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绝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对上一屋子热切的目光,他吞了口唾沫,忽然就咧开嘴笑的无比灿烂,声音也很大:“报告大队长,我留下!我还没打败他!”
说这话的时候,叶绝手指向门口萧白的位置,针管里有点回血,苏明远看到了立马从床上蹦下去,把叶绝的手给按回去。
萧白表情没变,一派淡定从容,只是心脏还是狠狠颤了一下,像是被子弹击中似的,一种麻酥酥的痛感由心脏的位置传遍全身,他想动动手脚却现有点困难,现在这个局面下,肌肉似乎都不听神经使唤了。
叶绝拍掉苏明远抓着他的手,越过他好哥们的肩头,朝着萧白笑的眉眼不见,还是那么挑衅又嚣张,一派小爷一定将你拿下的气势。
萧白哑然失笑,摸了摸口袋将烟挑出来然后就出去了,天气渐渐地开始暖和起来,萧白站着的台阶下几丛杂草开始往外冒嫩生生的绿色,被风扫过会有点胆怯的抖动,可它们还是肆意的坚持着生长。
萧白吐出一口烟雾,苍蓝色的烟圈一点点荡开,看着基地里那些建筑高大的轮廓,他长吸了一口气,湿润的空气,有泥土的味道。
第二天,周戎直接就下令举行新队员的入队仪式,利刃本来是不重视这些虚套套的,可是几年前刘向前说,咱得给士兵们一个想头,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接纳了,后来周戎觉得很有道理,才这么给定了下来。
如果一定要说利刃的入队仪式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除了宣誓,还有一项非常特殊的项目——十分钟的默哀。
新老队员们整整齐齐地站在训练场上,像是一排排有着傲骨的青松,百折不弯,相当有气势,周戎就站在正中间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换上了作训服,肩章上的那几颗星星异常闪亮,没有用话筒,他的声音就在训练场回荡着。
“今天,你们将成为利刃的一员,成为了彼此以命相交的队友,在利刃这里,永远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完成任务,活着回来!”
周戎停顿了一下,他看着下面齐刷刷的士兵们,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坚忍的,那是强大而又包容的力量。
有风起,从山坳间带来了些许沙尘和树木的味道,卷过整个基地后,又染上了铁和血的味道,最后回到训练场上,吹动着每一个战士的作训服。
“从利刃建队至今,我们总共牺牲过二十三名队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他们的鲜血是为了守护国家和人民而流的,这些血都不是白流的,”周戎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现在,我们要向我们的英雄宣誓,宣誓我们会守护他们用生命来保卫的国家!”
没有人说话,绝对的安静,士兵们右手捧着贝雷帽,低下了头,直起了脊背,他们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拿枪。
跟别的部队不同,利刃没有什么官方标语口号的,像是“战用我!用我必胜!”“忠于祖国!忠于人民!”之类的他们都没喊过,因为用周戎的话来说,有那扯淡的功夫不如行动,所以他们更多的时候是战斗、战斗、战斗。
也许语言和行动相比总是匮乏的,不过关于利刃还是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国之利刃,见血封喉!这是句有那么点装逼的话,不过在之后不久的日子里,新兵们就真正见识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入队仪式结束之后,新兵们算是彻底融入了利刃,再不会有考核,再不会有人被扣分,等待着他们的也再不是训练时的空包弹,他们会流血,甚至不幸的话会有人牺牲,不过利刃的门内从不是鲜花似锦的繁华升腾,这是一个真实到会让人心生怯意的地方。
当晚,大队出钱,所有的士兵们都在食堂进行了一次聚餐,新兵们都被老兵一顿狠灌,全都是竖着进食堂最后横着出去。
闹腾到快要熄灯,这帮子兵王兵痞的才收手回去睡觉了,萧白跟着另外两个中队长收拾完一片狼藉的战场后在训练场上一起抽了会儿烟,便自己回宿舍去了。
洗了个战斗澡之后,萧白坐在床头,旁边的柜子抽屉里有个文件袋,本来是装出任务的士兵写的遗书的,任务完成之后也就还给了个人,不过叶绝的遗书却留着,因为那上面清楚写着是给自己的,前几天因为太忙了,萧白还一直没来得及看,这会儿才算是真有时间了。
叶绝的字很漂亮,洒脱飘逸,像是楷书的某种叶绝式变形体,白色的信纸中间写着公正的两个大字“遗书”,下面空了两行就写着队长俩字,后面还跟着一个硕大的感叹号,用黑色中性笔描黑了,看着有点搞笑,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队长!
其实我觉得我这遗书肯定白写了,因为像小爷我这样身手风骚的牛逼人士肯定是不会死的,可是你一定要让我写,我怎么就觉着你这是在咒我早点死呢,实话说,你是不是因为上次我说要打败你,所以就觉得特别没有面子。
其实,这没什么,真的没啥,不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嘛,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我一般见识,万一哪天真被我打趴下了,也不过是那啥优胜劣汰,达尔文的进化论我相信队长您肯定懂,因为我记得您是Q大的学生对吧。
好吧,还是说正事吧,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不幸为国捐躯了,共和国就此失去了一个无比牛逼无比忠诚的战士,也请祖国和人民多为我伤心一下,抚恤金什么的麻烦队长您帮我领了之后捐出去,别捐给什么希望工程红十字会的,我一点儿都信不过他们,您还是直接帮我捐给真正困难的,比如上不起学或是得了绝症的孩子吧。
剩下的我也没什么要求了,就是能不能把我埋在利刃的后山上,您也是知道的,我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好了,该说的说完了,最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队长,其实你真是一个好人。
利刃最牛逼士兵:叶绝
这封遗书写的实在太不靠谱了,却挺有点叶绝的风范,萧白靠在床头拿着信纸乐了好久,手上的烟都一个不小心点在了被子上,烧出一个小洞来。
萧白将眼睛闭上,心里都能描摹出一个人的样子来,眉毛并不太浓,眼睛不算大却很亮很有神,眼睫毛挺长,鼻梁长得也不错,嘴巴嘛有时候骂骂咧咧有时候又是逗得人能笑抽过去,再睁开眼睛,萧白看到温暖的阳光中,那个少年手里攥着张白纸,乐呵呵的朝自己招手,说着:“队长,反正我写遗书也没人看,不如我就留给你吧。”
下一秒,这人却凶狠的揍着自己,嘴巴里面大骂:“妈的,老子还不是为了把你的尸体也带出去!”
对于萧白来说,叶绝真的有点特别,这小孩没什么信仰,却是纯粹的,肆意张扬着的青春让他拥有跟自己不一样的力量,那是绝对的温暖。
萧白拿着遗书的手握紧了些,在白纸上抠出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痕迹,烟一只接一只的抽,直到满屋子都是乌烟瘴气的,他想起上次在叶绝宿舍里抽烟,这小子围着条浴巾,目光都能杀人。
萧白站起身来,盯着自己的右手,虎口和指头上都有枪茧,还有几道被刺刀划过的伤口,忽然他想到了那个浴室,喝醉的叶绝近乎是依偎在自己怀里,全然没有反抗的,萧白深吸一口气,心里腾起了火星,他推开窗户,对面是叶绝的宿舍,已经熄灯了,黑洞洞的窗口,可是只看了这么一眼,萧白忽然就觉得安心了。
这像是一场漫长的酷刑,萧白忍耐了一路,终于有一天让他现了一个人,那人就像是光明一样的存在。
第四十三章
刑审结束的时候其实年还没过完,正月十五这天上午,三中队的队员们都在泥巴潭子里面摸爬滚打,黄泥汤子裹了满身,一个个的看着都没了人形,挺像用稀泥巴和成的狗熊。
今天玩的不是单对单而是群架,管仲和吴语拿着高压水枪在上面一个劲的狂喷,冰冷的水直接压在人身上,哗哗的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叶绝站在人群中间,他是大家重点照顾的对象,没办法,身为一个吴语关照的突击手就要有这样的自觉,他得耐得住各种打压,并在强烈的对抗中找到杀敌制胜的绝招。
张然是第一个被叶绝撂翻的,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跟管仲学的太多了,爆破工夫长进了不少,手上功夫却是有点退步,气的管仲拿着水管子一个劲儿咆哮,吴语被他吵得烦了,干脆一脚把管仲给踹下去了。
正打了一身泥巴的孙静看到管仲也下来了,歪着嘴巴笑的很邪性,他捅了捅苏明远的后背,对着正趴地上的管仲挤了挤眼睛。
苏明远也是个上道的小子,嘿嘿一笑就摸到管仲身边,一个虎扑就把人按到了,然后扭头大吼一声:“兄弟们,有仇的报仇没仇的解恨啊!”
他这话音一落,士兵们蜂拥而上直把管仲压在自己身下,饶是管仲壮的跟个熊似的,也禁不住这折腾,压在众人身下一个劲的叫唤:“我操!出人命了啊!苏明远你个死小子,看老子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苏明远也很苦逼,他妈的老子就在你上面,基本就要跟你个大贱人一起壮烈了,你他妈的还嚎个屁啊!
叶绝没去欺压管仲,他蹲在旁边,随手擦了擦满脸的大泥巴,瞅着这群兵痞玩的异常开心,莫名的自己心情也变得挺好。其实刚刚刑审完的那两天他是真不舒服,心里没有疙瘩是不可能的,可是看到现在的状况,他忽然也就豁达了,这样挺好,真的,一起闹一起训练一起流血,就算是牺牲也会有人在自己身边。
有时候想想,还真没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吧。
叶绝把眼睛闭上,歪歪脖子舒展筋骨,刚刚他被扎达狠狠揍了一拳,现在肩膀那里还是麻酥酥的,这小子也真是个狠角色,平时闷不吭声跟个闷葫芦似的,下手还真他妈的狠啊。
这时候,一道高压水柱砸到叶绝身边,溅起了挺高的黄泥汤子,叶绝睁眼,看到萧白站在泥塘子上方,嘴里叼着根烟,手里拿着高压水枪往自己这里喷呢。
叶绝挠了挠头立马站起来,对啊,他的誓言还没实现呢,他还没打败萧白这个变态,想到这,叶绝朝萧白勾勾手,笑的一脸欠扁:“队长,别光看热闹啊,下来陪兄弟们练练啊。”
队员们一听这话,立马从管仲身上起来了,都聚过来冲萧白笑的很猥琐,萧白将烟掐了,皱皱眉头然后朝着叶绝点了点头,立马飞起一脚把旁边的吴语踹了下去。
“吴语,陪他们练练啊,我还有事儿,”说完了话之后萧白抬腿就走了,众人遥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很一致的做了个猥琐的手势。
不过萧白还真没扯淡,他是真有事,值班室那边派人来说,有人过来找自己的儿子。按理说,利刃基地的位置就算不是机密也不是谁都知道的,一般情况下也不允许亲朋好友的来随便探访,可今天是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团圆的元宵节,萧白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去把人接来。
到了值班室门口,萧白看见一个妇人提着大包小包很心急的走来走去,看年纪也就是五十多岁,头盘在脑后,藏蓝色的羽绒服显得有点臃肿。
聊了几句之后,萧白才知道这是苏明远的母亲,特意从山东赶过来给自己儿子过元宵节的,萧白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想了想就让执勤的士兵过去把苏明远叫回宿舍去,顺便换身干净衣服。
等到萧白带着苏明远的母亲慢腾腾地到了宿舍,他现这帮小兔崽子居然都换上干净衣服回来了,他挑挑眉问孙静到底怎么回事儿,孙静一边啃着奥利奥一边说:“大队刚知道了,就让我们都回来,说是一起过节。”
“妈!”
“小远!”
母子俩见了面之后真跟天雷动地火似的,声音大的把旁边人都吓一大跳,苏明远特精神抖擞的蹦跶过来,一把就把自己老妈抱起来,无比激动地喊:“妈,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啊!”
“你这死小子,去年没回家,今年又不回家,我跟你爸都要急死了,要不是你爸身体不好,他也得过来哪,”苏妈妈显然有点激动,扯着自己儿子的耳朵一个劲儿的揪,苏明远一张脸涨得通红,小声说:“妈,我这是在部队啊,这么多战友,你也给我点面子啊。”
听了儿子这话苏妈妈这才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将苏明远放开,把之前的那些袋子都打开,里面都是些特产,看这分量,应该给他的队友也准备了好多。
“来来,大家都尝尝啊,这是我们自己家里种的大枣,比外面买的都好吃,”苏妈妈为人很热情,放下自己儿子不管,提着口袋就一个一个的东西去了。
利刃的这帮队员虽然平时都兵痞了点儿,可实际上内里总有那么点纯情,最受不了的就是感情攻势,一看苏妈妈这热络劲儿,再想到自己的家人,这会儿都有点鼻子泛酸,拿着大枣就开始喊妈,苏明远站在旁边看自己老妈一时间多出了这么多“儿子”,笑的这小子嘴巴都咧到耳根子了。
“嘿,妈你多了这么多儿子,我多了这么多小弟,我赚大了嘛,”苏明远得瑟的跟在自己老妈屁股后面,伸手抓了个大枣子就往自己嘴巴里塞,苏妈妈瞪他一眼,走到萧白身前,也跟他塞了一大把枣子,笑着说:“长,我们家小远给你添麻烦了,他要是犯了什么错,你就可劲儿收拾,这小子皮实着呢,怎么打都没事!”
萧白笑了笑,把东西接过来然后揉了把苏明远的脑袋,这小子被众人夹着,再加上看到自己老妈,这会儿兴奋的一张脸通红。
在宿舍楼闹腾了一阵之后,苏明远请三中队的队员到食堂吃饭,虽然这么一顿饭得花光这小子一个月的津贴,可人家今天心情好,怎么花钱都不在乎。
苏妈妈也算是个女中豪杰,拿起酒瓶子就能干,山东人大都爽朗,和这帮子平时看着是兵王其实在她眼里也都是小孩的兵蛋子们嘘寒问暖,居然就把四五个三年都没回过家的队员感动的流下眼泪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军人,可再坚强的士兵他也是个人,他们有家庭有亲人有爱人,守护和责任对于他们来说,总比普通人多了些沉甸甸的味道。
酒过三巡之后,苏妈妈认了好几个干儿子,这帮小兔崽子们都围着这位平凡的母亲说说笑笑,就好像围着自己的父母一样,还有好多忍不住的都跟萧白说了声,跑出去给家里人打电话了。
萧白靠在门口站着,目光搜索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角落里去的叶绝,这小子拎着瓶二锅头,瓶子里的酒已经干了一半下去,目光飘忽忽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眼神都直了。
萧白皱了皱眉头,把手里的烟掐了,绕过众人走到叶绝身边坐下,顺手把他的酒瓶子拽走,叶绝扭过头看着他,眼睛很亮,像是汪着一潭深深的湖水。
真他妈完蛋,萧白暗叹一口气,现在看这小兔崽子这么瞅着自己,心就好像被揪了一下,还真有点疼。
想了想之后,萧白干脆拽着叶绝的领子把人扯了出去,离开了有暖气的食堂,凉嗖嗖的风立马就让人清醒了不少,叶绝打了个激灵,抬起脑袋对上萧白的眼睛,这才算是真把人认出来了。
“队长?”
“还清醒着呢?”
“嗯,差不多,”叶绝甩甩头,就见萧白对着自己勾了勾手,笑容冷幽幽的,却有点蛊惑的味道,他下意识的走过去两步,两人间的距离不到半米。
“打一架还是跑两圈?”萧白看了看天,今儿晚上星星不多,天色有点暗,不过风倒不是特别大,叶绝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天,然后点点头,“还是跑步吧。”
昏暗的夜色中,这两个人开始绕着空荡的训练场跑圈,没人说话就是做匀圆周运动,空气依旧是湿冷的,军靴踏在地上会扬起些细小的微尘,跌落在黑色的皮质靴面上,很快就是一层土黄色的薄膜。
跑了十五圈之后,叶绝蹲在高墙边上一屁股坐下,歪着脖子就再不愿意动一步了,萧白靠在墙上站他旁边,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才翻出来身上的最后一根烟,点上之后烟雾就腾了起来,他就在那片烟雾里看着叶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