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毒……”宁如海似乎努力了许久,才呜咽出了三个字,哪知赵氏听后,却发出一阵抑扬顿挫的笑声,“我下毒?你错了,这些仙鹤草,是大夫人派人悄悄种在唐姨娘院子里的,是渊儿发现了,才将其物归原主,你要责怪下毒的人,大可去找大夫人那个罪魁祸首,却是不要赖到我的头上。”
说完了这一句,赵氏又摇摇头,“罢了,这屋子里的味道不太好,我得出去透透气,老爷你好好休息吧,养好了身子,往后只怕还有得折腾呢。”
“救……救……”宁如海努力瞪着眼睛,又哼了两声,原本已经超门口走去的赵氏又停下了步子,转过身,“忘了告诉老爷,大少爷给你下的药,是按照药经特别调制的,原本只是普通迷药,可惜,因为你已经身中了仙鹤草的寒毒,两相催化之下,会彻底麻痹你的手筋脚筋,让你躺在床上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我会安排大夫来给你诊治,不过大夫最后的诊治结果,只会是你因为中风,将从此卧床不起,我还会安排大少爷同你住在一起,他身为嫡子,日夜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你,也是他的本分,我想对于这件事,大少爷一定非常愿意。”
这些话,赵氏猛说一句,宁如海就剧烈地咳嗽一声,等赵氏说完了,宁如海不知是气愤还是后悔,竟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赵氏轻哼一声,这才转身出了门。
新年还未到,江州宁府里就传出了好几件大事。
宁府的大夫人严氏因为犯了错,原本被严加看管了起来,可后来却又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而武安伯宁如海,也意外中风,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成了一个废人。
宁府的二位主人一夜之间突遭巨变,几乎在江州的官场震了一震,不过好在有二夫人赵氏出面顶着,却也没闹出多大的风波。宁如海这副模样,显然是无法再担当守备一职了,他不光卸了任,就连武安伯的爵位,也在宁府老夫人的主理下,传给了嫡子宁湛,彻底的退居深宅,开始养病。
新任武安伯宁湛身子也并不十分好,宁府这样大的一通家业靠他一个人显然打理不过来,好在他还有一个得力的弟弟宁渊帮忙操持,又有二夫人赵氏从旁辅助,一时也将举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而宁湛也是个少见的孝子,家里的大事他或许掺不上手,但在孝敬父亲这一点上,却从来不假手他人,不光将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挪到自己房里与自己同住,更是一饮一饭都要亲手操持,虽然每到入夜,从房门外经过的下人总会听到房间内传出奇怪的声音,交织着肉体的碰撞声和男人的呜咽声,但因为有二夫人的严厉警告在先,倒也没有人敢胡乱说些什么,只以为大少爷为了尽快帮老爷恢复身子,在做着某种特殊的按摩。
大年初三,万事革新。
宁渊穿上一身崭新的衣裳,披上一件貂皮大氅,先去湘莲院接了唐氏和宁馨儿,然后踩着新年的第一场瑞雪,到了正厅。
正厅里已经来了几位拜年的客人,沈氏在知道宁如海中风后,不知是不是打击太大,也病倒了,整日歇在寿安堂里不再搭理外事,而年节后有不少人来串门子,新任武安伯宁湛的身体又不好,几乎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倒是累了赵氏大清早就要杵在这里陪客。
宁渊领着唐氏入座后,便低眉顺眼地一面喝茶一面等着,今日他早早过来了,一是要陪着赵氏待客,二是赵氏特地嘱咐了,今日曹都督投了拜帖,要上门拜年。
自从去年端阳节的事情后,曹家对于宁家总有种若有若无的敌意,并且有段时间没来往了,此番突然借着拜年的由头上门,任谁都会怀疑其目的,宁府里现下无一人在朝廷中任有官职,因此难免要小心应对着,赵氏让宁渊来便也想在应付时底气足些。
送走了第三波客人后,管家才进来传话,说曹家的马车到了,赵氏急忙走出去迎接,宁渊也跟在后面。宁府大门外,停了两辆十分精致的马车,曹桂春穿着便服,下了第一辆马车,又迅速走到第二辆旁边,似乎是要迎接什么人。
随着车帘的掀开,一个面容英俊,锦袍玉冠的青年下了马车,此时赵氏和宁渊也出了大门,见着那青年,宁渊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立刻换了笑容,同赵氏一起下摆道:“见过四殿下,曹都督。”
曹都督哈哈笑道:“二夫人,你和三少爷这回可是称呼错了,四殿下如今有了另一层身份,应该唤一声钦差大人。”
“曹大人,今日咱们可是来宁府拜年的,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司空旭调笑了一声,对赵氏和宁渊点了点头,率先入了大门,宁渊眼皮抬了抬,他不知道司空旭这回突然上门是在打着怎样的如意算盘,可忽然间他想起了在华京时呼延元宸对自己说的话,可后来呼延元宸分明又向他传了信,说皇帝驳回了司空旭的要求,不知他这一次又是打算搞什么名堂,“钦差?”似乎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宁渊低头,也跟着进了门。
正厅内,众人分主次坐好,曹桂春先道:“怎的不见新任的武安伯?”
“家兄身子不适,一贯是不起早的,倒是怠慢曹大人和四……钦差大人了。”宁渊急忙起身见礼。
“也罢,贵府近来事忙,倒也亏得二夫人打理有方。”曹桂春又对着赵氏打了个哈哈,才将话头引到了司空旭身上,“恐怕二位还不知道,年前北面燕州出现了兵祸,圣上特地侧缝四殿下为钦差,就为了平定祸事而来,我等即为朝廷官爵,诸事帮衬着四殿下也是应当的。”
燕州兵祸不过是前几天才传开的事情,据说又有一帮马贼在边境烧杀抢掠,而朝廷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反应,司空旭还是钦差……宁渊心里一下转过了许多事情,也不禁多看了司空旭两眼,偏偏司空旭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对上的一瞬,宁渊分明在司空旭眼底察觉出了几丝阴沉的目光。
“这是自然的,可现下江州守备已经不是我们老爷了,只能在银钱与粮食上聊表心意,不知钦差大人想要多少。”赵氏处事通透,说话也不绕圈子,显然以为司空旭此番带着曹桂春前来是来要钱的,毕竟马贼骁勇善杀,钱粮不足的话是决计搞不定,哪知听了这话,司空旭却一边笑一边摇头,“二夫人说笑了,贵府最近的境况我也知道,宁老爷和老夫人都病着,这要钱粮的事,我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此番过来,不过是想向二夫人借个人而已。”
“谁?”赵氏条件反射地问道。
司空旭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片刻之后,才将目光挪到了宁渊身上,带着笑意道:“久闻宁府三公子才华横溢,不光颇通诗书,在一些国策兵论上也能信手拈来,不知司空某有没有那个面子,能请三公子从旁协助,好帮我大周尽快肃清边患匪类?”
“钦差大人,这怕是不妥吧。”赵氏开口道:“渊儿年纪尚轻,不过是个孩子,平匪这类大事他能帮上什么忙,钦差大人还是不要说笑了。”
“二夫人,英雄不问出处,更无关年龄大小,三少爷有怎样的手段,我或多或少都是知道的。”司空旭说完,又盯着宁渊的眼睛,“我现在,只想问问三少爷自己的意愿。”
宁渊一直垂着眼睛,到这时,他才缓缓抬起了头,忽然间微笑了一下,轻轻将下颚点了点,“既然是钦差大人相邀,也没什么好拒绝的,我去。”
107、相互试探
浩荡的车队行驶在江州城北的官道上,队伍两边整齐地跟着两列军队,队伍前端扬着一面巨大的旗帜,上边银钩铁画“钦差”二字,一瞧便出自名家之手。
江州与燕州本是相邻的两州,可因为中间有一片荒芜的戈壁滩挡着,燕州远没有江州繁华,属于极北的苦寒之地,贫瘠得很。那里因为气候恶劣,土地又很难长出粮食,老百姓的生活很是艰难,加上临近边关,马匪猖獗,前两年朝廷原本围剿过一次,也取得了些成效,可最近听闻又有一帮马匪卷土重来,折腾得当地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宁公子想来并未去过燕州,燕州虽然贫瘠,可青稞酒与青稞打糕却是一绝,待到了燕州城,宁公子可以细细品尝一番。”司空旭斜靠在马车内,整个人看上去雍容松散,仿佛并未因旅途日久而觉得劳累。
“钦差大人有所不知,燕州我自然是去过的,青稞打糕的味道也确实不错,但青稞酒太烈了些,却不讨我的喜欢。”宁渊笑得很浅,应付完了司空旭,又撩开马车的窗帘,对外边招了招手,骑着高头大马跟在马车边的王虎立刻凑了过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宁渊问道:“离燕州城还有多远。”
王虎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官道旁尽是荒凉的戈壁景象,望过去白茫茫一片,常人实在难以判断位置,不过王虎从军时这段路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思虑片刻便道:“照咱们现在的速度,明儿个一早就能进城了。”
宁渊点点头,放下帘子,刚测过脸来,就对上司空旭一双探寻的眼神。
“宁公子处事还真是严谨,硬要将王统领带在身边,难道是在提防我不成。”
宁如海卸任了江州守备后,在新任守备接替之前。守备之职会由原来的副统领暂代,而一众副统领中王虎的资历最高,这代理守备便由他顶了过去。此番宁渊虽然答应了司空旭要帮他的忙,却也提出了条件,要让王虎领着两队军士随行,一是可以担保安全,而是有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跟着,也安心些。
宁渊道:“钦差大人说笑,这戈壁虽然荒凉,我也听说流寇多得很,大人身边的护卫虽然得力,可真正碰到什么危险的时候,那么几个护卫除了大人自己,恐怕难以顾到其他人的周全,我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宁公子与我也不算生人,何必叫得如此生疏,私下里唤我一声司空,还是使得的。”司空旭笑道。
“大人说笑,你我身份有别,这僭越之事,我却是做不来的。”宁渊不软不硬地撂下这么一句话,让司空旭碰了个软钉子,随即重新将脸挪向窗外,司空旭盯着宁渊的侧脸看了一会,也按捺住心底的情绪,轻轻闭上眼睛。
这一路上,类似这样互相试探的客套言语已经说过好几轮了,说到底,司空旭自己都在好奇,宁渊居然会这么干脆就答应了自己,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宁渊三推四推,他还有把握可以将对方吃得死死的,可宁渊出乎预料的反应,倒让司空旭踟蹰了,总觉得宁渊的脑子里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毕竟这人年纪虽小,鬼主意却不是一般的多,稍微放松些,就有可能着了他的道。
也罢,等到了燕州,找个时机撇开王虎,总有能让宁渊向他下跪求饶的时候。
第二日清晨,车队总算抵达了燕州城,同江州城高大的城墙和宽阔的城门比起来,燕州城方方面面都有些不够看,城外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漠,难以见到一片绿植,城墙也是用图石简单垒起来了,总共不过三丈余高,外体还十分斑驳,入城后,城内也几乎看不到一栋超过二层的阁楼,这也是因地制宜的关系,燕州城经常会遭遇尘暴的侵袭,房屋如果太高的话,便如同木秀于林风必摧的道理。
一行人刚在驿馆下榻,燕州总督便得到了消息前来见礼,顺便还带了两个厨子来准备在驿馆摆一桌接风宴,人人都道燕州贫瘠,从这位总督身上看却不像那么回事,总督大人不光油光满面肥头大耳,为了准备席面还牵来了两头猪和两头羊,那边在忙着准备饭食,宁渊却借故没有胃口,向司空旭请了辞,说要去外边转转。
这样正常合理的请求,挡着人家燕州总督的面,司空旭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刚跨出驿馆的大门,就有两个司空旭身边的护卫如影随形一般从阴影处冒了出来,显然是被派出来监视自己的。
宁渊拢了拢背后的大氅,低下头,迈步朝人多的地方走去,那两个侍卫亦不紧不慢地吊在后面,毕竟宁渊那件镶毛边的皮氅很有辨识度,很难被跟丢。
宁渊在人堆里左转右转,最后进了一家相当简陋地酒馆,坐在那里似乎点了什么东西,借着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那两个侍卫在隔了半条街的巷子后站着,看宁渊吃完了东西后,居然就趴在桌子上小睡起来。
这一睡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终于有一名侍卫察觉不对头,快步上去,将那个睡着的人扒拉起来看,竟然是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只不过背后披着的是宁渊的那件大氅而已。
而此刻的宁渊,已经出现在了足足三条街外的一家茶馆里。
茶馆没有开在临街的地方,店主也是一个老婆婆,狭小的店堂里安安静静,宁渊一面品茶一面侧耳倾听,很快,随着一声长鸣,一直雪白的隼鸟竟然从外边飞了近来,稳当当站在宁渊面前的桌子上。
紧跟在这隼鸟后边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青年,自然是这隼鸟的主人,呼延元宸一瞧见宁渊身上单薄的衣服,立刻皱眉道:“燕州苦寒,如今又没开春,你怎么穿得这样少在外边晃荡。”
说罢便将身后的狼皮披风解了下来,二话不说担在宁渊背上,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披风里边暖烘烘地,还带着呼延元宸的体温,宁渊笑了笑,“原本我是有一件氅子的,不过为了甩掉两个尾巴,不得已送给别人了。”他也许真的有点冷,不禁将那温热的披风又在身上裹紧了些,继续道:“倒是你,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得这么快,竟然比我们还早了好几天。”
“华京到燕州的官道本就好走些,接到你传书的时候我就立刻启程了,骑得又是快马,路上并未耽搁功夫。”说到这里,呼延元宸皱了皱眉,俊朗的脸上表情很是凝重,“倒是你,明知道四皇子不怀好意,又为何要答应这样的事情,甚至连侍从都一个不带在身边,单枪匹马跟着他走,你也不怕他半路上欲行不轨,可着实吓了我一跳。”
“你以为我不想拒绝吗,是不能拒绝,这种事他说得大义凌然,我要是执意不从,他到时候一定大帽子扣下来,我就算消受得起,可我娘和我妹妹又该怎么办。”宁渊道:“我将周石他们留在家里,也是为了有他们在我娘和妹妹身边我放心些,而且就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处境,所以我才找你帮忙,毕竟跟别人比起来,你至少对我与他之间的纠葛知晓一二。”
听见宁渊居然这样直白地表示出对自己的新任,呼延元宸原本焦急的内心不禁缓和了些,还溢出丝丝自满,他抿了抿嘴角,却没有再出言苛责。
在答应了司空旭的要求后,宁渊抽空上了一趟灵虚寺,用雪里红向远在华京的呼延元宸传信,请他帮忙。这是呼延元宸告诉他的联络方式,若是有事要找他,通过雪里红就一定能找到,而呼延元宸的确所言非虚,接到信后居然立刻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燕州。
“先不说旁的。”宁渊摆了摆手,“我让你帮我打听的事情你可有眉目了。”
“打听过了,燕州边境近期的确有一拨马贼作乱,不过并不是之前那一拨。”呼延元宸摆正脸色,“原来那拨马贼,曾经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一直很安分,可不知道为什么,前段时日他们头领一夜之间暴毙,原本的马贼队伍也解散了,至于现在这拨,也出现得蹊跷,听说是忽然冒出来的。”
“果真?”宁渊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有呢?”
“然后同你想象的一样,燕州城里的确有人在同那些马贼暗地里接触,不过具体的内容却无法探知。”呼延元宸说得很轻松,其实只有他知道这消息的来源有多宝贵,那群马贼在城外的荒漠中行踪不定,要找到他们相当艰难,更别说找到之后还要隐匿尾随,直到确实探听到他们与某些人往来的事实,为了这些消息,呼延元宸一个人趴在大漠里足足两天两夜没合眼,整得灰头土脸的,连闫非看了都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