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姐妹两个闻言点头,一面随着丫头来在内间,但见这姑娘的闺房布置的却是清新雅致,只是全无半点女孩儿气息,粗略看去,竟像是一位哥儿的书房一般。飞天抬眼观瞧之际,但见正厅之上却有一块匾额,上书“学士琴堂”四字,他虽然年幼失学,到底给那金乔觉言传身教,学了几千字几本书在腹内,近十年来抚养孩儿上学堂念书,自己难免也常跟着他一起夜课,如今见了这个匾额,上面又似隐隐约约有许多印信,因低眉暗暗寻思,只怕这位钏儿姑娘身份倒不恁般单纯的,莫不是当真从宫内放出的教习么?只是年纪又不大对,不似年满二十五岁方才放出内宫的女官。
飞天兀自胡思乱想之际,但听得前面几个小丫头乱跑道:“姑娘来了。”姐妹两个连忙起身,却见内中缓缓的走出一个人来,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他们姐妹面前,盈盈下拜,一面笑道:“不知两位姐姐下降,婢子容貌粗鄙衣衫未整,怎好厮见花丛之间,辱没两位姐姐身份。”
姒飞天闻言倒也吃了一惊,因想着自己如今乃是丫头的妆束,跟着三奶奶牡丹乔装改扮下山耍子,旁人见了自己分明是主仆二人的扮相,因都称呼牡丹做大奶奶,又赶着自己叫姐姐,谁知这小女年才及笄,眼光却是恁般刁钻,一眼看出自己原是妯娌两个,又见她举止得当言语不俗,心中便有几分喜欢,因还了半礼道:“姑娘多心了,如今我们姐妹两个十分敬爱姑娘的才艺,只是方才听了那四五支曲子,都是本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妙物,我们好奇来由,方才来请教一二。”
那钏儿姑娘闻言笑道:“这不值什么,家父原是宫里的供奉乐师,因为年纪大了,如今告老还乡,讲些宫中时令小曲儿教给奴家唱唱,其后因为病重,家中请医问药花费不少,宫里带出的那几两俸禄如何够用,少不得教小奴抛头露面来在勾栏瓦肆之中做个清倌人,接客唱曲补贴家用。”
那牡丹姐妹两个听闻甚是怜惜,三奶奶知道这钏儿姑娘的身世,倒有些替她担忧道:“只是你一个年才及笄的清白正经女儿,久在此地谋生到底不妥,可曾说下人家了不曾呢,若有时,早些完婚,将你老父接到夫家供养岂不两全么?”
那钏儿姑娘闻言通透一笑道:“如今这里虽是风尘之地,只要我行端履正,还有谁敢来逼良为娼不成?听见姐姐说这话,只怕一生深受夫主敬重疼爱,嫁了个好人家方才能这样想的,如今莫说奴没有人家,就是有时,也未必不是那样嫌贫爱富的夫主,见了奴家父亲卧病在床,只怕还要赶着退定钱呢。”
一番话倒说的牡丹脸上一红没了言语,那钏儿姑娘见了笑道:“姐姐莫怪奴家出言莽撞,如今因为见了你们姐妹这样标致风流的人品,说句不怕你们恼了的话,正与小妹是一流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品貌,因此上交浅言深,出言冲撞了姐姐,还请莫要怪罪才是。”
飞天两个闻言连忙谦逊了几句,因笑问道:“既然姑娘出身不俗,家中又等着钱使,如今有个买卖,只消三日,可得几十两银子的浇手钱,不知姑娘心中是否有意?”那钏儿闻言秀眉微蹙道:“不是信不过姐姐们,只是我一个清白女儿,冒然外面陪酒接客,只怕有碍清誉……”那牡丹闻言爽朗一笑道:“哪个叫你外面陪酒接客了,是我们家一个小妹子成亲,想请姑娘过去唱曲助兴的,只是地方有些尴尬,我们因见姑娘是个风尘之中的奇女子,方才过来结交,若是一般粉头,奴家也懒得来问了。”
那钏儿姑娘笑道:“若是喜筵的应酬,奴也可以接下这个活计,只是不知贵府上是哪一家名号?还求赏下门牌字号来,奴家也好早作准备。”
第一百三十一回
牡丹听她这样一问,倒是有些踌躇,因与姒飞天对了个眼色,方才缓缓说道:“我们家在龙虎山上住着的。”那小娘闻言唬了一跳,连忙朝她们摆摆手,伸手打起帘栊往外间观瞧,并不见有什么服侍的小丫头,方才回过头来笑道:“姐姐们好胆色,就这般爽利说出来,也不怕外头有人?”
牡丹闻言却是自负一笑道:“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就是外头有成百上千的兵丁,如何挡得住我姐妹两个。”姒飞天听她这话说得太满,连忙在身后扯了扯牡丹的衣袖,牡丹见状回身笑道:“不妨的。”但听得那小娘噗嗤一笑道:“姐姐这话虽然中肯,只是凡事都有个例外,当日你们那山主钱九郎的功夫怎样?还不是官军拿住了关在大理寺中么,如今两位姐姐虽然有些功夫在身上,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牡丹听闻此言,心下却很有些戒备之意,因下意识撤步抽身将飞天护在身后,十分审慎问道:“姑娘如何得知此事。”那小娘见他两人戒备之时,因哎哟了一声道:“姐姐也太肯小心了,当年此事传遍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爹爹又在宫里讨营生,每日里单给我们一家人讲些宫闱故事,这样的大事如何不知道?”
牡丹和飞天两个听她这样一说,倒也合乎情理,因放松下来道:“我们给山里办差,出门在外难免多心,还请小妹子不要见怪才是。”那少女闻言答应着,因笑问道:“不知道姐姐们家中几时有喜事呢?”
牡丹闻言点头笑道:“这事不急,等我们回去查查《玉匣记》,定了好日子再来下帖子有请姑娘。”钏儿点头笑道:“既然恁的,奴家就在院里等待两位的好消息了。”姐妹几个又说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飞天看看天色已晚,因拉了拉牡丹的衣襟低声道:“时候也不早了,姐姐与我回去吧,别扰了这位妹妹的清梦。”
因说着,姐妹两个告辞出来,见天色有些晚了,却也心中焦急,来在夜市之外索性施展轻功往那江边渡口而去,到了渡口之处但见那一众喽啰正在船内等候着,有几个等得不耐烦,纷纷跳上岸来哨探着,见他们姊妹两个回来了,众人因念了几声皇天菩萨,为首的小厮上前笑道:“两位奶奶可回来了,如今小人几个性命都在奶奶们身上,若是此番进山给山主撞见了,小的们就是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啊。”
牡丹闻言啐了一声道:“猴儿就会说嘴,方才出来的时候怎的指天发誓说不打紧,如今不过略耽搁了一时半刻就这样惊惶起来做什么,叫我瞧不上。”因说着,足尖轻点在岸边岩石之上,纤腰一纵,轻轻巧巧跃上了船头笑道:“妹子快上来罢,咱们早些回去。”飞天见状,因心中感叹这牡丹姑娘虽然阔别江湖多年,隐退山寨之中相夫教子,却也端的好身手,因点头微笑着答应了,一面也跃上船头,吩咐小幺儿们开船。
不一时来在竹城水寨后山之外,远远的就瞧见了山上灯火通明,唬得摇船的小厮要不得,连忙在船舱之外通禀着。飞天闻言搀扶着牡丹出离了船舱一瞧,但见岸上少说也有三五十火把,将那溪水面上都映得红彤彤的,姐妹两个也唬了一跳,正在逡巡之际,但听得码头之上有喽啰的声音喊道:“可是姒娘子的船不是?”
飞天闻言方知是山寨中的人寻不见自己,此番倒闹得天下皆知了,因没奈何朗声答言道:“正是我与三奶奶的船驾,如今你们方便,开了闸门放我们进去。”岸上的人听说,连忙放下缆绳勾住了船帮,将那小船接在岸上。
飞天姐妹两个举身登岸一瞧,但见山寨之中竟是倾巢而出的架势,一干精壮喽啰足有成百上千的戎装侍立,上头虎皮金交椅上端坐着那钱九郎,见他们来了,连忙降阶相迎,十分关切道:“你们去了哪里,怎的不说一声就走呢。”飞天见他此番关切神情,心中倒觉得过意不去,正欲答言之际,但见那钱九身后捆着几个人跪在地上,定睛观瞧之际,却是那阚涟漪与荀薰姐弟二人,唇边似乎还有血迹,一望可知是挨了打的模样,下头又跪着自己房中的几个嬷嬷丫头,不由吃了一惊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怎么就捆人呢?”
因说着上前解了荀薰姐弟的绳索,那薰姑娘见了哭道:“姐姐好狠的心肠,怎的一声不吭就跑出去,倒叫我们在这里陪绑听讯的……”飞天解了他两人的束缚,好言相慰了一番,因将薰姑娘搀扶起来,回身对那钱九郎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到底他们又犯了什么山规戒律,劳动山主爷这般兴师动众的?”那钱九郎闻言倒是脸上一红没了言语。
牡丹见了眼前此番景象,心中却有些算计,因上前冷笑一声道:“山主自然是想着我们姐妹原是上三门中出身,虽然给你们爷们儿诞育了子嗣,到底心思不牢靠,总想着跑出去做正经人,如今见我两个都不在房里,自然恼了,又不知哪里寻去,却将往日里与咱们亲厚的兄弟姐妹攀扯在其中,如今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我自己的孩儿既然养下来,自然是要亲身抚养教训的,要我做那抛夫弃子十几年的背信弃义的小人,姑奶奶却做不来的!”
这一席话说得那钱九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待要发作,怎奈她是自己兄弟家中的女眷,又不好多说,正在纠缠之际,忽见人群之中闪出一人低声断喝道:“你这妇人混说什么,如今犯了山规不知悔改,怎的顶撞起大哥来了!还不与我家去领罚。”
那妇人抬眼观瞧,却是自家夫主温青峰,因冷笑一声道:“这可是打仗亲兄弟,如今给我说破了你们那腌臜心思,倒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娘们儿怎的,姓温的你也别跟我充相公主子,只因当日你对我是死心塌地百般呵护,我方能放下上三门的身段从了你,给你生了个哥儿,如今你有后了,就这么帮衬着你兄弟作践我,我也是瞎了眼白认得你了。”
因说着将身子一转就要回到船中下山,唬得那温青峰慌了手脚,只是他素来是个老实汉子,不甚会哄女人的,此时倒给自己的浑家震慑住了说不出话来。倒是那姒飞天看得明白,经由牡丹这样点拨一番,心中对那钱九倒是颇为寒心的,只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却不好牵连了旁人,因连忙伸手挽住牡丹柔声说道:“姐姐不用恼,如今钱山主也不是冲着你来的,别再为了我的事情伤了你们夫妻情分,快与温大哥回房休息吧。”因说着,暗暗推了她两把。
牡丹原本是个烈性女子,敢爱敢恨,只是如今见了飞天这样忍辱负重劝说自己,却也明白他心里寒心埋怨倒比自己还要多出几份来,又见自己的夫主唬成那样,恨不得跟了自己反出山寨,却有割舍不下兄弟义气,只得啐了一口道:“要恼就恼到底呀,做什么又唬得那样,叫我瞧不上。”因说着,回身对飞天点了点头,转身来在那温青峰身旁,将他衣襟一扯,温青峰也明白那钱九郎与姒飞天只怕是要闹上一场的,连忙搂着浑家往房里走去了。
夫妻两个来在院中,那温青峰瞧着左右无人方关了院门,倒也不敢高声,因搀扶着牡丹来在里间教她往炕上倚着熏笼坐了,见炕桌上汤婆子里的茶还是温的,连忙斟上一杯递在牡丹手中,讷讷道:“你要淘气也不是这样的玩法,如今把哥儿撇在闺房里丢给丫头们带,那些小孩子知道什么呢,一时哄不好了,要娘抱着,见你不在就只是哭,丫头们一时慌了手脚,因往前山去寻我,我找不见娘子芳踪,知道你素日里与姒家娘子亲厚,方才去禀告哥哥前往后面绣楼寻你,谁知没寻见你,越发连姒家娘子也不见了踪影,哥哥急得那样,问了志新早已睡下了,只说不知道,我们弟兄两个合计一回,又知道你是瞧过机关图的,你们娘们儿都是三上门出身,万一不干下流堕落在山寨里做压寨夫人,一心还想要往上三门中回去,到那时撇下两个孩子岂不是可怜,是以商量着从后山开了竹城水寨,若是起了更还不见回来,就坐船出去寻你们,绝不能让襁褓之中的孩儿失了亲生母亲的教养。”
那牡丹听闻此言啐了一声道:“你这没良心的下流坯子,狠心短命的,就是我要跑,怎的不趁着青春年少身子清白的时候跑出去,如今给你糟蹋成这样,满了三十的人了,人老珠黄的又刚刚养下个哥儿,跑出去还有谁肯要?就算我平日里对你不贤良,不像别人家妇人恁般三从四德的,你心里就信我是那样不顾亲生孩儿死活,只要自己攀高枝儿的混账老婆不成?”
第一百三十二回
那温青峰原本十分惧内,如今见自己的浑家因为动了真气,双颊红晕娇嗔满面,心中怎的不爱?因趁着房里没人,就半跪在那炕沿儿上,伸手搂过妇人笑道:“娘子宽恕则个,小人再不敢了,看哥儿哭的可怜见的,只吵着要娘,咱们山上又没有乳母,好容易寻了半碗牛乳给他吃了,方才睡下,幸而娘子富态,生的哥儿身子健壮,倒也不碍的,如今看在孩儿面上宽了这一回罢,再有下次时,不消娘子吩咐,小人就跪在这里地平上给娘子打嘴。”
一席话将那牡丹也呕笑了,只得啐了一声道:“你若一直硬气下去,我倒也肯服软的,做什么作践了人又来哄我,这也罢了,哥儿睡了么,你抱了我瞧瞧,此番是我想的不周全了,也给你陪个不是罢,只是往后你也该知道些里外亲疏的,他别说是你的结义兄弟,就是亲兄弟,如今彼此大了分房单过,哪有帮衬着兄弟倒打起老婆来的道理?”那温青峰见浑家回转过来笑靥如花的,再也没有半点儿脾气,一水的点头称是,因将他家哥儿抱了过来给三奶奶瞧,夫妻两个逗弄孩子玩耍不提。
暂且不说他们夫妻,单表那姒飞天见了钱九郎此番不肯信任自己,当下却也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道:“如今也晚了,你叫底下的人都散了罢,送我回房去。”那钱九郎自知理亏,连忙点头称是,将底下戎装备战的兵士都打发了,一面挥手叫涟漪和薰姑娘回去。飞天见他姐弟两个委委屈屈的,因转过身子背对着钱九,悄悄领着他们来在一旁低声道:“他这也是关心则乱,并不是真心错待了你们,若是不信任,当初也不会义结金兰性命相托了,你们姐弟两个可别委屈,等我说他,明儿醒了酒教他带了你们的侄儿往家里赔不是。”
两人吃了飞天的挂落原本心中委屈,如今见这姒娘子这样温颜软语的哄着自己两个,心中倒没了脾气,反而连连谦逊一番,两个告辞去了。飞天打发他们姐弟二人,因回身就往自家绣楼之处去,那钱九见状无法,只得在后面讪讪跟着,又不知说什么好,两个一路走了片刻,还是飞天开腔道:“孩子睡了么,你又揉他起来做什么呢,这孩子外头看着虽好,到底是小时候跟着我吃过苦的,里头弱一些,夜里禁不得拖磨,这一醒了,只怕又要闹到天亮了才肯睡。他素日里要强,便是浅眠也要挣扎着起来习文练武的。”
那钱九郎见飞天不怪罪,也不知是福是祸,只得搭讪着道:“是我寻不见你,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就把哥儿摇醒了问他,谁知他也说不知道,我一时恼了,才迁怒了涟漪兄弟和薰妹妹,娘子别恼,小人给你陪个不是,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飞天不等他说完因冷笑一声道:“我想的怎样,你也太肯高看自己了,你看着那三奶奶牡丹恼了,就打量着我与她一般不成?我不好告诉你的,她恼了,是因为她对温大哥有情有义,心里有了期待,指望着夫妻一体同心过日子,如今心上人疑惑她,她能不寒心?我却拿什么比她,我不恼你,因为我也没什么由头恼你,只是往后你待孩儿好些罢,别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小事就勒掯他。”
那钱九郎听闻此言,心下登时就凉了半截儿,前番见那姒家娘子对自己稍微好脸色,又亲笔写下与那金乔觉的和离家书,还道他虽然目下心里没有自己,久在山寨之中避祸,两人又有了亲生孩儿,一起抚养教导,天长日久不怕不能赢得佳人芳心,谁知他此番恼了,说出这样一番恩断义绝的话来,那钱九一时之间难以化销这般失落之意,又不好再与飞天起了什么龃龉,只得强忍着心中伤感失落之意勉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