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他还没晕,旁边王廷尉家小少爷先晕了过去。王少爷脸色苍白,蜷地上不住抽搐,太傅赶忙叫侍卫来将他带去诊治,殊不知那王少爷之前是得过父亲嘱咐:要是那太子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愚笨,趁早装病脱身,免得站错了边,到时受牵连。
眼下王少爷是看透了,这太子简直就是滩扶不上墙烂泥,辅佐他绝不会有什么出息。于是一番闹剧过后,只剩下了默然站一边荆鸿。
太子看够了戏,侧身望他:“就差你啦,你有什么绝活么?”
荆鸿哂然:“草民没什么特别擅长,就唱首打油歌给殿下听吧。”
夏渊此时站得有点累了,索性坐了大殿台阶,手中杏花枝百无聊赖地戳着地面,还打了个大大哈欠:“随你便。”
荆鸿手上闲闲打着拍子,当真随便唱了起来:
十载别离凤凰儿,白玉手板落盘螭。
莫道从来荫数国……莫道从来荫数国……
刚唱两句他就似忘了词,眉眼一转,瞥见那根给太子戳烂树枝,径自胡编下去:
莫道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他日公子出南皮,骏马翩翩西北驰……
唱到这句,他上前蹲身拿过太子杏花枝,作了个策马扬鞭手势。那模样有些滑稽,与他书生外表着实不符,却又隐隐透出一股自然萧杀之气。
太子被他逗乐了,便没意荆鸿逾矩举动,他少年心性,对骑马打仗之事十分感兴趣,加上不知为何,他对那“白玉手板”说辞有些意,心中竟隐约有块玉板模糊形状浮现,因此这几句唱词倒是听了进去。
一旁太傅却是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料到,平日里管教自己甚严爱徒居然还有如此不羁一面,而且是这大殿之上。再看他对待小太子态度,似是有意亲近,太傅不禁暗忖,莫不是鸿儿他……真心想进这东宫?
此时荆鸿已唱到后一阙,他声音清澈苍然,身姿挺拔,一唱一顿,架势煞是好看,然而又忘了词:“谁言丈夫无意气……谁言丈夫无意气……”
太子拍腿取笑他:“你这人,怎地这么笨?这几句词都记不住吗?”
荆鸿也不着恼,淡淡笑着,翻手将那树枝平举额前,垂首唱出后一句:“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
殿上众人俱是一怔。
荆鸿唱出这后一句时,忽然从他袖口中飞出一只五彩斑斓鸟儿,停歇他手中杏花枝上,那鸟儿哑着嗓子学舌:“雏凤初鸣会有时。雏凤初鸣会有时。”
这句话,太子听懂了。
他知道自己头脑不太灵光,他也知道,自己坐上这个太子位子,有多少人不服,又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
就连他自己也常常想,父皇六个儿子,为什么偏偏选了他?
自登上太子之位,几乎每晚他都会被噩梦惊醒。他梦见自己被兄弟杀害,被权臣逼宫,那挥之不去不安和恐惧,终日笼罩着他。
但此刻有这样一个人告诉他:雏凤初鸣会有时。
这个人,大概是除了死去母后以外,唯一对他有所期待人吧。
夏渊收敛起玩闹姿态,仰头看着他道:“这是我昨日才得到会说话鸟儿,它怎么会你袖子里?你会变戏法吗?”
荆鸿摇头,将树枝连同鸟儿一并献给他:“戏法,草民略知一二。说到底,还是这鸟儿有灵性,懂得择木而栖。”
夏渊逗了逗鸟,哼唱起了方才那首歌——
十载别离凤凰儿,白玉手板落盘螭。
莫道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他日公子出南皮,骏马翩翩西北驰。
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
这一段,夏渊竟大半都记住了,他对面前这人端起架子,却眉眼含笑:“你这人,笨是笨了点,却有意思得紧。”
“承蒙殿下夸奖。”
“你叫什么?”
“回殿下,草民荆鸿。”
后世对这君臣二人初识,有诸多猜想,这场太子辅学选拔考试,被人们传颂得神乎其神,有说太子“大智若愚”,有说荆鸿“袖里乾坤”,就连那只名叫“狗腿子”鹦鹉也被传成了凤凰灵鸟。
其实一切都再简单不过。
夏渊看来,荆鸿是那五人中唯一一个不卖弄自己文采,只一心引导他、相信他、为他着想人。而对荆鸿来说,夏渊是他此生唯一未能偿还债,他无法逃脱,也甘愿领受。
注:南北朝 庾信《杨柳歌》改编。
第4章:圣三问
太傅心情很复杂。
碍于礼法,他从不对太子学识品行说三道四,但其实他心目中,这位太子就是朽木一块,若是别人来当这个辅学也就罢了,他管都懒得管,可现是要把自己疼爱小徒儿送进朝阳宫,前路是福是祸连他都说不准,太傅着实舍不得。
去往天锦殿路上,太傅踌躇再三,还是拉住荆鸿道:“鸿儿,你若想为官,为师他日必定倾力为你举荐,无需勉强自己……”
荆鸿笑着截断他话头:“师父,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要进这东宫,徒儿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您怎么反倒要拉我出来?”
“宫闱多纷争,为师是怕你深陷其中,到时纵然想拉你脱身,亦是无法啊。”
“师父切勿烦忧,荆鸿既是选了这条路,便不会后悔。”
太傅看他淡然面容,长叹一口气:“日后想必是喝不到你沏茶了。”
荆鸿俯首一拜:“师父哪里话,往后师父太学殿教授太子,每日都可见到徒儿,徒儿定会亲手为您奉茶。”
太傅想到那沁人心脾温茶,略感欣慰,抚着他手叮嘱:“如此甚好。鸿儿,但凡遇上什么难事,记得跟为师说,为师一定竭所能帮你疏通。”
荆鸿心中熨帖,感激道:“徒儿知道,多谢师父。”
两人一路行来,太傅停下脚步:“这便是天锦殿了,不用紧张,随我进去吧。”
皇帝倚着榻,脸色有些灰白,因为记挂太子招选辅学之事而未能睡好,听得太傅拜见,睁眼坐正,上下打量了荆鸿一番:“便是他了?如何选?”
太傅将先前殿上情形向皇帝一一禀报,又向皇帝郑重举荐了荆鸿,直把他夸得才高八斗,犹如文曲星下凡,荆鸿一旁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皇帝听完后嗯了一声:“既是太子亲选,又是爱卿力荐,想来不会是个庸才。爱卿为此事忙碌了这些时日,辛苦了。”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福分。”
“这孩子还是你亲传徒儿吧,归根结底还是爱卿教导有方,朕已命人备下重赏送往太傅府,以慰你劳苦功高。”
“臣惶恐。”不知怎么,太傅突然有种嫁儿子错觉。
“折腾了一上午,想必爱卿也累了,这便回府休息吧。荆鸿从即日起就东宫担任太子辅学一职,朕还有几句话要与他说。”
“是,臣告退。”果然是嫁儿子啊——太傅心中泣血。
临行前太傅万般不舍地看了小徒弟一眼,荆鸿回之以安抚一笑。
屏退内侍,殿门重重阖上,皇帝声音肃静殿内被放大了:“荆鸿,从此刻开始,你我便是君臣,朕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荆鸿恭敬拜伏地:“陛下请问。”
“你可知朕设立太子辅学一职是何用意?”
“臣以为,陛下是希望有人陪伴太子读书习武,修身养性。”荆鸿答完这句,见皇帝并不满意,遂补充道,“此人须得品行正直,又能审时度势,不归属朝中任何势力,唯一能倚仗便是太子殿下,方可忠心侍奉,绝无叛意。”
皇帝点了点头,问他第二个问题:“你可知伴君如伴虎?”
荆鸿道:“恕臣斗胆,臣眼中,太子不是君,不是虎,不过是个孩子。”
“哼,天下间敢真把太子当成孩子人,可没有几个。”
“所以他们做不了太子辅学。”
皇帝听了这话,大笑起来:“该说你是个妙人还是个痴儿,当真是什么都敢说。”
笑罢,皇帝有些轻咳,喝了口药茶,顺了顺气才道:“后一个问题,你可知朕为何要立渊儿为太子?”
荆鸿微怔,所谓圣心难测,这不是那么好回答问题。
思索片刻,他老实回答:“臣不知。”
皇帝看着他道:“此事朝中议论颇多,朕是知道。有人说朕是要安抚前皇后娘家势力,有人说朕是要拿渊儿做挡箭牌,维护真正储君,还有人说朕是老糊涂了,得了失心疯,是吧。”
荆鸿不敢作声。
“哎……”皇帝这一声叹,叹得荆鸿心中一揪,“渊儿刚满四岁时候,一次宫中失火,朕登楼观望,他跌跌爬爬地跑上楼来,你猜猜他对朕说了什么?”
“臣……不知。”
“渊儿拽住朕衣角说:暮夜仓猝,守备不足,不能让火光照见父皇。”皇帝眼中带着温情,“一个年仅四岁孩子便有这等心思见地,知道维护父亲,行事深谋远虑,朕相信,来日他勤学修身,当能振兴吾家。只不过……”
只不过。
五岁时夏渊一场大病过后,就好似不开窍了一般。
所有太医诊治后都说并无大碍,皇长子并未因高热烧坏脑子,可就是从那时起,原本聪慧异常孩子变得越发愚钝,如今十五岁,心智却与七八岁孩童无异。
“都道朕立渊儿为太子是别有用心,殊不知朕也只是个寻常父亲,想对自己偏爱孩子好一点罢了。渊儿月前丧母,宫里失了庇护,他身为长子,若不坐上这太子之位,今后该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恐怕不出数年,就要成了夺嫡争斗牺牲品。
皇帝这番话,狠狠割荆鸿心上,直把那痛处割得鲜血淋漓,无人得见,荆鸿一双手藏袖中不住颤抖。
“荆鸿,你可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臣……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须得陪着太子,走到无路可走之时。
太子生,他可生。太子死,他便死。
前朝安世年间,朝阳宫经历过一场大火,重建后依然保留了原来样貌,因此比起皇城中其它建筑,朝阳宫砖瓦颜色加鲜亮,树木也都加年轻蓊郁,清晨淡黄色阳光铺洒下来,琉璃瓦上跳跃成无数光点,显得朝气蓬勃。
太傅正坐案前授课,太子下头做着小动作。
原本他与荆鸿是分开相对而坐,后来偏说自己那处被太阳照得头晕,大摇大摆地搬到了荆鸿旁边。这会儿他用胳膊蹭了蹭荆鸿,以口型示意:我~要~吃~糖~
荆鸿:“……”
夏渊见荆鸿不理他,不满地戳戳他脸,小声道:“你不是会变戏法吗?”说着伸出毛手他身上乱掏乱摸。
荆鸿给摸到痒处,差点笑岔了气,无奈之下,只得从袖口里翻出一包糖豆给他。夏渊这才满意了,含了颗嘴里,怕给太傅看出来,就趴案上吃。
谁承想一颗糖还没化完,他竟睡着了。
“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太傅念完这段,正要为“穆穆文王”一句提问,抬头一看,太子已趴案上睡得天昏地暗,唯剩荆鸿恭恭敬敬地坐那儿。
荆鸿心知太傅用意,代替太子答道:“周文王学识渊博,品行端正……”
太傅一摔书本,气不打一处来:“为师是要问他!你答这么起劲做什么?”
荆鸿苦笑,给太傅奉了杯茶:“师父莫气,教导太子殿下本就急不得,师父可先教会徒儿,徒儿再慢慢教会他。”
太傅接了茶,无奈摇头:“你还用得着我教么。”
“师父谬赞了。”
荆鸿踱回夏渊身边,解了自己外袍给他披着。
太傅看眼里:“你也太宠他了。”
荆鸿目光不离夏渊,见他睡得脸蛋微红,有着少年人水润,心下稍安:“师父有所不知,这孩子夜间睡不踏实,总被噩梦惊醒,难得睡得这么沉,就让他再歇会儿吧。”
“罢了罢了,为师也管不住你,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太傅收拾书本准备离去,“鸿儿,你孤身这宫里,要照顾好自己,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荆鸿执弟子礼送行:“徒儿过得很好,师父不必担心。”
太傅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让太子殿下抄三篇《大学》,明日交来。鸿儿,你不准代他做功课,你字为师认得。”
“……”
“左手写也认得!”
荆鸿哭笑不得:“好了师父,徒儿知错了,再不会替他代笔了。”
太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静谧晨光中,荆鸿一下下拍抚着夏渊背,动作轻柔,却不知,此时夏渊埋首于臂弯中,嘴角带着安稳笑意,手指紧紧攥着他衣摆。
旁夏渊不懂,他只知道,这人是他了,他要这人全部疼宠,要他把全部精力都放自己身上。
绝对不能放手。
夏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寝殿,睡榻上,手里仍旧攥着荆鸿衣角,而荆鸿就侧身靠坐一边小憩。
夏渊爬起来凑到荆鸿面前,仔仔细细地看他,只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顺眼。他离得近了,二人呼吸融一处,吹起荆鸿一缕鬓发,夏渊伸手去捞,忽见荆鸿睁开清明双眼:“殿下醒了?”
“唔。”
“要喝水吗?”
“嗯。”
荆鸿:“……”
夏渊:“……”
荆鸿:“殿下,您抓着臣衣带,臣行动不便。”
“哦。”夏渊松了手,觉得脸上有点热。
桌上茶水早就凉了,也没人来换,夏渊本想叫个侍婢进来,荆鸿却先一步出去,好一会儿才捧了一壶水进来。
水是温,没放茶叶。夏渊接过荆鸿递来杯子,喝了一口,感觉有股清甜香气,入喉却又有点淡淡腥味。
荆鸿问:“殿下,这水……感觉如何?”
夏渊懒懒扒他身上:“还好。”
“怎么不爱说话了?”荆鸿摸摸他额头,“还没睡醒吗?”
这几日相处下来,夏渊早已默许他这些逾矩举动,旁人看了也不敢说什么,下人看来,太子殿下对这位辅学大人可是信赖得紧。
夏渊执起他手,见手指上有块白布裹着,疑惑道:“荆鸿,你手怎么了?”
荆鸿摆摆手:“不小心划破了,不碍事。”
夏渊抬头看他:“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本王替你出气,本王打他们板子,好多好多板子!”
荆鸿忍俊不禁:“殿下多虑了,真没有人欺负臣。”
“哦,那就好。”夏渊看他笑,自己心里也舒畅,黏他黏得紧,“就说你笨吧,倒壶水也能划破手。”
腻了半晌,他轻轻嗅着荆鸿颈畔道:“荆鸿,本王要你侍寝。”
第5章:朽木雕
夏渊道:“荆鸿,本王要你侍寝。”
荆鸿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推开他,岂料夏渊用上蛮力按着他,虽说是个少年,手劲倒不小,荆鸿不敢大力挣动,恐伤了他,只得任由他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