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杰终于脱离发呆症状，斜靠在柜台上，手里摆弄着几个小蜡烛，把它们摆成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的图案，再一一点上，登时周围明亮不少，空气中更飘散出淡淡的清香。
化妆师乙的鼻尖动了动：“这是什么香，好闻！”
“黑狗香。”
“？”
“一两薄荷叶，二钱橘子皮，三钱绿茶，四钱驱蚊菊，再滴两滴黑狗血，研磨成粉状混入白蜡中，集照明、熏香、提神、驱蚊、驱鬼多功能于一体，成本低廉工艺简单性价比高，可谓居家旅行的必备用品。你要不要，我给你打折？你买了可以自己用，可以送朋友，可以送亲人，一举多得。”黄杰一本正经的介绍着自家出产的蜡烛头，末了还搞起了推销。
化妆师乙也是个强人：“行，我要两打，你打几折？”
“熟人八折价，如果再多买一打，我给你七折。”
“就两打吧，先看看效果。”
“好嘞，黑狗牌香蜡烛两打~~”还吆喝上了。
两人旁若无人的交易完，浑然不觉其他人盯着他们的怪异目光。
“摄影师呢？快，快，赶紧把你的摄影机抗出来！演员们全都出来，要试镜了！”
突然传来导演的呼喝声，这人的古怪脾气又发作了，黑灯瞎火的叫人试镜，有种你自己试啊！
不过没人敢这么说，于是在黑漆漆的夜晚，白书音生平第一次试镜开始了。
第22章
选择在甲电影城试镜和开拍，倒并不是冉在升一时的心血来潮，高层也不是头脑发热就批准了的。故事开始于一个瘟疫过后荒废的村子，戴复古和书童小六偶然路径此处，在一间勉强不算太破旧的茅草屋里落脚。夜间，戴复古敏锐地察觉到窗外窥视他的视线，在追出去查看时，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故事开头便不吝渲染恐怖和悬疑的气氛，旨在第一时间牢牢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冉在升更是放言，要让所有人都秉着呼吸看完剧集，于是这座破败荒凉、却意外的符合情节的影城便成了他的首选。
影城虽然关闭了，但并不是一个工作人员都不剩，光保安也有七八个，还有看门老头和做饭的阿姨，甚至还有一个常驻的水电维修工，不过这几个人也是光拿钱不做事的，看看这地方荒废成什么样了就知道。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老板都不在乎了，他们打工的这么积极干什么。
接到剧组要来的消息，这几个骨头都快生锈的员工本打算劳动劳动筋骨，把租用的场景地打扫了一番，却接到导演的指令，一切保持原样，就连蜘蛛网的丝都不能断一根，擅动者，杀无赦！
碰到这么个怪癖的导演，乐的可是这帮子懒蛋，该干嘛干嘛去。也就那个水电工有点职业道德，在他们到前把电线接上了，否则迎接所有人的将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现在冉导演打着手电筒里里外外地照，不放过任何一个犄角旮旯，看到密布的蛛网和趴伏在上的八脚蜘蛛，他欣慰地笑，瞥到一只动作灵敏的小强在眼皮子底下嗖嗖爬过，他欣慰加欣喜地笑。
摄影师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幸好这会演员们都准备好了，冉在升笑够了也不再笑，挥挥手，大家各就各位。
男女主角的人选早已内定，试镜只是走个过场，冉在升此人虽然吹毛求疵，但对这两个实力派还是比较满意的，卢青和庞华琴的对手戏一演完就被宣布过关。不过两人的任务并没完，剧中的其他人物，多多少少都跟男女主角有交集，所以他们接下来还要和许多试镜的演员配戏。
白书音在造型师甲和化妆师乙的摆弄下，套上了头套，换上了古装，也画了眼线上了粉，如果有个大镜子的话，他可以看到自己第一次化妆的成果——活脱脱从书里走出来的清俊书生，眉宇间若隐若现的清高自持，宽袍广袖中隐然流动的风采，连见惯大明星范儿的小何都不禁目眩神摇了一阵。
“不对啊，他要演的书童，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个样子的……”回过神来觉得哪不对的小何突然说。
“这只是试装，不是定装，如果导演不满意，咱可以再改嘛。”造型师甲越看这副作品越爱，难得的好底子，不好好利用简直是浪费。
“我不管，我只负责化妆。”化妆师乙连忙撇清关系。
小何转向白书音：“你觉得自己这造型合适吗？”充满暗示地瞪他。
白书音摸了摸头上的“帽子”：“是不太合适，”他回忆了一下偶尔看过的电视剧，“头上应该有两个包包的。”比划了两只拳头在耳朵上面。
小何和造型师甲不约而同抽了抽嘴角，对望一眼，达成共识无视某人的意见。
虽然造型师甲连呼浪费，但在小何的坚持下，白书音还是用一套较为窄小简单的古装替换掉了原来的那一套。
小六和主角戴复古的对手戏很简单，台词也就两三句，白书音看过一遍就记住了。
主仆二人夜宿于茅草中，戴复古察觉到有人暗中观察他，立刻起身追出，小六明明是不敢独自呆在屋里，口里却还不忘表忠心，大呼道：“少爷！小六和你一块捉贼人！”喊着口号紧跟在后，就怕被拉下一个人，叫那贼人杀个回马枪，那可真是小命堪忧。
然而武艺高超的戴复古却失去了追踪之人的踪迹，或者说，他压根没有看到对方的一片衣角，如果不是对方轻功好得离谱，那这事着实透着古怪。
小六小心翼翼地缀在少爷身后，小腿肚儿打颤，心里怕的不得了却还假装镇定，“少爷，你瞧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会不会真是死去村民的冤魂作祟？”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里有鬼，我看应该是哪位高手在作弄我们。”
这么一小段，统共两句台词，比人家卢影帝还多了一句，表演起来也没什么难度，可小何硬是眼皮直跳，瞅着自家祖宗丰神玉秀的身姿、面无表情的脸孔，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啊啊啊~~
灯光师利用有限的条件打了灯光，演员就在简陋的环境下进行试镜。一群新人可是见识到了传说中冉导的威力，一会功夫，他愣是骂哭了五六个人，年轻女孩脸皮薄也罢了，二十来岁的大男孩也噙着泪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样子。没心没肺的剧组人员瞧热闹似的看着，几个跟了冉导多年的老人还时不时地用打趣的眼光去瞧一脸淡定的卢影帝，这人，当初哭得可不比他们惨？
冉在升骂完了气还没消，公司给他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以为表演就是在那挤眉弄眼上串下跳吗？他拍的是古装正剧，不是西游记！他要的是能演戏的人，不是猴子！
除了卢青和庞华琴，也就那个叫秦峥的小子能勉强入他的眼了，挑不到中意的人选，冉在升气愤之余，还有些意兴阑珊，他每执导一部戏都希望做到尽善尽美，但无奈最终的人选却只能在这堆看不上眼的人中产生，就算他再不满意，也只能矮个里挑高个了。
照理上一场的小女孩哭着跑走后，下一场的试镜便要马上开始，但初出茅庐的菜鸟们被吓破了胆，纷纷隐在角落里做路人状，场记喊了半天竟没人搭理，眼见自家导演的脸越来越黑，连忙手忙脚乱的抓住离得最近的一个：“你！你叫啥名，试演哪个角色？”
书生打扮的新人波澜不惊的看了他一眼，视线下移到被扣着的手臂，微微蹙眉，用手上充当道具的折扇对准那乌爪一敲。场记愣愣的松了手，耳里听到那人清冷嗓音：“白书音，小六。”
白书音的装扮经过改良还是不像一个书童，更别说造型师甲硬塞到他手中据说是名士象征的折扇。他早嫌那折扇碍事，顺手往场记的衣领处一插，往前跨出几步。
场记后颈竖着一把扇子，颠颠的跑去请卢影帝。
卢青悠悠地喝了助理递上来的保温桶里的汤水，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身上的戏服，化妆师在他脸上补了些粉，在导演杀死人的目光中施施然地走到场中。
面对面无表情的新人，卢青好脾气地笑了笑：“第一次参加试镜？不用紧张，谁都是这么过来的，就当积累经验。”
白书音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别人既然安慰他，他也不能不给一点反应，扯了扯脸皮：“嗯。”
“台词都背熟了吧？”
“嗯。”
“就照你自己排演的时候那样演就可以了，不用去担心过不过得了。”
“……你可以开始了。”
戴复古在前飞奔，风吹的他黑色的袍子蜡蜡作响，小六跟在后头喊：“少爷，我和你一块捉贼！”
冉在升霍地站起：“你干什么你？！我的本子是这么写的吗？十一个字的台词，你说错了四个，你脑子里塞的是棉花吗？！”
白书音转身看他。
冉在升大手一挥：“重来！”
重来一遍，这回白书音把第一句词说对了，顺利进行到第二句。
小六大踏步走在自家少爷身后，死气沉沉地道：“少爷，这是死去村民的冤魂在作祟。”
戴复古脚步一僵，叱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胡说什么！”
冉在升额头青筋跳动，手中的本子狠狠一甩：“干什么呢你们？！词由得你们乱改吗？剧本让你们写行不行？还有，你们脸上那是什么表情，书童不像书童，少爷不像少爷，重来！”
卢青宽面条泪，天知道为什么，刚才那新人在他耳边用冷冰冰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死去村民的冤魂在作祟”，他竟真的感到背脊串起一阵凉意，下面的话不假思索的就说出口了。
场外的新人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而一直关注着自家艺人的小何狂揪头发，誓要把自己变成秃子。
第23章
第三遍开始。
白书音跟在卢青后头走着，地上很有些时日没扫了，陈年的枯枝败叶着实积了不少，他却愣是走得悄无声息。卢青明知道有个人跟在自己后面，偏偏半点脚步声都听不到，灯光又打的相当昏暗，映照得草木树影灰乎乎一团，周围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说好的，俱是大气不出一声。
其实也就走两三步做个样子，他却觉得走了很长的时间，正想努力压制住心里冒出的怪异感，蓦地有个冰条似的声音在他耳边乍响：“少爷，你瞧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会不会真是死去村民的冤魂作祟？”一口微温的气正好哈在他后颈的皮肤上。
卢青猛地一缩脖子，回头一瞪：“子不语怪力乱神，没事别靠这么近胡说八道！”
“咔！”
冉在升倏地从石凳上弹起来，气急败坏的喊：“又给我改词，又给我改词！谁准你们改词的？！卢青，你这几年演技没见长进，倒是越来越退化了，再这样下去，可以直接退化成猴子满山跑了！那个谁，我们这不是拍僵尸片，你是从棺材里蹦出来的还是怎么地，顶着张死人脸给谁看啊！全部重来！”
影帝泪流满面，跟这么个不着调的新人对戏，他容易吗他？
……
白书音顶着一张导演口中的死人脸迈着步子走了几步，突然道：“少爷，你瞧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会不会真是死去村民的冤魂作祟。”好好的一句疑问句，愣是被他用平板的语调改成了陈述句。
饶是这样，卢青已经够激动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里有鬼，我看应该是哪位高手在作弄我们！！”顺流无比地念完词，某影帝在心中比了个V，这回总没说错了吧！
可怜的人，还没发现他的句末标点符号也搞错了。
冉在升觉得眉心剧痛，现在的艺人啊，一个比一个还要他操心。
“卢青啊，你是不是想拍完这场就回家睡觉啊？”
卢影帝在还不是影帝时没少被冉在升操练，成了影帝后也时不时地被抓回去感受一下，所以他深刻地知道，当冉大导演叫人名的时候加个“啊”字了，就说明有人要倒霉了。
显而易见的，现在这个倒霉鬼正是他卢青！
卢影帝立刻夹起尾巴做人，小心翼翼地赔笑：“冉导，您别气，再给一次机会？”
冉在升哼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卢青知道这是默许了，赶紧收敛心神，对着尚懵懂不知的新人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小子，皮绷紧点，想死也别连累别人！
白书音犹豫着要不要提醒某人既然眼抽筋就不要死命睁大眼了，那样眼眶会裂开的，不过还是算了，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没必要为个路人甲破例。
……
“少爷，你瞧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会不会真是死去村民的冤魂作祟？”白书音版的小六盯着卢青的后脑勺，背书似的说完。
戴复古警惕地环视周围，冷静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有鬼，我看应该是哪位高手在作弄我们。”
“高手倒不像，不过他一直盯着你看，你再走就撞上了。”
这新人懂不懂规矩，想抢戏也不能乱改词啊，他一改，叫别人怎么演？难道也跟着他改？卢青暗自皱眉，几次三番被拖后腿，被导演奚落，还叫后辈看了笑话，再好脾气的人也激起了火气，跟我抢戏是吧？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演技！
卢青蓦地一转身，眉心肌肉皱紧，目光凛然有神。“他要看便让他看，我戴复古何惧宵小之辈？”渊渟岳峙般的气势不显山不露水地展现出来。
这小子，怎么跟个菜鸟计较起来了？冉在升暗暗摇头，不过，难得这懒货发挥一次演技，喊停太对不住自己了，新人嘛，他要欺负就欺负一下好了，只要别欺负惨了就行。
白书音微微蹙眉，就在刚刚，他还是没忍住管了一次闲事，这个人走路不长眼睛，明明有个人站在他前面，他还要笔直的撞上去，颇有一头撞南墙的气概，他只好出言提醒，可这人却莫名其妙地拿起架子来了，还说些奇怪的话。
这时他瞥见那个站离几步远处一直盯着卢青看的人影动了动，缓缓抬起一只脚迈出，然后抬起另一只。迈步的样子和常人有些不同，似乎是姿势特别僵硬，全身关节好像生了锈的机器人，每动一下，就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待那人走得近了，白书音对上他浑浊犹如昆虫般的眼睛，纵使抗性较强，也是一阵不舒服，而那人离卢青距离也不过一只拳头，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几乎是紧贴在身后了，而卢青却仍茫然不知。
“你……”想说些什么的白书音被一只搁在卢青肩膀上的手硬生生噎了回去，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灰白的块状物鳞片般布满了整只手背，并且还像皮屑一样簌簌地往下掉，五指根根如枯枝，指甲枯黄尖利，手指弯曲如铁钩勾住了卢青的肩膀，仿佛下一秒就血淋淋地扯出一大块肉来。
白书音是个爱洁的人，严格来讲，还有那么点洁癖，此刻充斥眼中的景象：黑色的戏服，干枯的手，脏兮兮的指甲，不断掉落的灰白皮屑，一块块的……恶~~
卢青见白书音一个劲的盯着他的肩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那目光，震惊、畏缩、嫌弃、躲避，种种感情不一而足；那表情，细微、真实、丰富、有层次，叫人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理变化，甚至感同身受。
卢大影帝就是其中之一，就连他也差点以为自己的肩上真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忍不住用余光瞄了一眼——干干净净，啥都没有。然后便是一惊，这新人莫非是扮猪吃老虎，其实是个表演天才？想到QSC一向重视艺人的实力甚于外表，新人光是外貌出众绝不会受到力捧的，这个猜测便更有了几分可能性。
卢青不愧是得过影帝头衔的，现在稳坐QSC一哥的宝座也是实至名归，他把那失神的一瞄处理成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配合恰当的面部表情，好像他只是跟白书音对戏而已：“我的肩膀上有什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