飞将瑞馨的事简单说了一番,“让三嫂见笑了。”
“这个贱妇!”殷锦鸿气得一拍桌子。大家贵女比不得平常女子,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家族。瑞馨这一举动,拖累的将是侯府所有的女孩。
殷锦鸿本就恨着小林氏一脉,现在他的妹妹还没嫁人,却被如此拖累,哪里会不恨。
“三哥,回家吧。”殷若飞给殷锦鸿夫妻斟满酒,“爹爹若是看到如今的你,一定会高兴的。”
“我没脸见爹了。”虽然知道林家被满门抄斩,也知道老二身死,但是殷锦鸿依然没有回家的念头。曾经的他,让如今的他觉得抬不起头来。
殷若飞刚要说什么,杨氏奶妈抱着个孩子进来。刚刚听到殷家兄弟认亲,奶妈就有眼色的退下了,虽然殷锦鸿和杨氏都拿她当亲娘一般看待,但奶妈始终恪守着自己的规矩。若不是此时孩子哭闹,她也不会过来。
“这是……”殷若飞惊喜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小手小脚的,正抓挠着想要寻找亲娘。
“是我儿子,已经半岁了。”殷锦鸿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杨氏伸手抱过儿子,知道孩子是饿了,连忙抱着孩子退到了内室。
“三哥,想不到你都有了儿子,这可是咱们殷家下一代的老大啊。”殷家兄弟成亲都晚,锦元如今也不过刚成亲。长姐瑞琴倒是有了两个孩子了,可是那不姓殷。“可起了名字?”
“还没。”殷锦鸿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只起了小名叫做翰哥儿。”
“三哥,带着孩子回家吧,你忍心让嫂子和侄儿跟着你受苦么?”
“我……爹会让我进门么?”
“放心,只有你肯回去。”
94.睡错床
不多时,杨氏带着孩子从屋里出来,怀里的翰哥儿吃的饱饱的,脸色红扑扑地十分可爱。
“三哥,嫂子……”殷若飞从身上把荷包拿出来,里面只是一些碎银子和一些金豆子之类的,并没有大钱。“这些银子你们先拿着。”
“不不……”杨氏脸一红,连忙抱着孩子推开,怎么都不肯接。
“老七,你这是做什么。”殷锦鸿也推拒,“我不想要你们的钱,我能赚钱了。”
“不管你们回去不回去,这点银子你们也先拿着,算是我给侄儿的喜钱。”殷若飞将荷包放到了桌上。“今天不早了,我先回去,明天我还会来的。”
“我不想回去……”殷锦鸿依然拒绝着。
“唉。三哥你现在虽然能让一家人吃饱,但是孩子将来还要读书,还要成亲呢,你何必苦着嫂子和侄儿。”
殷若飞转身离开了。
殷锦鸿看着桌子上的荷包,眼圈红着发呆。
“夫君,七弟真是好人。”杨氏抱着孩子,温言软语道。
“是,我从前是个混蛋,尽想写不切实际的事,现在才明白,那侯府的爵位何时和我有关过。”殷锦鸿摇摇头,他完完全全的就是让老二给坑了,几乎坑掉了一生。
杨氏拿起荷包,“这个,还是还给七弟吧。”或许是好奇,杨氏打开看了看,那里面除了上面的几块碎银子外,其他满满都是金豆子。这么多的金子,她可是从来没见过,就算她家曾经家境不错,那也无非是有些银子,何曾拿着金豆子当成随身携带的零花?
杨氏只听得兄弟两人说话,但是她却不知道丈夫口中的家里,到底是何等人家。她原本想着,或许是个不输于曾经她家的富庶,此时看来,她似乎还是想低了。
“兰花,你……你想不想过好日子?”殷锦鸿皱着眉思考这殷若飞的话。他忽然发现,他并不像让自己的妻儿过这种生活,曾经生活在那种环境的他才知道,如今的生活,恐怕连侯府有头有脸的下人都比不上。
“我我……”杨氏眼睛睁得大大的,想想若是有了银钱,能过上父母还在时候的生活,心里一动。可是转而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杨氏又低下了头。
“兰花?”
“我不愿意。”杨氏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失落。
“为什么……”殷锦鸿皱眉,难道他错了,其实他的妻子并不喜欢过好日子,可,这怎么可能,谁会喜欢吃苦啊!“兰花。”
殷锦鸿推推杨氏的肩,只见那青花素裙上落下了两个水滴。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殷锦鸿慌了,将妻子和儿子一同抱入怀里,“你若是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
殷锦鸿和妻子是患难中结识成婚的,感情十分亲厚,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一种认真。若是他回去这件事伤害了妻子,那他宁可留在这里,和妻子儿子安守这份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