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季钦就是这种性格。
想了一想,周醉又说:“可是,还有很大可能不是。就算……就算真有什么万一发生,等到10年甚至15年后,应该已经可以完全治愈了呢。这个病最近几年才引起关注,每年都比前一年有更好的治疗方法。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早就已经是可以治愈的病症了。”
季钦随口敷衍:“但愿。”
周醉垂着眼睛:“在这期间,我会照顾你和鑫鑫。”
季钦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周醉轻轻地说:“我是认真的。”
季钦扫了周醉一眼:“你知道么,这病会致残的。你愿意伺候一个卧床的人一辈子?”
周醉盯进季钦的眼睛:“我当然希望你健康。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健康。可是,如果上天真的这么安排,你也还是你啊。这一年来,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清楚地知道,如果不能在你身边,我这一生剩余的日子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想每天都看看你。”
“说说倒是轻松,根本没细想过吧。”季钦打断周醉,“你那个爹妈会让宝贝儿子的后半辈子都护理个废人?”
“他们管不了我的。”
“你想气死他们?”
“他们哪有那么脆弱?”周醉又说,“这种关系到我人生的事,只能由我自己来做选择,就算任性也没办法听他们的。”
季钦闭上眼睛:“你省省吧。我不需要。”
他突然发觉谈话已经向着一个奇怪的地方发展过去了。刚才,听着周醉说要一直照顾他时,他竟然又有点想要相信对方了。是不是当不可知的未来似乎要显露出一个无比狰狞的面目的时候,人就会失去理性不顾一切地想要其他的人寻求支持?
“我愿意啊。”周醉说,“依你的脾气,没有哪个看护可以坚持超过一星期的……而且现在本就没人愿意做这种事,干不多久就都走了。”
季钦又睁开眼,冷冷地道:“只要我肯出钱,还怕没有人来?”
“可是,”周醉又说,“除了我还有谁能照顾好你呢。”
“……”
“别人全都做不好的,我希望你心情能好一点……”
季钦又是一声嘲讽:“再说一遍,我不需要。”
“那你给我钱就好了,就当是请了个保姆。”
季钦突然感到有点暴躁:“你烦不烦?能滚了么?”
周醉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说:“……抱歉。”
然后,季钦就听见门被慢慢关上了。
第二天季钦要做最终的检查。
他很紧张。儿子还那么小,以后该怎么办。在有了孩子之前,季钦并不会关心自己还能活多久这个问题,他觉得多久都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季钦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那时候的想法是错的,他应该挑选一个适合做母亲的人为妻,这样即使自己出了意外鑫鑫也还有妈妈陪着。也许是自己太过刚愎自用了,想着他和季蒙父母闹得那么难看的样子,固执地认为没有感情的夫妇只会对孩子有负影响,觉得自己一个人足够让孩子幸福快乐。但是,可能,错得更加离谱。
鑫鑫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季钦只说自己工作需要出差。然而孩子往往有着敏锐直觉,昨天季蒙将鑫鑫接到他家之后,鑫鑫突然看着季蒙哭了,不停地问季蒙爸爸究竟到哪里去了。
……
躺在那里被推进手术室前,季钦又看见周醉。
周醉走到季钦前面,微微弯腰,看着季钦的脸。
季钦紧张得很,竟然没骂出来。
季钦有很不好的预感。他觉得,等到今天过去,诊断结果出来,他就会是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自己了。一切心境都会发生变化,此刻、还有之前他能感受到的种种都会天翻地覆。他看着这个自己此生唯一一个当做爱人去爱过的人,心里竟然什么都没有想,就只是静静地看了对方一会儿。
周醉与季钦对望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季钦的手指,说了一句:“我会一直在,只要你需要。”
季钦从病房出来开始手指就一直在微微地发抖,过去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个如此胆小和贪生怕死的人。
被握住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季钦一时间有点恍惚,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手往出一抽,竟然没抽出来。他想了想,又是一抽,这回终于是挣脱了。
然后季钦不再看那个人,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接下来的检查了。
——整个过程季钦是睡着的,再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医生开胸之后看了里面,也取下来了一小块样本。
季钦躺了一下之后,突然感到恶心想吐,干呕了一阵子,牵动伤口,虽然麻药效果还没全过,季钦却也疼得额头冒出冷汗。
医生过来瞧了一下,告诉季钦有些病人会对麻药过敏,然后给季钦挂上了手术后的第一瓶镇痛药。
季钦一夜都没睡着。
季蒙一直在他身边。季钦感觉周醉似乎一直都在外面,只是不敢进来,几次想让季蒙出去把人赶走但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在意了。
就这么一直折腾到第二天中午,手术时取的样本有了检查结果。
——不是那个破病。
肺动脉的高压是因为有些小的血栓,需要立刻溶栓治疗,但发现得比较及时,应该不至于严重到会对将来的生活产生影响。至于晕厥等等症状,可能是由于血栓,更大的可能是因为过劳,或者血栓加上过劳,今后必须注意休息。
季钦送了一口气。
季蒙问他:“要我通知那个人吗?”
季钦沉默了下,望着窗外:“随你怎么处理。”
他为昨天表现出来的那一点点的动摇和不坚定感到丢脸。
季钦看了看他:“好。”
……
第二天,季蒙对季钦说,周家翻了天了。
“怎么?”季钦问。
“也没怎么。”季蒙说,“我告诉他你真的是那个病。”
“……”
“他疯了一样,一定要见你,被我拦住了。于是我给周郁打了电话,同样说你得了这个病,让他管管他的儿子,不要再来纠缠我的大哥。”
“……”
“之后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季蒙的表情好像正在谈天气,“周郁给我打过电话,商量到底要怎么做,听那意思,周醉似乎非常坚持要照顾你一辈子,告诉家人除非他死,否则不会改变主意。他想带你去美国医治,那边有最新的医疗成果,连生意都没法顾全了。他家就翻天了。”
“……”
“我看周郁真气坏了,”季蒙笑道,“他一直觉得他的儿子要什么样的人都有,就连公主都配得上,谁知现在却想和个病榻上的人在一起。”
季钦皱皱眉头:“周郁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有。”季蒙说,“但我想替你报个仇。你和周醉一刀两断干脆利落,我却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
“还有,如果我之前真的看走了眼,这样就可以彻底让他彻底消失在你面前,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作为你的弟弟,替你把这样的人挡在门外还是有必要的。”
“……”
顿了一顿,季蒙又说:“最重要的,我想知道周醉到底在想什么——也好让你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63.康复
之后又过了两天,季蒙才给周醉的父母打了个电话,诚恳地道了歉,说那天听错了,医生说不是那个病,他听成了就是那个病。傻子都知道季蒙在胡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弄混,但是却又不太好拆穿,毕竟季蒙态度非常真挚。况且,确实是自己儿子纠缠别人大哥在先。
季钦手术的创口和后来的治疗都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
鑫鑫一直都在季蒙家里。那个很可恶的律师每天给鑫鑫吃蛋糕、饼干、糖果之类的东西,儿子一个月胖了5斤。他才小学一年级,一个月胖5斤,绝对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季钦让季蒙管好他的律师,因为鑫鑫和季蒙这个不管给什么都可以吃的家伙不一样。从那之后鑫鑫总是口水滴答地看着刘仕诚制作甜点,刘仕诚总是沉默低看着鑫鑫一会儿,然后偷偷塞给他那么一两块。
鑫鑫也知道爸爸生了病,同时也明白并不很严重,偶尔会去医院看看他爸爸。
季钦手术之后第一次见到儿子的时候,没有忍住,问了一句:“想爸爸吗。”
鑫鑫立刻摇头:“不想。”
季钦勉强笑了一笑:“从来没有想过?”
鑫鑫的声音还是脆脆的:“没有。”
季钦只觉得心里头发酸。自己那么努力,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检查结果出来之前,躺在病床上每一分钟想的都是他,可是,原来,儿子并没有想到过自己。虽然作为父亲,季钦从来没有想要什么回报,但人总是渴望对等的感情。季钦并没有怪儿子,他只怀疑自己,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就那么不讨人喜欢,因为刚接鑫鑫回来的时候,鑫鑫曾经思念过养父母,虽然现在已经很久没有谈起过了,不知道是真的淡了,还是知道季钦不喜欢听所以不提。甚至,在周醉离开后,鑫鑫也说过他很想周醉。不过季钦转念一想,也许这样也没有那么不好,这次性命无碍,然而将来总是要走在儿子前面的,那个时候儿子也不会很伤心,他最舍不得让儿子伤心。
在刘仕诚带鑫鑫离开了之后,季蒙看着季钦,又是神情古怪。
季钦扫了季蒙一眼:“怎么了?”
“有一件事,我不敢说。”
“别装。”季钦不耐烦了,“你能有什么不敢说的事。”
“那我说了。”季蒙果然就是装的,“刚才鑫鑫说不想你,可能是因为我……”
季钦皱了皱眉:“你又干什么了?”
这个季蒙,也是个满嘴跑火车的。
“呃,”季蒙眼神躲闪了下,“鑫鑫来了之后总是在哭,想见爸爸。我怕他一直哭个不停会伤身体,劝他也没什么用处……”
“然后呢。”季钦声音开始冷了。
季蒙声音明显低了:“然后我告诉他,不许想爸爸了,再想爸爸就不给他饭吃。”
“……”
“他可能是怕没有饭吃,所以刚才在我面前不敢说想你……”
“……”季钦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季蒙。”
“嗯?”
“你以后千万不要养孩子。”
“……哦。”
……
——在养病的期间,除了季蒙、刘仕诚和鑫鑫,周醉也会出现。
季钦听季蒙说,周醉家里“翻了天了”那晚之后,周醉的父亲似乎限制了周醉的行动。
不过现在来看,问题好像已经被解决了。毕竟,相对于“病人”这个身份,“同性”相对已经很容易被接受了,周醉应该应付得来。
一开始,季钦会让他滚。
不过慢慢地,季钦也懒得理他了。
他不清楚这和从季蒙那里得知周醉为了要照顾重病的自己和家里人闹僵有没有关系。
季钦就当他不存在,并不会看他或者和他谈话,只是继续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处理工作,听听有声读物。医院里面人来人往,看童话书很不体面,所以季钦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那些“X姐姐讲故事”之类的MP3并没有它们名字的那么弱智,故事吸引人,讲得也生动,季钦很喜欢听,但是别人都不知道,只当他是在欣赏音乐。这些时候周醉也并不会打扰季钦,很安静,轻轻放下他带来的书,将新买的花插在花瓶里,与季钦印象中吵吵闹闹的样子完全不同。
可是季钦心里还是会难受。
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依然看到很多东西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周醉,比如两人一起去过的地方,比如两人曾经讨论过的话题,然后疼痛的感觉就会漫上四肢百骸。该死的是他的生活里面竟然会有那么多地方都有周醉留下的痕迹。他真希望自己能早点发现事情的真相,那样就不会陷得那么深,可是同时又希望晚点发现,这样就可以多一些自以为幸福的时光,毕竟,那段时间,是季钦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季钦有时很羡慕小孩子的健忘。比起刚回来的时候,鑫鑫就已经开朗了很多,而自己,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至于季蒙说的,以后怎么处理周醉,季钦也不知道。那样的事,太难了。他现在一切都是根据自己的感觉来行动,就像他过去常做的那样——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懒得理他就是懒得理他。
——这天中午季钦又梦到了周醉。
梦里他又回到过去,一切都还是原先的样子。
醒来之后,恍恍惚惚的,季钦才发觉,原来,这一梦一醒间的,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半了。
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周醉进来,季钦看了看他,突然说道:“周醉,你也该死心了吧。”
“……嗯?”
季钦看着窗外:“已经将近一年半了,我觉得你该死心了。”
“为什么?”周醉笑了,“才只有一年半,我就可以和你说上几句话了。”
“……”
“比我以前想的快很多,我高兴得要飞起来了。”
64.康复(下)
从这之后,周醉有时会问季钦一两句话,比如 “花摆这里怎么样呢”、“水会不会烫”、“刚削了苹果我放在这里”之类的话,不过季钦只当他不存在,或者直接问他“你能安静点么”。季钦发现周醉很有当保姆的潜质,做少爷真是埋没了他在这方面的才能。
有一次该来送饭的季蒙一直都没出现,周醉照例过来放下一些吃的然后离开。季钦等到下午觉得肚子实在是有点饿,看着周醉带来那些东西似乎非常美味,犹豫了下还是偷偷拿出一点送进嘴里,没有想到却被正进来的周醉撞个正着,季钦真不明白他竟然还没走。
季钦感到非常别扭。
周醉却是笑了:“合口味吗?”
再不说话好像输了什么似的,于是季钦尽量平静地道:“还好。”
季钦不知道季蒙是怎么想的,但季蒙似乎想帮帮周醉。季蒙一直觉得季钦这一年多来过得不好,比以前还不好,季钦很不明白季蒙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倒觉得自己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只是将更多时间放在工作上而已,季蒙怎么就能读出那么多有的没的来。
——有了这个先例之后,对于周醉的那些问题,季钦大部分时间还是不予理会,不过偶尔也会 “嗯”上一声。有时周醉也会说些他觉得有趣的事,季钦仍然不会回应。
就这么着,季钦在医院住了几个月,终于是可以回家休养了。
他从季蒙那里接回变胖了不少的儿子,心里又把那个律师骂了好几十遍。自己爱吃甜食也就算了,还总是想要和鑫鑫分享,看来周围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可以和他有些共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