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他盼望事就是荆鸿来给他送糖水,人前他是一句怨言也没有,可到了荆鸿面前,他也不知怎么就忽然那么委屈,只是想到那句“我不怕苦”宣言,他又拉不下脸来求安慰,别扭到后就是一副板着脸面孔,对着荆鸿发脾气:
“怎么这会儿才来!”
荆鸿打开食盒,把糖水从保温小暖壶中拿出来:“抱歉,出宫前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让殿下久等了。”
“什么事情耽搁了?”
“二殿下来问我一局棋。”
夏渊眯了眯眼:“二弟?问你一局棋?”
荆鸿没有隐瞒:“是,前些天与二殿下对弈,他没想通自己输哪儿,让我帮他还原一下棋局。”
“就因为这种事,你就把我晾这儿?”夏渊登时怒火中烧,“前些天还一块儿下棋?你们趁我不时候都干了些什么!”
“不过是下棋……”面对他无礼取闹,荆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下棋也不行!你是我辅学,陪他下什么棋?!碧心亭事你忘了吗!我说过吧,你是我人,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你,用不着觍着脸去伺候别人!”
“殿下……”知道他钻了牛角尖,荆鸿试图安抚,但立刻就被夏渊打断了。
“行了你不要说了!我这儿吃苦受累,你倒好,宫里逍遥活。你今晚别走了,陪我这儿睡一晚,就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了!”
夏渊脾气上来,完全是强盗逻辑,其实他也不是真想让荆鸿跟他一起吃苦,只是他已经给气昏头了,话又放了出来,干脆将错就错,把荆鸿扣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对荆鸿是怎样想法,一方面他对荆鸿身份起了疑心,另一方面又不停回味那天那个吻。他总觉得,自己当时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做渴望了很久一件事情。
原本这人对他亦师亦友,现却又多了一份模糊不清感觉,他见不得这人离自己太远,见不得他对别人好,想到此处,那种想把他强留身边念头越发坚定:“今晚留下来不准走,听到了没有?”
见他态度强硬,荆鸿叹了口气:“好,臣知道了。”
入夜,夏渊喝了糖水,盘腿坐床上,直愣愣地盯着荆鸿提笔写字侧影,他就这么憋着气不说话,看荆鸿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他。
他觉得过了很久,其实也没一会儿,荆鸿还写着,夏渊忍不住了:“写什么呢?”
荆鸿道:“臣想试着拟一份选人计划,之前殿下说那个方法,臣觉得有些地方还需要稍作改动,要想让人心服口服,好还要立一张字据,已免去那些兵后顾之忧……”
“哦。”一听他是为自己着想,夏渊心里舒服多了,“我确实还没想好呢,你看着来吧,你总是想得比我周全。”
糖水效用很发挥出来,夏渊上下眼皮直打架。朦胧间,他看到荆鸿蹙眉沉思,不自觉地用牙齿磨着笔杆。
这场景他很熟悉,荆鸿遇到难题时,常会下意识地咬笔杆,越是让他为难,咬得就越重,因此他看到荆鸿笔架上笔顶端都秃秃,还会有浅浅牙印。
睡意来临前,夏渊想着,难得荆鸿也会有这么孩子气一面,可这个习惯还是不好,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成熟起来,什么事都能做得妥妥帖帖,不让他为难呢……
夏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是盘腿坐那儿,看着一个人烛光下侧影。那人似乎遇到了极难解决事情,眉头锁着,牙齿笔杆上咬得死死。
稚嫩童声从自己口中发出来:“你写什么?”
那人蓦地一惊,将那张纸悄悄揉了藏进袖中。待他爬下床,踮起脚去看时,只看见那人给他写字帖,还有自己白天临摹几张歪歪扭扭字,被一块白玉手板镇着。
那人回答:“我练字。”
他说:“你字那么好看了,不用练了,你教教我吧,我也想写那么好看。”
那人笑了:“好,我来教你怎么把字写得好看。”说着重铺开一张纸,把他抱自己身前,握着他右手道,“放松,跟着我手腕走笔就好。”
果然,这回他写出字非常好看,只可惜,他只认得其中几个字:“……是……故……作……谢哥哥,我们写这是什么?”
那人温和声音拂他耳边:“是这块白玉手板上刻字,以后你就会认得了。”
……
夏渊醒了,他睁开眼,看到荆鸿就坐他床边闭目养神,一手撑着额头,另一手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扇着风,驱赶蚊虫。
还是半夜,这是他第一次喝了糖水后,没有一觉到天亮。
“荆鸿。”他轻轻喊了一声。
荆鸿几乎没有睡着,立刻就醒了:“殿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夏渊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
荆鸿望着他:“是吗……又做梦了……”
夏渊嗯了一声,没有再提梦境,身体往里挤了挤,掀开薄被给他腾出块地方:“你上来睡吧,别给我扇了。”
“……好。”出乎他意料,荆鸿一句推拒话也没说,就乖乖地躺了他身边。
熟悉人,熟悉气味,盖过了那令人讨厌霉味。离得那么近,近到夏渊可以看得清荆鸿闭合睫毛。那两扇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收到了惊吓小蝴蝶。
夏渊知道荆鸿没睡着,可他终究没有把心里想说出来。
荆鸿,你和我梦里那个人,不仅字迹相似,连小习惯都那么相像。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两个人。
你是对我好人,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但你心里藏着东西,我总有一天,要把它彻底挖出来。
第27章:许一诺
夏渊来到兵营第三天,开了个比武场。
跟他先前驻军军营里搞那些小打小闹花把势不一样,这一次他按照荆鸿列为他拟定方案,采用了较为严谨选拔方式。
夏渊立于比武台上,点了半柱香,让王校尉把兵召集过来,自己手执鼓槌,由慢到,打起了有节奏鼓点。
王校尉遵循夏渊吩咐,没有公开他身份,只说是上头派人来检阅兵营,兵们一边慢悠悠地集合一边抱怨:“搞什么?这什么人啊?往年都是这样检阅兵?”
夏渊身板相较一年之前结实了很多,手臂上肌肉隆起,沉重有力地敲击着鼓面,鼓点越发密集,咚咚咚咚催促着兵们跑步节奏,那半柱香燃之时,夏渊猛地一收,鼓点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比武场外围栅栏立即关上,把还没进来人堵了外面。
“哎?怎么回事?”
“没看见人没来齐啊,让我们进去啊。”
夏渊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半柱香时间都无法集合到位,接下来这边事也跟你们无关了,想去哪去哪吧。”
那群人愕然,什么意思?他们被淘汰了?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就被淘汰了?
身场内人幸灾乐祸地看过来,这些人脸上挂不住了,梗着脖子道:“嘿我们还就不走了,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夏渊语气淡淡:“我不能把你们怎么样,只不允许你们进来,其余我不管。”
那十几个人死要面子,咬了咬牙干脆一屁股坐了地上,赖场外瞪着夏渊。王校尉台下直抹汗,想让人把他们拖走,夏渊不意地摆摆手:“随他们去吧。”
一众兵不知这人要如何检阅他们,都屏息凝神地站那儿。夏渊目光扫视他们一遍,不慌不忙地说:“你们这批兵大约四百人,接下来七天,你们将被分成四十队,每队通过比试武技、骑射、探查、潜游、疾行等项目,选出一名成绩突出者,四十队共选出四十人,这些人每人将获得赏银十两。”
赏银十两!台下一片哗然,这可比他们一年军饷还要多了!被拦外面人不禁有些后悔,刚刚为什么不跑一点呢,跑点话,说不定把十两白银自己也有份呢!
夏渊接着道:“之后三天,这四十人这比武场上两两对决,凭武力取胜,获胜二十人可获得赏银五十两。”
赏银五十两!这检阅官真阔绰!场内所有人都跃跃欲试,而场外那十几个人已然捶胸顿足了,其中两个因为撒尿耽搁了时间恨不得把尿喝回去。
王校尉算是明白了,这太子故意让那群人留外面听着,就是要他们看得到吃不着,现下恐怕他们肠子都悔青了。
“后,这二十人中如果有人能赢得了我一名侍卫,就能获得赏银百两。”
“……”赏银百两!底下人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了,他们中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夏渊当着所有人面将两箱银两打开,白花花银子闪瞎了众人眼睛:“大家放心,我说话算话,这都是为你们准备。记分册我已经交给王校尉了,上面会记录你们所有人详细成绩。好了,分组开始。”
交代完这些,夏渊回到住处,一改方才英明神武模样,坐到桌边灌了两大碗水,嚷嚷道:“热死我了热死我了。”
荆鸿笑着给他打扇:“殿下今日真是威严得很,把那些人都给震住了。”
夏渊咧嘴:“还不是你给我想法子好。”
“这法子是殿下想,臣不敢居功。”
“你就别谦虚了,我就跟你说了个大概,你一个晚上就把细节全部拟好了,你这才叫厉害。”夏渊自我批评道,“我知道自己很多时候欠考虑,虽然能冒出个想法,可就是没办法思虑周全,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多了,脑袋里就是一团乱麻。”
荆鸿神色微顿:“殿下不要急,这些事情本就不是一蹴而就,慢慢来就好。”
“唔,好吧。”夏渊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提起另一事,“对了,父皇给我侍卫基本上都谴回去了,你为什么要独独留下那个顾天正?还让我选人跟他比一场?”
荆鸿继续给他打扇,解释道:“殿下想要一支自己队伍,皇上没有反对,不代表皇上完全不意。事情不可做绝,留下一人身边,既不会太过影响殿下自己侍卫队,又可安定皇上心,乃是一举两得。”
夏渊细细琢磨了下:“嗯,你说得对,确实该给父皇留个面子。”
荆鸿又道:“况且那个顾天正为人正直、武技卓绝,是个难得人才,翠香一案中,他也给我们提供了不小帮助,留下他对于殿下而言,应该是一大助益。至于比武,不过是走个过场,让那些招人了解自己与高手之间差距,挫挫他们锐气,今后训练起来也会听话得多。”
“你考虑得真多啊,想这么多,你脑袋不会痛么?”夏渊玩笑般地说着,语气亲昵,同时伸手去戳荆鸿脸。
“殿下说笑了。”荆鸿略显尴尬地让了一下,“臣今日要回宫中一趟,处理一些繁琐事务,晚些时候再来看望殿下。”
“好吧,你回去吧。”夏渊想到什么,沉着脸补了一句,“不许去见我二弟!”
夏渊禁令荆鸿是不打算违反,奈何他不去见,却拦不住二皇子主动来找。
夏泽抱着棋盘过来:“荆辅学,昨日说那局棋,你还没有陪我摆完便匆匆走了,不知今日可有空闲?”
荆鸿无奈:“看来二殿下对此局甚为执着呢。”
夏泽话里有话:“明明势均力敌,甚至略胜一筹,却不知为何落得个败北下场,不解此局,我心中着实有憾。”
荆鸿叹了口气:“好吧,那微臣只有奉陪到底了。”
两人还原着那场棋局,待到一步步重摆完,夏泽自嘲笑道:“我明白了,原来是漏算了这几步棋。”
“看来二殿下已然看得通透了。”
“是啊,我看通透了。”夏泽看着他道,“这其实是简单道理,我自己之所以还原不出那几步,不过是缺了你这只手。”
荆鸿不答。
夏泽又道:“你看,我原本以为稳操胜券一局棋,到头来却是错漏百出,怪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我所能用、所能信棋子,早就所剩无几了。”
“殿下……”
夏泽抛开棋局,直言不讳:“荆鸿,你是太子辅学,你应该比谁都看得清楚,眼下他得父皇宠爱,很他还会有嫡孙作保,他有沈家军中势力撑腰,又有聂司徒文官中虚与委蛇,他真还需要你辅佐吗?”
他殷切地看着荆鸿:“他已经不需要你了,可是我需要你。”
荆鸿静静听他说完,将自己白子收归棋罐:“二殿下,一无所有人从来都不是太子殿下,而是我,所以,不是太子殿下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他。”
夏泽心有不甘:“他能给你什么?”
荆鸿没有回答:“二殿下,时候不早了,请回吧。”
夏泽沉默半晌,终是无奈起身,深深一揖:“荆鸿,我夏泽是真心求贤,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他弃子,你还可以来找我,我许你一诺。”
荆鸿看着如此谦恭待他夏泽,心中五味杂陈。
他能给我什么?
我不求他给我什么,因为是我欠他太多。
即使有一天我成了他弃子——这一天也许并不遥远了,但就算如此,他愿望,仍是我愿望。
我会竭所能,为他一一实现。
第28章:真受伤
兵营骑射场上,旌旗招展,参与选拔兵骑马列队,等候着检阅官指令。
这批兵资质确实良莠不齐,有人御马有术,场上显得意气风发,有人鞍上坐都坐不稳,拽着缰绳一直原地转圈。
夏渊站高处,放眼望去,这一片场地开阔空旷,几个固定靶位远方立着,马匹响鼻声此起彼伏,无论能力高低,所有人都好胜心驱使下精神抖擞,这场面,比他一个人朝阳宫小校场里练习要豪迈多了。
王校尉躬身道:“今日风大,殿下还是进帐观看吧。”
夏渊摆手:“不用,我就这儿看。”
时候差不多了,夏渊一声令下,那边号角奏起,数十名骑兵冲了出去,一时间马蹄乱踏、尘土飞扬,只听嘣嘣几声弦响,已有几人箭矢破空而出。
夏渊眯眼而视,确有几支箭矢射中了靶子,但都偏离了靶心。
兵中也有对御马骑射十分熟稔之人,不过他们第一轮成绩并不很好,正如王校尉所说,这日风很大,不少人一开始估计错误,射出箭受风力影响发生了偏移。然而第二轮时,他们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控住力道和方向,将箭矢牢牢钉了靶心上。
两轮下来,那些不擅骑马、不会射箭人大多被淘汰了。到第三轮时,固定靶被换成了活动靶,所谓活动靶,就是夏渊命人事先捉鸽子,从不同地方一只一只放上天,看谁箭能又又准地射中。
接连几只鸽子飞出,无数箭矢追着去射,后中只有一支。
咻、咻、咻。
随着鸽子被射落数量增加,夏渊发现,能射中这些鸽子人不多,有些人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才射中,要说真正命中率高,似乎是集中了一个人身上。
夏渊留心了一下那人,由于沙尘遮眼,他看不太清那人面孔,但他看得出来,那人出箭毫不犹豫,每一下都精准无比,速奔驰马匹上,也丝毫不见他失手。
不错嘛,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
夏渊看着这些人校场上肆意驰骋,心中也涌上一股争强豪情,当即跳下高台,让人牵了一匹马过来,一副跃跃欲试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