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何不肯将东西还我?”
小女孩低头看看钱囊,又看看他,哼了一声:“还就还,好稀罕么?”扬臂一挥,将钱囊抛了回去。
小孩儿赶紧接住,掂了掂份量,遂拱手道:“多谢。”
“你谢我?”小女孩大感意外。
小孩儿略一点头:“我姓萧,萧山之萧,你叫我萧子吧。”说着弯唇一笑,憨憨地很是讨喜。
小女孩却凝了眸:“你是契丹人?”
突然间被拆穿了身份,对方还是个与他一般大的小女孩,顿觉尴尬,支吾其词:“你……怎么……”
“契丹人不是姓耶律,便是姓萧。你所着衣服太大,并不合身,可见不是自己的;你的鞋底磨烂了,乃是长途奔波所致……还有这儿,”女孩儿伸指戳他头上,“你头顶中央之发明显比周围的秃,是最近才长出来的,而中原汉人绝不会自剃鬓发。”
“全被你说着了。”萧子认命地垂了脑袋。
女孩儿又道:“我姓云,看你爽快,可以考虑交你这个朋友。”
这下轮到萧子意外了:“你不嫌我是个契丹人?”
“贱命一条,有什么可嫌的。”女孩儿轻笑,“晋国皇帝怕契丹,晋国人恨契丹,我不知自己身世,自然也不归属于任何一国。”
萧子打量了她几眼,见女孩儿衣衫褴褛,该也是同样流落他乡的,便一拍胸脯道:“云丫儿,你莫怕,今后有我,管保没人敢欺负你。”
女孩儿一愣,随即笑道:“还是你跟着我吧!这地方我熟。过来,和我朋友打个招呼。”女孩儿勾勾手指,示意他跟上。萧子既感疑惑又觉好奇,便尾随而去。
一去才知道,这看似柔弱的云丫儿居然是一群流浪儿的头头,听那些孩子们说,她武功高强,别看是个小女孩,独斗三五大人不在话下。这话多少夸张了些,但萧子先前见识过几招,却也承认她确乎有点本事。
“契丹国雄霸一方,为何要离家出走?”记得某一日,云丫儿如是问他。
“我娘亲……”三个字出口,带了唏嘘,“是汉人。”
“哦……”云丫儿嘴里叼了根麦杆,说话便有些含糊,“打算去找她?”
“她……死了。”萧子看着地上来来去去的蚂蚁,“被我爹杀了。”
云丫儿一顿,吐出嘴里的麦杆,在地下画起了格子。方方正正,仿似棋盘。
“其实,上次是你偷的吧,我的钱。”话题转得突兀,空气似乎凝了层冰。
云丫儿笑道:“是。想怎么教训我?”麦杆朝下一送,格子里多了一点阴影。
“不仅是你,他们也做这些,是么?”萧子冲不远处在巷口玩闹的孩子抬了抬下巴。
云丫儿不悦:“他们跟了我,自然都听我的。”
萧子叹了口气:“这样很危险。我知你功夫不弱,但世事险恶,你一个女孩儿毕竟多有不便。为何不走别的路子,卖卖艺什么的,也好过干这些。”
“你不明白。”云丫儿截口道,“卖艺来钱太慢。这些钱,我自有用处。”
萧子好奇:“派什么用?”
云丫儿却怎么也不肯往下说了。
萧子忽然倍感无聊,拿起一根麦杆,也放进嘴里。静静待了一刻,云丫儿蓦然道:“我要打一把剑。”
萧子一惊,刚反应过来这话是回他方才的追问,便被一个慌慌张张跑来的伙伴打断:“头儿,不好了,猪崽儿被、被他们抓了……”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云丫儿已不见了,地下只落了一根麦杆。
萧子想都没想,就要拔腿追去,衣摆被人从后面拉住了。回头一看,是那个报信的孩子。
“带上我吧,我担心猪崽儿……”
他叫金木,萧子知道他和猪崽儿非常要好,弯腰道:“上来!”
对方会意,立刻扒住他肩,趴到了他背上。
在金木的指引下,萧子背着他来到城郊一坐关公庙旁。庙堂已经破败,香火断绝。远远的,他们听到云丫儿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的。
“要我放了他,可以。不过……”踩摩茅草的悉簌回声从空寂的庙堂传出,“你须陪我一个时辰……”
“就一个时辰?”这声音……是云丫儿的。不知怎的,萧子听了别扭非常,再看金木,也是浑身鸡皮疙瘩的样子。
“一个时辰足矣!”男人的声音显得迫不及待,“宝贝儿,想死我了……”
杂音忽止。萧子意识到有变,忙捂住金木嘴巴躲进关公庙窗沿下,恰好处于一个视线死角。等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又说起话来:“没你的允许,他们不敢跟来的。快点吧,小美人儿!”
萧子再也忍不住了,悄悄攀住窗沿向里张望。光线昏暗,两人一大一小的轮廓相向侧对着他。当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却见那云丫儿敞怀露肚,衣带散落,跨坐于那男人腿上,两手勾住对方脖颈。男人猴急地抓了她裤腿用力一扯,两条洁白修长的腿便整个儿脱了出来,仿佛将黑漆漆的庙堂都映亮了。萧子足足怔了一时,突然滑下窗沿,背起金木就跑。
他跑得仓惶,跑得无措,因而也就没能看到在他离开后,男人的手摸索到云丫儿胯间时的错愕。霎时,哑门穴被点住,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原来还是个没走过旱路的。”云丫儿一声冷笑,撑着男人的腿缓缓起身,将衣裤逐件穿好,再捡起男人扔在地下的衣裳,缠上他的脖子,紧紧绕了数圈。
“本来你不必死,怪只怪你色令智昏,知道了我的男儿身份。”嗓音忽然变得低沉,更带了几分邪戾之气,与她九岁之龄竟无一分相称。
当云丫儿背着猪崽儿出现在巷口之时,也不过是半个时辰之后。还未进去,便已觉出一丝不寻常,源自习武之人本能的警觉。
“狗蛋儿!小胖!”云丫儿挨个喊了几声,未见有人回应。他放慢步子,扬声道:“你们在吗?快来扶下猪崽儿!”
“头儿!”金木远远跑了过来,“我来吧。”说着背过猪崽儿,猛地转身跑开了。
云丫儿皱了眉,才想张口,耳边突然掷来一样物事,听风一抓,却是一团泥巴。
“噗、噗、噗……”接二连三的泥巴纷纷不绝,朝云丫儿身上砸去。云丫儿虽奋力躲避,却未能全然幸免。他恼了,使一招鹞子翻身高高跃起,于丈许远处落了地,大喝道:“胡闹什么!都给我出来!”
一瞬间,巷子里走出了一群孩子,个个手里拿着泥巴,用看怪物似的眼光看着云丫儿。
“你们怎么了?都中邪了?”云丫儿没好声气。
“你……骗了我们!”
“你居然……居然是……”
“是什么?”云丫儿问道。
“别装了!你根本就是个男的,对不对?”金木质问,“骗了我们这么久不算,居然还是个兔儿爷!”
云丫儿又惊又怒:“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我和萧子都亲眼看见了!在城边那坐庙里,你跟那个男人……”金木说着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云丫儿颜面煞白,看向萧子。萧子站在一群孩子当中,见他望来,面上阴晴不定,最终移开了目光。
“你走!不要再回来了!”
“是啊,快走!快走!别脏了这里!”
脏?云丫头喃喃重复着,将孩子们巡视了一遍。他们污迹斑斑,衣衫不整,却口口声声骂着他脏,比最落魄的乞儿还脏。
更多的泥巴疯狂飞来,云丫儿没有再躲,也不想再躲。很奇怪,明明不是什么锋利暗器,砸在身上却生疼生疼,彻入肤骨。
云丫儿木然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巷子,仿佛跋涉一段漫长的旅程。他路过金木,那个很讲哥们儿义气的兄弟;路过狗蛋儿,那个鲁莽冒失的捣蛋鬼;路过小胖,那个心思细密会医术,还给他治过腿伤的孩子……
所有面容,都归成一个表情,所有回忆,都褪成一种色调——
黑色。足以湮没红尘、吞噬天地的黑色。
“你跟着我,做什么!”
云丫儿猛然转头,怒目而视。身后不远处,一个幼童亦步亦趋,被这般凶了,脚下一停,却并未被吓住。
“云哥哥。”幼童嫩嫩地叫了一声,忽尔展颜,双手平举,托住了掌心里的物事。云丫儿定睛看去,是他用来装棋子的锦囊。临别匆匆,竟落下了。
“教我下棋,好么?”
他这么说着,一对酒窝生动鲜艳,形容甜美。
“六六……”
一滴、两滴、三滴……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溶化了这一幕旧忆。天色转得飞快,灰蒙蒙一片,十分阴沉。四月天的雨,却缘何如此凄然。
冥冥中谁安排了他们三人的命运。善兮否兮,最后,又有谁去盖棺论定?
“不错,苏六的确在这府上。但,你不能带走他。”忽听云生烟提到自己,苏六心中一跳,竖起了耳朵。
“不带走他,任他被你随意利用,成为你平步青云的踏脚石?”何鲲竖眉道,“我竟还不知你那般无耻,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
什么利用我?云哥哥利用了我什么?对我做了什么?
疑问一个接一个,在脑中徘徊不去,苏六几乎就要跳出来问个究竟,却到底忍住了。
“我怎样,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你最好认清一点——”云生烟抬了下巴,居高临下看着何鲲,“这儿可是大汉地界,太原首府,到处是汉国的精兵亲卫。而你单枪匹马,能有多少胜算?”
何鲲不语。
云生烟又道:“只要有我在,可保他性命无忧。不过,六六毕竟是敌国的亲兵,我不伤他,却不能保证别人也不伤他。不如这样,大汉天子宅心仁厚,若你早一日归顺,六六便能早一日安全。阁下既是半个契丹人,又何苦替周国卖命。周帝也未必便将你们放在心上,依我看,让阁下救六六是假,刺探消息……才是真。”
这番话的功夫,何鲲已将短刀变了招,遥指对方胸前大穴,不紧不慢地道:“至少有两点,你搞错了。第一,我不是单枪匹马。如今太原已被我们包围,攻破城池可在朝夕。我和阿六的命或许不值钱,但太原,周军是志在必得;第二,是不是契丹人,与我的立场并无一点干系。我只认定一个死理:永远不做令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云生烟挑了眉峰,饶有兴趣地瞅了会儿,将腰侧长剑取下,来回摩挲:“很好,你可以做我的对手。”
苏六心中一紧:这二人剑拔弩张,一场角斗已无可避免。云生烟的斤两,他是知道的,而何鲲的水平,委实拿捏不准。谁胜谁负,一般忧苦。
云生烟出指一弹剑身,长剑嗡嗡作响,目芒暴涨,手中转翻,挽出剑花朵朵。待落英翩尽,人早已近到身前不足四尺。一招片叶穿花,直取何鲲脐中,飞刺而去!
何鲲岿然不动。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便不曾动过,眼见那把长剑就要刺穿肚腹,却浑若未觉。这般送死,倒让云生烟心生疑虑。意动,剑则乱,剑势削了一毫。何鲲便于此时陡然出手,短刀一收,马步稳扎,身子极速后仰,贴地平行,于对方胯间钻了过去。云生烟未料何鲲有此一招,卖了背后空门,一惊之下连忙转身,挺剑,却猛然止住——
何鲲不见了。
只一刹那,便无影无踪,仿佛凭空消失了。
云生烟几番闪念,闭上眼,右手置于胸口,持剑指天,左手捏了剑诀,似入定般一动不动。苏六却知他此举,是为静心会神,听风辨物,后发先至找出敌人。这样无论敌人藏得多好,只要他出招,就可以通过空气的流向变化伤人于无形,一招可定成败!
“除一切杂念,拒万籁之音,凝气于丹田。集思神,聚内力,千里顺风,无所遁形!”
苏六默默将心诀念了一遍。仿佛时隔无多,云生烟还在授他听风之法。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小到连剑都拿不动,云生烟便把了他手,一招一式倾囊教来,不厌其烦;那个时候,以为岁年之期不过如此,轻易地便从当下看得到久长,却并未想过,这攘攘红尘,几多逶迤,几多纷扰。
雨势渐猛,狠狠敲打着屋外砖瓦。苏六一度担心雨声会影响到云生烟,转而又想,以他的武学修为,这样的担忧应该是多余的,于是乎又替何鲲捏了把汗。他已看出,这二人都使了全力,并未留情。数不清有几次,他都想跳下房檐闯进去,却硬是咬了牙关挺着。
云哥哥到底有何隐情?何鲲口口声声说的利用,指的又是什么?
苏六这厢尚在胡思,那厢云生烟眉心收紧,骤然出剑,朝左前方攻到,却未睁眼。前方桌面炸裂,蹦出一个矮人,几下翻滚仓促躲过这一剑,肩胛处却留下一长条被剑气豁开的口子,血流如注。矮人括胸拔腰,全身骨节咯吱咯吱一阵响,倏然间高大了许多。苏六看得真切,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矮人竟然就是何鲲,万料不到此人竟会缩骨之术!他还有多少秘密是自己所不知的?
汗水黏湿了手心,苏六突然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底深处蠢蠢作祟。
云生烟一招得手,步步紧逼,用尽毕生所学将何鲲困入剑网。眼见那何鲲几无招架之力,破绽百出,教对方逮了个空隙直取胸前要害。百忙之中,何鲲左手疾抬,护住心口,右掌硬生生接住剑芒,却因久战乏力,阻不住剑势,剑锋擦手而过,又插入左手指缝之间,毫无滞涩地扎入何鲲胸膛。剑身带了寒光,一端没肉,正中心口。
苏六四肢冰凉,嘴唇发白,手一松,从檐下摔落。
说时迟那时快,云生烟陡然变了脸色,急急撤剑。空中闪过两道流光,打在他气海、神阙两处大穴上。再看那何鲲,已自拔出了胸前长剑,剑身仅留丝缕血迹。
苏六恍然大悟,早先便听闻江湖传说那缩骨术有移骨换脉之效,只道是无稽之谈,不想今日亲眼得见了。
云生烟穴位被制,浑身脱力,瘫在地下,苦笑道:“是我大意了……”
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门外的苏六不由探近窗子,想听得清楚些。但见那何鲲也跨步上前,挡在他二人之间。视线被阻,苏六却透过薄薄的窗纸听到一声低吟。待何鲲让开时,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云生烟痛苦垂死的脸。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支小箭——
是方才何鲲以之点穴的袖箭!
苏六一声大叫,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撞开窗户便冲了进去。窗纸撕裂,窗棂碎落一地,还有几洼血,殷红殷红的,从苏六身上滴淌下来。
6.死局
“云哥哥……”那一撞仿佛将他声带一同撞碎了,字字缺残,“云哥哥……”
云生烟强抬了头,喉间咕噜噜响了几下,却再也无法吐出一个字眼。愈见模糊的视野中,只恍惚看见有个小小的影子朝自己走近,银铃般的童语却无比清晰。
“教我下棋,好么?”
“傻六六,我自己都下不出一盘好棋,却又如何教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