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流火大吼:“你干什么?”
昌仆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蹙眉道:“你说话的声音很难听,跟你的相貌倒是很般配。”他负手前行,笑道:“怎么,你难道留了这旧物,要和他相认吗?”
元流火心中一痛,低头不语。
昌仆微微一笑,笑了一会儿又僵住,心里叹了一口气。元流火不敢与林惠然相认,自己又何尝敢。他跟元流火结了仇,林惠然十分憎恨他。他有心冒充元流火,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相貌是不相差的,但性格则是错了十万八千里。昌仆机谋深沉,装不来元流火那种天然呆的傻逼样子,也不屑于装。何况林惠然又是那么精明,朝夕相处几日肯定会看出破绽的。
昌仆想了许久,最后决定易容。
当天夜里,汉中郡恰好有庙会,满大街张灯结彩十分热闹。他们两个居住的客栈恰好临街,窗户打开,就能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
巴蜀之地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富庶,街上的男男女女衣饰华丽,面容清丽,语笑嫣然,可见本地民风大约也是很开放的。
元流火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窗前,手里剥着一颗柚子,漫不经心地望着楼下街道。
昌仆对着镜子往脸上贴东西,还要用法术固定住。他现在的身体是元流火的肉身,想要易容,颇费了一番周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满屋子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柚子香味。几只小飞蛾盘旋在窗口,元流火拿手挥了挥,对昌仆道:“我这边有好多蛾子。”
昌仆捂着一半娇美一半清秀的脸颊,侧过脸一看,有些惊讶,自语道:“怎么飞回来了?”他走到窗前,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远处的街道里,走过来两三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三人衣服华美,身后跟着一群娇童美婢,来往之人无不驻足。其中为首者个子最高,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正侧过脸跟身边的朋友说笑。
那些小飞蛾们在那位青年公子的身边环绕不去,他自然就是林惠然了。
元流火以手支着下巴,微笑着凝视着他。昌仆抱臂,也静静地一言不发。
等那几个人都走远了。两人才回过神来,元流火笑道:“他这人一身的大少爷脾气,怎么会当真去蛮夷之地,果然是来这里享福了。”
昌仆抿着嘴巴,低头想了一会儿,又跑到镜子前面易容了。
53、一场戏
昌仆想要一个新的开始。
他用法术,给自己制造了一座府邸,一堆佣人,和一个没落贵族后裔的身份。冬日的上午,他坐在梳妆镜前,明晃晃的铜镜里面,是一个少年明媚秀丽的面容,旁边的侍婢忙着给他梳头,又端来了温热的牛奶,给他漱口。
昌仆身穿靛蓝色百褶束腰长袍,头戴宝蓝色的发冠,他手里端着一小碗牛奶,走到门口,对着门外的小猫喊“咪咪。”那只猫喵呜一声,跑过来趴到碗沿舔牛奶。
元流火刚从外面散步回来,周身披着湿漉漉的露水,他没有戴面纱,脸颊被寒风所吹,更加阴森恐怖。他显然还不适应现在的生活。对于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奴一婢,都持警惕态度。
“大清早乱跑什么?”昌仆冲他喊道:“换上衣服,咱们今天出门。”
元流火跟没听见似的,在院子里又胡乱转悠了一圈,才漫不经心地回到屋子里,穿了一套平日里喜欢的藕荷色长衫,脸上戴了轻纱。
两人带了两个侍童,一起骑马出去。
今日城中某个有钱又有闲的大文豪,在家中花园里设宴,邀请了蜀中名流、青年公子以及名媛佳丽,吟诗品茶,饮酒作乐。
蜀地民风极开放,富商巨贾又很多,所以这种聚会经常会举办,有资格参加的,除了名门望族的公子小姐们,还有一些民间才华出众或者风流俊雅的青年。长得漂亮的平民青年们如过江之卿,而贵公子们常年只有那么几位。
李苏、周学之、邓君儒三位公子是座中常客,三人皆出自世家,祖上极为显赫,如今也是富可敌国,三人在蜀地并称为“三少”,不仅是因为背景深厚,也是因为三人年轻风流,在民间留下了不少艳史秘闻。
大文豪花园里种满了梅花,冬日里暖阳高照,梅香四溢,院子的花廊上摆了流水似的席位,两边坐着美丽的少男少女,或娇声说笑,或高声吟诵,十分热闹。
大文豪坐在首位,和旁边的李、周、邓三公子,以及新来的林公子笑着聊天。
李苏年纪十八九,长得弱质彬彬,平日说话细声软语,爱读伤春悲秋的诗词,内心很柔软,前几日食指被茶水烫伤,他专门找画师给自己手指临摹了小像,暗地里哭了好几场。到现在手指头上还裹着小笼包似的棉布。别人跟他说话,他把小笼包捂在脸上,先要长长地叹气。
周学之二十多岁,眉目如画,鬓如刀裁,是个十分英武帅气的男子,行动做事干脆利落,深得长辈们喜爱。唯有一样不足——十分好色,平日里出门见了略微有些姿色的,必定心心念念地要搞到手。平时跟朋友讨论学问,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一旦谈到了色字,他当即两眼放光,能聊个三天三夜。
邓君儒人如其名,相貌儒雅周正,如今他年纪大了,跟别家小姐订了亲事,就收敛了爱玩的心思,也不跟别人说笑,只顾低头喝茶。
这三人其实都徒有其表,腹内空空。唯独新来的林惠然一身华服、言谈雅致、风流蕴籍,芝兰玉树一般明媚照人,几乎抢尽了宴会的风头。
李、周、灯三人与林惠然关系交好,倒也不在乎这些。众人喝了一会儿酒,起身去院中赏梅花,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有的作诗,有的弹琴,有的猜拳,满院都是说笑声。
周学之自进了院子之后,目光就有些不对劲,直勾勾地往人群里搜罗,及至他的朋友提议玩流觞曲水时,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林惠然,小声说:“我在人群里见了一位绝色美人,等我把他叫来。”
林惠然点头,其实一直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
花园里的池水引自山中,此刻还散发着暖暖的热气,丫鬟们在河水两边铺了花团锦簇的坐垫,供众人坐下,然后准备盛酒的器具。
周学之穿过众人,走到了昌仆面前,装模作样地打躬作揖,自报家门,邀请他来玩游戏。昌仆哪里瞧得上他,但还是敷衍地聊了几句,眼角余光看见林惠然在坐在池边说笑,于是欣然前往。
周学之眼里只能看见美人,于是自动忽略了身后跟着的元流火。他把昌仆引过来,兴高采烈地跟林惠然介绍:“这是新来此地的杨小公子,单名一个玉字,乃是东晋没落贵族的后裔。”
昌仆朝林惠然微微一笑,眉目间波光潋滟。林惠然点点头,不甚在意。
这时候上游传来击鼓声,三人忙坐在一张坐垫上,这时候周学之才瞅见了元流火,当即“哎呀”了一声,不悦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蒙着脸?”
元流火厚着脸皮坐下,不吭气,他知道自己声音难听,所以格外不愿意招惹是非。昌仆遂笑着解释道:“这是舍弟,自小长得丑,所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周学之一听是个丑八怪,顿时没了兴趣,他推了推元流火,嫌弃道:“哎,你别坐我这儿,去挨着林公子。”把元流火推到林惠然身边,自己挨着昌仆坐下,遂又满眼放光地笑,搭讪道:“哎,你家是哪里的?多大了?家里人管你交朋友吗?”昌仆满脸带笑地回应,心里呕出一口血,几乎想伸手把他拍死。
上游的酒杯飘过来,有个年轻气盛的女子伸手接了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又十分敏捷地赋诗一首,众人拍手赞叹。其他人也纷纷抢酒杯。
林惠然神情悠闲地望着水面,眼角还残留着笑的影子,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下巴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胡茬,他跟别人交谈赋诗的时候,是游刃有余出口成章,但在独处的时候,又成了一尊冷静淡漠的神像,好像全世界都和他没有联系。
林惠然看水面,元流火侧过身体,双手支着下巴怔怔地看他。冬日的阳光斜斜的洒在两人的身上,一阵风起,白色的梅花瓣纷纷扬扬吹过来,落在众人身上。
元流火下意识地想伸出手,摘去林惠然肩膀上的落花。恰在此时林惠然却伸出手,从水面上去了玉色珊瑚酒杯,饮了酒,随口吟道:“念去来,岁月如流,徘徊久,叹息愁思盈。”
众人都知他才情甚高,于是安静了下来听他妙语,谁知林惠然只说了这两句,把酒杯撂给仆人,不念了。众人干巴巴地等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地继续抢酒杯。
昌仆有心在林惠然面前卖弄一回,心中早就想了一篇妙词,伸手去拿酒杯,哪知道周学之贱兮兮地挡住了他的手,黏黏地笑:“小玉,你都读过什么书?考取了什么功名没有?”
昌仆心里发狠,想弄死他。这时候林惠然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开口道:“学之,你安生坐着吧,像什么样子。”
周学之听他如此说,只得勉强老实了。昌仆趁机也取了酒杯,抿了一口,淡淡地扫了林惠然一眼,才轻声开口:“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孤叶生愁怨。”将酒杯轻轻地放在盘子里。
旁人又乱哄哄地取乐,林惠然着意看了昌仆一眼,温和地说:“今日欢宴,不该做这种凄清的词调。”
昌仆一手推开周学之,一手按住元流火,欠身回答道:“只因刚才听了公子那两句,才勾起了些哀伤的思绪。”
林惠然盯着他姣花软玉般的脸颊,玩笑道:“我好心提醒你,你还要怪我吗?”
昌仆吐舌头,又红着脸笑道:“不敢。”忽然伸出纤纤玉指,在林惠然脸侧一晃,指尖捏了一片白色的花瓣,笑了笑,又松开。
两人结束了短暂的对话,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周学之鼓着腮帮子,很不高兴,自顾自地气了一会儿,继续向昌仆献殷勤了。
林惠然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起身离席,临走时忽然紧紧地攥住了元流火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将他拖走。
元流火怔怔的跟在他后面,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面纱。
林惠然也不说话,穿过一条幽静的小道,来到了一处僻静的亭子,他松开手,一双俊美的眼睛盯着元流火,半晌才说:“把面纱摘了。”
元流火犹豫了一下,装作很惶恐的样子,摆摆手,转身要逃。林惠然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扯掉了他的面纱。与此同时,元流火吓得惊叫了一声,声音嘶哑锐利。
林惠然也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他的肩膀,后退一步。停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抱歉。”
元流火看见他这个反应,心都要碎了。蹲在地上把面纱捡起来重新盖在脸上,元流火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没有关系,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林惠然情绪很低落,勉强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似的:“我大概是昏了头了,看见别人总会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亭子,不带感情地说:“走吧。”
元流火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说:“林公子,你来这里多久了?过得怎么样。”
林惠然伸出食指,隔着一层面纱在他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很诚恳地说:“你的嗓音,不适合说话。”
元流火窘得满脸通红,当然他的脸本来是紫黑色,掺上红色又成了酱红色,十分恐怖。幸好林惠然走在前面没瞧见,不然更要说:你的脸不适合外出社交。
欢宴进行到下午才结束,众人各自乘坐马车回去,周学之已经跟昌仆很熟悉了,于是很诚恳地邀请他们兄弟两个住在周府,说是你们兄弟两个在外面无人照应,年纪又小,说不得要被人欺负,不如暂且住在我家。我家房子宽敞,人口又多,我还可以带你们逛街游玩。
昌仆本来不答应的,后来听说林惠然也住在周家,于是欣然同意。
于是第二天上午,昌仆和元流火收拾了行李,带上两个小仆人,乘坐马车到了周府,满心欢喜地住下了。
54、水边玉人
昌仆自称姓杨名玉,于是周府的下人们都叫他玉公子,而贵公子们则叫他小玉。至于元流火,本来昌仆也没打算给他编纂名字,随口说他的的乳名叫小丑。旁人起先叫他小杨公子,后来见元流火懦弱好欺,明里暗里都叫他丑丑。
冬日上午,邓君儒一早上醒来,即沐浴更衣,要去庙里烧香祈福,他和崔家小姐的婚事将近,他自己亦事事谨慎,洁身自好,不再和以往的相好们有牵扯。
他的一堆朋友们都是闲不住的,听说他要上香,于是踊跃地表示要同去,当即约了时间地点,骑着快马,领了小厮前来。
李苏穿着蓬松松的雪白色大氅,手里握着一条香喷喷的手绢,与林惠然并肩而行,用手帕掩着嘴巴,莺莺呖呖地说笑。他自恃高洁,打小就喜欢和女孩子玩,最讨厌臭烘烘的男人。如今见了林惠然,李苏惊为天人,把以前厌恶男性的情绪收了一大半,打起精神和林惠然攀谈说笑,心里觉得对方高雅博学、温润如玉,倒是有资格做自己的朋友。
邓君儒独自骑马,身边只跟了个小厮,他立志要浪子回头,绝不和自己的狐朋狗友们同流合污。他在心里想了一遍崔小姐的花容月貌,对婚后生活充满了憧憬。
周学之自出门之后就紧紧跟着昌仆,嘀嘀咕咕地说着体己话,进入严冬之后昌仆周身倦怠,下意识地想钻进土里冬眠,将那素日阴狠暴躁的心肠都收敛了许多,于是耐心地敷衍周学之。
之前众人相约出去的时候,没人跟元流火说,是他自己在屋子里听见了,急急忙忙地换上崭新的衣服,戴了面纱和斗笠,将一张脸盖严实,然后跑出去叫小厮准备马匹。待众人出发时,他也意意思思地跟在人家后面。众人都看见他了,可是谁也没来招呼他。
元流火默默地跟上去,见众人都欢声笑语的,他轻轻挥动马鞭,策马而行,跟在林惠然的身侧。
林惠然和李苏并辔而行,两人身穿锦服,明艳照人,李苏手里摆弄着手绢,兴致勃勃地嘀咕:“……上次在崔府看见那些婢女们打马球,哎呦,场子周围挂着红红绿绿的丝绸,那些女子骑马的样子,威风又好看……”
林惠然颔首点头,点评道:“女子玩马球,倒也新鲜。”
元流火一手捂着面纱,露出一双活泼的大眼睛,好奇地问:“什么是马球啊?”
两人吃了一惊,一齐看向他。元流火自觉失语,讪讪地后退了几步。
李苏不似周学之那样粗鲁,他颇有涵养地说:“是富家子弟常玩的一种运动。”说完这话,颇有些玩味地看了林惠然一眼,当先一步走了。
元流火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又不好意思再问。他两手攥着缰绳,有些紧张地轻声开口:“林……”只说了这一个字。林惠然夹紧马腹,纵马前行,一气走了几百步远,与远处的李苏汇合,两人又笑着聚在一起,低声说笑。
元流火反应算是迟钝的,可也看明白了刚才的情形,两人分明是嫌恶他,又不好意思直说,因此远远地避开他。元流火本来有许多委屈和思慕要对林惠然讲,但是这一刻忽然觉得心都灰了。
他是照过镜子的,他知道自己的形象有多么不堪,尤其是天气冷被风吹时,满脸青筋暴突,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怕。他听一个道士说,用石灰擦脸能祛除诅咒,因此连着涂了几日,不但没有效果,还烧毁了好几片皮肤。元流火早上出门的时候,特意戴上严严实实的面罩。但是戴了面纱的自己,依旧是这样的惹人嫌恶啊。
其余的人陆陆续续的上山,元流火心灰意冷,逐渐落在后面,昌仆经过他时,微微扬起俊美的脸,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