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贵妃矢口否认:“我那里可没这么一号爱管闲事太监,我也不认识这丫头。莫不是有人图谋不轨,蓄意栽赃吧。”
对此淑妃颇为不屑,只说了句:“清者自清。”
那名太监已被人暗中处理了,可说是死无对证。翠香自知无望,殿上凄厉叫道:“你们这群人,个个满手脏污,什么都干得出来!贵妃娘娘、淑妃娘娘、荆辅学……你们哪个不想谋害太子?呵呵,你们敢做不敢认,我区区一个丫鬟,活该被你们玩死。我认了,我什么都认!二殿下,二殿下!我是想帮你啊,他日你登上皇位,不要忘了我!”
林贵妃拂袖怒斥:“笑话,你算个什么东西!要我皇儿记得你?!皇上,这丫头分明是疯了,死到临头还想拉人下水,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二皇子夏泽端坐于一旁,漠然看着这场闹剧,接到林贵妃眼色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时而望向带病参审荆鸿那处,意味不明。
夏渊亦是忍不住道:“混账!你敢再说荆鸿一句坏话试试!”
混乱中,皇上终于开了金口:“犯人神志不清、语无伦次,此事到此为止,杨爱卿按律判刑吧。”
事到如今,众人皆能猜到这多半与林贵妃脱不了干系,然而却是动不了她——且不说指向她证据不足,就凭皇上那句息事宁人话,就知道不该再追究下去。
朝阳宫人受害,身为太子名义上母亲,皇后自然想把罪定得重些,但此案不可涉及疑点太多,而且荆鸿本身并没有大碍,典法令杨舟十分为难,后只好根据“春秋决狱”来判罚,还是免了翠香死罪,只将她收监德落寺。
可惜数日后,翠香“畏罪自杀”死讯还是传了出来。
她是一颗废棋,亦是林贵妃藏不住把柄,纵然法上容情,她旧主子也断不会留下她这个祸患。
荆鸿这一招“杀鸡儆猴”,令他自己成了林贵妃眼中钉肉中刺,但确实震慑住了朝阳宫里来自各个“主子”线人,至少能让他们安分几天,也给了夏渊时间,慢慢收服宫中属于他自己心腹内侍。
红楠便是第一个。
对于翠香死,红楠心怀愧疚,可她已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了。因为她很清楚,要想这朝阳宫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她除了效忠太子,没有别路可走。
窦文华敦促下,荆鸿没过几日便养好了病,是夜,他再次违背医嘱,开着轩窗,任那微凉夜风吹拂进来。
就着银亮月光,他伸出双手,仔仔细细地看着,看那些薄茧,那些纹路,那些……看不见鲜血。他长长叹息:一孽叠一孽,当真是要他万劫不复吗……
近荆鸿养病不去“侍寝”,夏渊便学会了半夜探房,美其名曰“照顾病人”,实则是想赖他这儿睡。
这日溜到屋前,夏渊看见荆鸿窗边站着,侧脸忧愁。他看见他低头端详自己双手,垂散发丝风中纠缠缭绕,衣袂飘飘,好似怜世仙人一般,夏渊不禁有些呆了。
他看什么?看手?
他知道那双手修长又干净,掌心柔软,拍抚他时候,那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让他舒服又安心。可是,自己手,有必要看得那么认真吗?
夏渊进门,给他关上窗,握着他手反复看了半天:“你看什么?”
荆鸿不答,抽回手,试探着问他:“殿下,你是否觉得我做错了。”
“你哪里错了?”
“翠香不过是听命行事,以命抵罪,何其不公,我那样做……”
“你永远都是对。”夏渊打断他话,幽黑眼睛望着他,一字一顿,“若是将来有人说你错了,我便把这世上黑白,都颠倒过来。”
荆鸿蓦地怔住,一时无言。
为他颠倒黑白……是怎样深厚信任,才会让夏渊说出如此天真话。
对夏渊而言,荆鸿护着他,为他好,哪怕再不择手段也无妨。他心里,也许其它皆是混沌,惟独荆鸿是绝对正确。但令他不满是:
“荆鸿,我听孟小师父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笨蛋做法,以后你不要再拿自己身体作赌注了,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别办法。看你把自己弄生病,我……本王很不高兴。”
荆鸿看他板着脸模样,心中微暖:“好,殿下,我听你。”
第13章:碧心亭(上)
荆鸿自上回晕倒亭中之后,就得了太子旨意:“没事别陪我练功了,你屋里歇歇看看书就好。放心,孟小师父教得还算不赖,我会听他。”
荆鸿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时候给夏渊独立学习信任了,便没有再去。太子这番话还着实让孟启烈受宠若惊了一把,于是孟启烈也教得加用心。
这日天晴风轻,荆鸿不想闷屋里,又不好去小校场,干脆出了朝阳宫,信步闲逛。
身为内臣,他可活动范围不算小,只是平日里陪伴太子,很少出来。往西走了走,他望见一处湖心岛,湖中波光零星,岛上繁花似锦,看着就是个赏玩好地方。荆鸿心怀大畅,顺着廊桥过湖登岛。
待他上了小岛才发现,这处宝地已经有人占了,而且好死不死,正是与夏渊关系十分微妙二皇子和三皇子。
随行宫人都湖外延候着,这两兄弟寻了个安静地方,岛上凉亭摆了棋盘对弈。荆鸿一看这阵势,远远地便要转身退下,被发现他二皇子喊住了:“哎?荆辅学?”
荆鸿不得不转回来,上前躬身行礼:“微臣见过二殿下、三殿下,无意间打扰了两位殿下雅兴,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无妨无妨,荆辅学来得正好,不如帮我们评评这局棋?”二皇子热情邀请。
“是啊,你来帮我看看吧,我好像要输给二皇兄了。”三皇子也随声附和。
二皇子夏泽只比夏渊小了一个月,看上去却比他成熟稳重得多。三皇子夏浩比两位哥哥小了两岁,仍是稚气未脱模样,但眉宇间已有勃勃英气——这二人,便是夏渊目前皇位大竞争对手。
荆鸿棋盘上来回扫了两眼,对夏浩道:“三殿下,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您与二殿下对局,微臣还是不要插手好。”
夏浩眼珠一转,嘻嘻笑着让位:“那我不下了,你来下。”
荆鸿面露为难:“这……”
夏浩拉他袖子:“没事,来来来,帮我赢了二皇兄,重重有赏!”
荆鸿无奈看向夏泽,见他点头,只得坐下。
撩住广袖袖口,荆鸿未经思索,出手落子。夏泽显然早已想好此步对策,跟着落下。两人走都是棋,一时落子声清脆不绝。数子之后,夏泽蓦地一顿,抬眼望向对面人。
与这人温文尔雅外表不同,夏泽看得出来,荆鸿棋风凌厉果决,这几步如同无锋重剑,携着风沙席卷而来,硬生生劈出一条路,自有一番大气磅礴之象。
对夏泽注视,荆鸿似无所觉,兀自执子,兀自毫不犹豫地落子,而后做了个“请”手势。夏泽看着这人翻转手腕,脑中忽而闪过一句不着边际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过是一盘棋局,何至于如此?
可他就是忍不住这样想,因为就方才,他眼睁睁看着原本一面倒局势,硬是变成了如今势均力敌。荆鸿白子军团如同垂死困兽般撕咬,令两方全都死伤连片,而正是这样两败俱伤情况下,他却还不动声色地往死里拼杀。
后一片必争之地……
两人皆知,这一子就定了输赢。
一处活路,一处死路,荆鸿偏偏选了死路。
夏泽手指叩了叩棋盘,以眼神询问:为何不赢我?
“哎呀,输了。”荆鸿一副刚刚发现懊恼模样,浅笑道,“微臣还是输了半目。”
夏泽别有深意:“你若要赢,也是半目。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荆鸿不卑不亢:“多谢殿下教诲。”
夏浩撇了撇嘴,也不知看没看出名堂,只遗憾地说:“哎,看来还是赢不了二皇兄呀,荆辅学,难为你了。”
“二殿下棋艺超群,微臣自叹不如。”
夏浩伸了个懒腰:“不来了,我要去校场舒展一下筋骨,二皇兄怎么说?”
夏泽道:“你去吧,我想与荆辅学再摆一局。”
只是这一局,却不是摆棋盘上。
夏渊武学基本功总算小有所成,这几日练习骑射,孟启烈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可不知是夏渊天生身体协调性不好,还是孟启烈教授要领不够细致,到现别说射中箭靶,夏渊能不从马背上颠下来就不错了。
眼瞅着夏渊又一发箭矢飘飘悠悠地扎到地上,孟启烈恨声道:“我说太子殿下,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好好学吗?荆辅学一不,你怎么就这样了?”
“本王哪样了?”夏渊狼狈地稳住身体,斜眼问他。
“你……”烂泥扶不上墙!孟启烈敢怒不敢言。
“分明是你教得不好!荆鸿一不,你就敷衍本王!”
“我……”孟启烈给气得脸红脖子粗。果然啊,没有荆鸿从中劝解调和,这太子就是个纯粹白痴!
“这儿场地太小了,根本施展不开,本王要去大校场练练。”说着夏渊就骑着马往大校场方向奔去。
这处小校场被圈朝阳宫中,据说是前朝承宣帝专门给义子洛小安设置。当年洛小安凭借一身高超御虎术征战四境,被称为“虎将”,这小校场便是他用来驯虎,西面有座铁闸门,门外就连接着大校场。
孟启烈见太子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当下一夹马腹追了上去。自己本事烂还怪场地小,这种主子简直不讲理,可要真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啊。
夏渊大校场上绕了一圈,此时夏浩也骑着马进来溜达,两兄弟看到彼此都是一愣。还是夏浩反应迅速,他也不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上前嘿嘿笑道:“大皇兄,好巧啊。”
夏渊“嗯”了一声,故作轻松地驾驭缰绳。
孟启烈匆匆赶到,下马行礼:“末将见过三殿下。”
夏浩随意摆摆手:“免礼免礼。”他望了眼夏渊背上弓箭道:“皇兄也是来练习骑射?那刚好,咱们一起吧!”
这话里隐有切磋较量之意,夏渊不置可否。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既不想弟弟面前丢人,又不想不战而逃,为了掩饰内心矛盾,他面瘫着脸拖着长音“嗯”了一声。
夏浩听不出他这声“嗯”是什么意思,为免场面尴尬,他主动拉弓搭箭,瞄也没瞄,先射了一箭。咄地一声,箭矢穿入靶子,虽不靶心,也算接近。
孟启烈一见这场面就开始冒汗,这三皇子比太子小了两岁,却已有这等本事,凭他这个小师父对太子了解,太子不比则已,要是比了,铁定完败。
他赶忙上去圆场:“三殿下,要不……”
话还没说完,就见太子架势摆得十足,目光如炬,肌肉绷紧,弦如满月,箭露寒光,咻地一声——脱靶了。
那根箭矢斜斜插靶位墙根底下,如同羞惭得想要钻地洞孟启烈。
夏浩暗暗扯了扯嘴角,射出第二箭,正中靶心。
夏渊策马往前走近几步,又一次拉上箭。咻——再次脱靶。
夏浩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皇兄,一副想笑又不敢笑样子。反观夏渊倒是没什么表情,挥手示意他再来。
夏浩这回故意偏了一点。
夏渊又往前靠近数米,箭出——再次脱靶。
夏渊脸绷得死紧,夏浩已经有点憋不住了,孟启烈酝酿一大段“都怪末将教导无方,这种失误跟太子殿下一点关系也没有”说辞。
事实上他们这样比试都算不上正规骑射较量,顶多算是骑马上定定地瞄靶而已,都没驰骋中射箭。不过夏浩还不敢公然削太子面子,他现只希望这位笨拙皇兄赶紧上靶一箭,也省得他这儿忍笑忍得辛苦。
距离靶位仅有十来米时候,夏渊终于射中一箭,钉靶心外侧。
“好!!”夏浩忙不迭地叫好。
孟启烈抹了抹脸,松一口气。
夏渊自然知道弟弟这声“好”里有多少不屑一顾和阿谀奉承,他深吸一口气,掉转马身来到夏浩身边,还是那副面瘫脸,说了四个字:“我不如你。”
夏浩一怔,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启烈也是一怔,但他是感到欣慰。一个能坦然面对自己不足徒弟,一个能有如此气度太子,其实……也不算太白痴吧。
他输,只是输了能力与技巧上,他没有输人心上。
夏渊一改方才怪天怪地怪老师赖皮相,冲着孟启烈道:“孟小师父,再陪我练练。”
孟启烈给足他面子:“是,殿下。”
夏浩也不是来找茬,宫里长大孩子,心眼总是比常人多几个,他现与两位皇兄关系都不宜太近或太远,凡事都适可而止。于是他找了个借口告辞:“那我就不打扰皇兄了,二皇兄正与荆辅学下棋,也不知战况如何了,我过去看看。”
夏渊点头点了一半,戛然而止:“什么?荆鸿?他哪儿?”
夏浩回答:“碧心亭啊。”
夏渊脸色一沉:“他怎么会那儿?”
夏浩尚未意识到自己多嘴:“应该是偶遇吧,我下棋下不过二皇兄,就让他帮忙。还真别说,他挺能耐,我那一手烂局,竟然让他三两下给救活了,虽然后还是二皇兄赢了,但我看得出来,那是他故意让了两步……哎?皇兄你上哪儿去?”
夏渊刚承受了比不过弟弟挫败感,心情本就沮丧。这会儿听说荆鸿和夏泽夏浩扯上关系,让他不舒服了,当下也不练什么骑射了,下了马,把弓箭一并丢给了孟启烈,硬邦邦道:“我去找他。孟小师父走,不送。”
孟启烈忧心忡忡地看他走了,他忧心不是没道理。
夏渊这一去,差点掀了碧心亭顶。
第14章:碧心亭(下)
两人棋盘上摆了半局棋,都是心不焉样子,索性拈着棋子边聊天边下棋,夏泽让侍婢端上来两盘水果点心。
荆鸿看了看玉盘中鲜红饱满果实,疑道:“琼浆果?”
夏泽择了一颗小果子,摩挲着外壳上粗糙纹路:“看来荆辅学也很喜欢这种塞外水果。这是蒙秦国近日送来贡品,一路上用冰块镇着,还鲜得很。”
“蒙秦贡品吗……”荆鸿定定看了会儿,却没有去吃。
夏泽看到他喉结上下滑动,似乎是馋嘴,顿时觉得与这人给他印象错位了,有点想笑,好忍住了没表现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剥开果壳,吃完了手中水嫩果子,谨慎地抛出话题:“荆辅学,或许说了你也不信,但翠香那件事,我确实并不知情。”
荆鸿笑了笑:“二殿下自然是不知情。”
夏泽没有多做辩解,瞥了他一眼:“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说起来,朝阳宫自前朝以来就是多事之地,这才不到两个月,就闹出了这么大纰漏,父皇交予荆辅学这个担子,着实不轻啊。”
“皇上信任微臣,让微臣替太子殿下分忧,微臣自当感激。至于那些小病小痛,只能怪微臣自己不慎,不足为道。”
夏泽落下一子:“活这宫里就如同下棋,当真每一步都马虎不得。”
荆鸿跟上一子:“呵呵,殿下所言极是。”
“荆辅学这般聪明人,只要选对了路,想必今后定然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