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华懵了。
环顾四周他发现,这小院里就剩下他跟荆鸿两个人,还有个粗使丫头会按时进来送饭送药,再就没有管事了。于是他只好亲自照顾荆鸿这个伤患,把自己弄成了这幅邋遢样。
他有那么多想不通,荆鸿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他问他:“我能下床走动了吗?”
窦文华哼道:“你觉得你能吗?”
荆鸿尝试了下,痛得冷汗涔涔,窦文华一巴掌把他按回床上:“你傻啊!真当我是华佗世,几天就能把你肚子堵严实了?”
荆鸿笑了笑:“罢了,那便躺着吧。我没事了,窦太医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窦文华道:“睡你自己,我事不用你管。”
说完他帮他盖好被子,走了出去。
小院门口依旧站着两名侍卫,窦文华对他们说:“荆辅学醒了。”
那两人神情明显放松了些,回他:“知道了。”
窦文华问:“你们是神威队人?”
两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窦文华试探道:“此事不用报告给太子殿下吗?”
其中一人犹豫了下道:“太子殿下只让我们守这里,并未交代其它事情。不过辅学大人能醒来是好事,毕竟是我们失职造成。”
“好吧。”窦文华抹了把脸,他猜不透太子殿下心思,也摸不清荆鸿想法。
医得了人,诊不了心,他无能为力了。
窦文华医术虽不比华佗,到底是名医世家传人,他自诩“妙手回春”下,又过了几日,荆鸿便能下床走动了。
小院里十分安静,从前有多恩宠,如今就有多冷清。荆鸿对此从未非议过一句,也从未尝试过要走出院子,他像是什么都预料到了,坦然面对一切。窦文华觉得,若不是自己还这院子里,恐怕这儿都要被人当成是废园而遗忘了。
两人坐院子里,沏了壶茶,随意地聊着天,等那个丫头来送饭送药。
窦文华这几日一直告诫自己“闲事莫管”,但人到了极度无聊时候,那真是什么都想管上一管,所以他还是问了:“为什么太子不来看看你?你好歹救了他吧。”
荆鸿道:“我自己时运不济受伤,何来救他一说?”
窦文华下意识看了看四周,之后又觉得多此一举,这附近哪会有闲人偷听,他喝了口茶道:“别说我语出不敬,就凭太子脑筋和身手,怎么可能对付得了那几个高手刺客。”
荆鸿笑了笑:“那是你太小看他了。”
至少从现情况来看,太子已不再需要他了。
没了信任,他便什么都没了。
窦文华正要再问,荆鸿截住了他话头:“文华兄,这茶我当真不能喝一口么?”
窦文华端着茶盏悠悠道:“不能。”
荆鸿恳求:“近来不是苦药就是白粥,我这嘴里真要淡出鸟来了,文华兄,你也知我好茶,就喝一口,就一口也不行?”
“这茶也就一般般吧,也没多好喝。”
“再一般那也是雨前龙井。”
“都说了你不能喝,茶汤可能与你药性相冲,身为医者怎能不为你身体着想。”窦文华说得义正辞严,但全然是一副“你求我啊”神情。
荆鸿给他气乐了,干脆伸手去抢,眼见那唯一茶盏要翻,窦文华大发慈悲道:“行了行了,给你喝一口就是,堂堂辅学,成何体统。”
说着他也不把茶盏递给他,只拿着往他口中倾了一下,当真是一口也不让他多喝。
这两人兀自院子里笑闹,把墙外某人气得要吐血。
什么叫“就凭太子脑筋和身手”?“文华兄”又是个什么东西?一盏茶而已要不要这么抢来喂去!不过是晾着他几天,这都要反了天了!
夏渊转身离去,走了两步,怒不可遏地摔了手中食盒。
那盅鸡汤泼了一地,两只鸡腿支楞着挂灌木上,像是嘲笑他心软和执迷。
跟他身后粗使丫头吓得直哆嗦,望着地上食盒也不知该不该捡。
夏渊站定那里,鼻尖是未及飘散鸡汤味道。
去年冬至,那人亲手给他炖了一盅鸡汤,鲜得差点让他咬到舌头,暖得他指尖都微微地麻。他太厉害了,夏渊想,他让他越是忍耐,越是记得他好。
“去膳房给他煮一锅粥。”夏渊对那个粗使丫头说,“用剩下鸡汤煮,把鸡肋上肉切得细碎些。”
“是。”丫头这才敢捡起食盒,战战兢兢地告退。
接着夏渊告诉侍卫:“可以让那个太医离开了。”
这样,就剩他一个人。
就剩他一个人,他给他小院里,吃他给他食物,穿他给他衣服,用他给他药。夏渊觉得自己手上缠了一根线,一根勒住荆鸿脖子线,他终于可以完全地掌控这个人,不用害怕他背叛,以及那个呼之欲出真相。
夏渊攥紧了掌心,回头看了眼那座冷清小院。
他说:“没有我,我看你怎么活。”
长孙殿下再这么哭闹下去,嗓子就要哑了。
那怎么办?
哎呀,又呕出来了,殿下这都吐了三回了,奶水根本喂不进啊。
去问问太子妃吧。
太子妃尚静养,说是听不得吵闹。
这、这要如何是好?
要不……去找辅学大人吧。
辅学大人也养伤,太子殿下说……
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长孙殿下哭死饿死!你们不去我去,太子殿下若有本事自己带好孩子,要怪罪话就怪罪好了!
……
夏渊发现,近自己总被人身后议论,而且每次好巧不巧都能被自己听到,偏偏还发作不得。这回也是,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哄不好孩子。
等意识到时候,他已经尾随那个奶娘到了荆鸿小院。
自然,奶娘被侍卫拦下了。
不过那两名侍卫拦得住奶娘,却拦不住皇长孙。任他们胆子再肥,也不敢捂住皇长孙嚎啕大哭嘴。那震天响哭声,当真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荆鸿给震了出来。
他走到院门口,见襁褓中夏瑜哭得小脸皱成一团,禁不住要伸手去抱。侍卫出声制止:“大人,莫要让我们为难……”
荆鸿顿住脚步,望着他们道:“好,不让你们为难,我不出去,长孙殿下也不必进来,我就隔着门看看他可好?”
侍卫纠结了一下,觉得这确实没有违背太子意思,加上被皇长孙魔音穿脑刺激得实受不了了,便点了点头,说好。
夏渊心里说了句,不好。
就知道钻我空子,忽悠了我还不够,还要忽悠我儿子吗?
想是这么想,他并没有现身喝止。
他看见荆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玩意,递给奶娘说:“把这个香包佩戴长孙殿下身周,应当会好些。”
奶娘接过那一坨歪七扭八布团,犹疑地问:“大人,这是香包?”
荆鸿脸颊微红:“下对缝纫实不擅长,姑且……就这样吧。”
他“香包”里包上了稳定固魂虫药引,对夏瑜有宁神镇魂之效,奶娘将香包塞夏瑜襁褓里,果然,不久夏瑜就停止了嚎哭,抽泣了一会儿,吮着手指头睡着了。
荆鸿怜爱地捏了捏夏瑜脸,夏瑜睡梦中咧嘴冲他笑。
奶娘满意离去,转角处撞见了守候多时太子。
夏渊从她怀里接过自己儿子就走,只留下一句话:“以后不准再来打扰他。”
奶娘呆然伫立。
回房后,夏渊把那香包拿出来,晃了晃说:“没见过这么丑针脚,难看死了。”
可是他把香包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嗅了嗅。
他儿子啜着手指头与他对视,见父亲抢了自己东西,扁了扁嘴。
夏渊连忙把香包塞回襁褓,恨铁不成钢道:“没出息!”
是夜,夏渊铺开了桌上纸张。
那里有两摞纸,一摞中都是谢青折,一摞中都是荆鸿。
这是他这些天里不停琢磨东西。
起初,他想把这两人区分开来,给一切做个解释,但后来他发现这很难做到,像是关于这两人记忆,全都混淆了一起。
谢青折。蒙秦上卿。
荆鸿……蒙秦女干细。
他信手纸上写下两行字,然后猛地揉成一团,将桌上所有纸张付之一炬。
他不能再想了。
他不能再想他了,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三时分,夏渊踏入了荆鸿小院。他登堂入室,直至他床沿。
他点燃了灯火,映出那张朝思暮想脸。
那张脸何其平静,睁眼,起身,理了理衣襟,就床上给他行礼,双手交叠额前,对着他,深深跪拜,君臣之礼。
他说:“我一直等你,殿下。”
长发未束,从他背上散落下来,蜿蜒到夏渊指尖。
他一直跪伏着,未曾抬头。
夏渊问:“荆鸿,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两个人,他们是不同人,不同样貌,不同岁数,不同声音,却有着相同习惯,相同性格,甚至……相同记忆?”
“殿下,这世上没有如此荒诞两个人。”
“荆鸿,你是蒙秦女干细吗?”
“臣不是。”
“那你究竟是何人,你与谢青折是什么关系?”
“臣……就是谢青折。”
第39章:坦诚对
夏渊定定看着这个俯首自己面前人,忽而笑了,他说:“我倒是听不懂你话了。”他拍了拍荆鸿轻颤背脊,“你先起来,我想看看你。”
荆鸿僵硬地直起身来,夏渊打量着他惨白脸色,心中竟闪过一丝意——他忍耐了这么多天,那个一直装模作样、强作镇定人,终于要他面前支离破碎。
夏渊脱了鞋袜爬上床,像是从前睡不着来找他一样。
“你说你是谢青折……”他伸手抚摸荆鸿脸颊,“可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他。你知道么,自从我想起千华寺那些事,他样貌我无时无刻不回忆,生怕自己哪一天又想不起来了。如今我闭着眼都能画出他脸来,反正……绝不是你这样一张脸。”
他声音有种压抑低沉,字字句句都敲打荆鸿后伪装上。
荆鸿闭了闭眼:“殿下,人之躯体,不过皮囊,纵是换了皮囊,曾经做过事、犯过错,亦是摆脱不掉。”
夏渊一点点勾勒着他眉目轮廓:“也对,世间之大,想来那些返生秘术、借尸还魂之说也不是绝无可能。何况你性子与那人确实相像,对我好时候,当真是把心把肺都掏给了我,然后冷不丁地,再给我一个‘大惊喜’。”
夏渊凑近他,状若亲昵:“既然你说你就是谢青折,那我说你是蒙秦女干细有什么不对?你不是蒙秦王器重上卿吗?”
荆鸿嘴唇血色褪,张了张口,艰难道:“我……不再是了。对于蒙秦来说,谢青折已经死了。”
夏渊呵呵笑了出来:“是啊,他死了。传说谢青折是积劳成疾而死,看来他对那个蒙秦王,还真是情真意切啊。”
两人目光相触,荆鸿被夏渊眼中寒意激得一凛。他知道夏渊疑他,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踌躇了很久,只憋出一句:“……不是病死。”
“什么?”夏渊没有听清。
“谢青折不是病死。”
“不是病死,你意思是……死于非命?”夏渊眯了眯眼,心思电转,“以谢青折蒙秦名望,能对他下手,只有蒙秦王吧。”
荆鸿没有回应他猜测,他敛了目光,半掩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
夏渊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烦闷:“怎么?不想说?”
荆鸿涩然道:“那时候……他是君,我是臣。”
夏渊冷眼看他:“君要臣死,哼,好一对明君贤臣。”
荆鸿想要辩解,却是如鲠喉。有些事情不会随谢青折死一了百了,他铭记心,但恐怕永远不会再提及。
“你不说也罢,我想过,也许是那个什么蒙秦王看我做了太子,想利用我对华晋造成威胁,顺便把当年千华寺留下祸患做个了断,就把你这个女干细派了过来。不过这些天我难得头脑清明,心说天底下大概不会有这么不称职女干细——没有哪个女干细会心力教我修文习武,不会不顾一切为我扫清阻碍、费心思辅佐于我。”
夏渊手指划过荆鸿脖颈,他跳动脉搏处来回磨着:“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出现我身边,你若真是谢青折,再次接近我,究竟要图什么。”
“我接近你,是要赎罪。”荆鸿抬眼,“赎我害了你,错了命盘罪。”
“什么命盘?”
“蒙秦王之所以惧你,是因为他听信命盘所述,怕自己‘一生紫气,散于渊’。”
“呵,没想到那个蒙秦王还信这些,为一句鬼神之说就害我,他还真是未雨绸缪。”夏渊讽刺道,“不过这话我爱听,真假啊,我能打败他?”
“人总有私心,一朝为王,心云端,不问苍生问鬼神本是人之常情,殿下不也忍不住要问是真是假。”荆鸿就事论事道,“何况他昔日亲眼所见,命盘无一处说错,自然顾虑得多些,也怪我当时沉不住气,什么都与他说了……”
“我不过是讽他一句,用得着这么驳我吗?”夏渊听他为那蒙秦王说话,当下心中蹿火,“好,很好,你人都死了,还惦记着你旧主子呢。”
“殿下,我不是……”
“够了,我不想听你表忠心。”夏渊勉强压下怒火,语气却仍是讽刺,“你既说是人之常情,那今日我也来问问鬼神。你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命盘说了什么。”
荆鸿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殿下是否还记得谢沧海其人?”
夏渊皱眉思忖:“记得,你说过他是个什么奇人,因前朝有人逆天改命,他便预言乱世将起,还让后人引以为戒,但那不是些志怪传说吗,与你我有何相关?”
荆鸿道:“殿下,臣便是临祁谢氏后人。”
夏渊一愣:“临祁、谢氏……你是说谢青折……”
荆鸿颔首:“谢氏一族精通镜语窥天之术,当年我欲助蒙秦王争逐天下,给殿下你下了痴瘴,不曾想竟是篡改了天命,终是作茧自缚,只能以一介罪人之身,来解这个局。”
“你辛辛苦苦给我下了毒,又偷偷摸摸来给我解毒,当真有趣。”夏渊冷笑,“而且你下手确实巧妙,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着了你道。”
“是痴魇虫。”荆鸿解释,“殿下体内所种下痴魇虫是用谢青折血驯养,若是直接用母血解瘴自是无碍,但臣如今算是借尸还魂,就有些麻烦,用同族人血亦可解除,只是为不伤宿主,须重驯养,所以耗时颇久。”
夏渊问:“同族人?你现这副身体是谁?”
荆鸿黯然道:“这副身体原名谢惊鸿,也是谢氏血脉,说起来本是我侄儿辈,只可惜……突生变故,魂归离恨,便被我借了躯体。”
“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话都说完了,荆鸿再次跪伏,“臣自知无赦,但求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