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 下——谦少

作者:谦少  录入:08-17

满地的月光里,只剩下相对着的两个人和远处的警卫,大概有点冷,王娴的手放在口袋里,许朗走了之后,她渐渐不再穿短裙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和于素素站在一起是多大的对比,而且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发自内心地告诉她:“其实我觉得你也很好看。”

“你把录像给郑敖吧。”她以这句话作为开头。

罗熙笑了。

“你这么晚来替郑敖当说客?”

“我是来替许朗当说客的。”王娴清晰地告诉他:“让他去找许朗吧,他不会再把许朗抓起来了,让许朗自己来选。你没有资格替许朗做决定,许朗自己才知道怎样对他是最好……”

“这就是你的理由?”罗熙不以为然。

“无论如何许朗都不会喜欢你的。与其让许朗一个人呆在外面吃苦,不如让他回到北京,他带着一个孩子,隐姓埋名,日子不会好过的。他怎么当律师呢?要惩罚郑敖,以后有得是机会。”王娴仍然在说。

罗熙没有说话,他在看地上的影子。

“我父亲很喜欢松柏。”罗熙说:“他说花开就有花落,唯有松柏长青。”

到底是长青,还是长情呢?

他小的时候,过得不是很开心。他家里没有爱,他的父亲脾气好,沉默,予取予求,然而没有爱。他后来才知道,爱是需要学习的,从小在没有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也没有办法去爱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会有一种偏执的渴望,像飞蛾追逐着火光,他们天生会追随那种温暖明亮的人。

他是因为一个意外,才知道许煦这个名字的,他父亲爱许煦,沉默而固执,仿佛这是他无趣的人生里唯一特别的东西,是灰烬里的一棵嫩芽,没有色彩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光,仿佛他一个人孤独地、隐忍地在黑暗中跋涉了这么多年、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爱这个人。

他恨许煦,却又本能地关注他。他常偷看他父亲的东西,把许煦的照片偷出来,画很多叉,然后烧掉。

后来他看到许朗。

他本能地抗拒,却又忍不住接近。当他站在厨房里做着早餐等许朗起床的时候,阳光照进来,那瞬间,他忽然原谅了他父亲。

那是很温暖、很温暖的东西,就像你被埋在积雪下,那么冷,那么绝望,然后你忽然走进了守林人的小木屋,坐在温暖的壁炉前,手里捧着一碗热汤。

在许朗认识他之前,他就认识了许朗很多年。

他想,大概他需要卑鄙一点,他以为他父亲是太无能,他不会放过许朗的,他选了合适的时机,闯进许朗的生活……

可惜他没做到。

是他慢了一步也好,是他方法不够高明也好。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想,他可能不会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这样的命运没必要再传下去了,他从未感觉真正的幸福,也许他父亲也是。

“我不会把录像给郑敖的,”他告诉王娴:“不过如果找到许朗,我会告诉你。”

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得不到的光,与其把他藏在黑暗里,烧光了,烧灭了,不如让他自己去找能让他燃烧的人。

他生来是飞蛾,是沉默的小孩,是忧郁的青年,是那个平常的朋友,是一笔带过的配角,默默消失的名字。是书页里夹着的一片枫叶,天长日久褪了色,仍然在那里等着那个翻开书页的手。

他是松柏,可惜许朗喜欢梅花。

******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郑敖这一找,竟然找了那么久。

夏天结束了,录像中发现一辆李家的车,只是下一个收费站就消失了,王娴传了消息给郑敖,郑敖沿着南下的方向找了半个月。

线索最后断在了那个收费站。

郑敖一直在找,找过九月,找过中秋,找过圣诞,找过除夕。北京又下起大雪来,世界都埋在了雪里。

大年夜,他一个人坐在桌边,两个位置,喝了一杯酒。

他不知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个人很担心他是不是一个人在过年。然而去年的除夕他并不觉得凄凉,因为第二天就能去李家拜年了。

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举目无亲,又该怎样过年呢?

晚上他睡不着,把许朗的衣服找了出来,印象中许朗冬天总是穿得很多,他是很怕冷的人,冬天身上总是凉的。他走的时候没有带走郑家任何东西。

郑敖一直没有和人说过,夏天他喝醉那晚,做了什么梦。

他又梦见了李家。

很多人,李貅,李祝融,夏宸,所有人都在,他一直在找,一直在找,找到了许老师,然而他的手上牵的是另外一个小男孩,漂亮的,机灵的,像宁越,却不是许朗。

不是许朗。

他抓着许煦问:“许朗呢?你把许朗藏到哪里去了?”

许煦不说话,所有人都不说话,他翻遍了所有的地方,屋顶,阳台,床底下,书房,花房,被子里面……

没有,都没有!

梦里他变得那样小,他很累,仍然在固执地找,他揪着那个小男孩的脸,想看出这是不是一个玩笑,他推搡着许煦,大声骂他,激怒他,甚至打他,他要他们把许朗交出来,许朗是他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事,许朗会遇见他,会爱上他,会对他好,会陪他走过十多年……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有眼泪。

他知道这并不是噩梦。

因为他确实已经失去了许朗,就像从未得到过那样。

******

他开始热衷于搜集许朗的照片。

他在许朗的学校,许朗的公司、同事、还有李家那里搜集许朗的照片。他找到了许朗当年的孤儿院。

他看过许朗当初被放在孤儿院门口的样子,他看过许朗小时候被李貅在脸上画了乌龟的样子,他看见许朗戴着红领巾在红旗下发言,他看见班级春游,许朗坐在草地上,笑得那样开心。他看见许朗大学在做习题,他看见许朗在公司加班到很晚,看见许朗在他自己的小隔间累到睡着,他的侧脸一如记忆中那样。然而他伸出手来,却只能摸到一张冰凉的照片。

他错过了那么多的许朗,再也没有找回来的机会。

******

李貅开始掌权的时候,郑敖的公司已经不需要他坐镇了。

但他仍然很忙。

他渐渐变成了没那么热闹的人,他不再像他父亲,也不像原来的他,他的眼中多了点别的东西。公司里走了很多人,又来了很多人,他们给他起了外号,也会有各类人来表白。他仍然优秀,只是渐渐沉默了。

他倒是和王娴成了朋友。

王娴喜欢许朗,他知道。

他们曾经一同喜欢过那么好的一个人。

许朗走后的第二个冬天,关映去世了。他送她回关外,和她的父亲兄弟葬在一起。

他在回来的车上,看见铺天盖地的大雪,天地间一片苍茫,那瞬间他忽然想,许朗现在会在哪里呢?他那里有没有下雪呢?

他没有再谈恋爱。

他钱包里藏着的照片,副驾驶的位置,床上的另一半空位,吃饭的时候左手边留的那个位置,就是他仅剩的爱情。

他的衣橱里仍然留出一半的位置,他每年给许朗买衣服,就仿佛他仍然相信许朗会回来。

后来他买了戒指,有几个女员工非常失望。

但是她们用尽所有方法,都没能见到戴另外一只戒指的人。

******

许朗走后的第三年。十月药师佛寿诞,有化外高僧云游到京,在广化寺做一堂水陆大会,据说是得道高僧,万寺来朝,五台山、镇江金山、香港西方寺都有大师来主法,京中许多家族的老人都纷纷进寺朝拜,他也去了。

他没想到在那里会见到夏知非。

他有很久没见过夏知非了,他似乎常呆在家里,据说是照顾陆非夏,也有人说陆非夏其实早就死了。

他见到夏知非的时候,他鬓边头发已经白了,他的眉目低垂,并不与人对视。

他看着这个从不信佛的男人跪在佛前,三跪九叩,行此大礼,他抬头看见佛像,佛像满目怜悯,高高在上,看着这天下苍生。人生离合,白云苍狗。高僧盘坐在蒲团上,如槁木死灰。

郑敖在佛前拜了一拜。

他曾经遇见过一个人,很好的人,他曾经很想一辈子陪着他,给他很好的生活。人生百年,他只想和他一起过。只是后来他犯了很大的错误,把那个人弄丢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佛的话,如果神佛真能听见的话,他只想那个人活着,即使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即使有了新的生活,即使仍然恨着他,不愿意见到他。

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着。

他会一直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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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陆法会之后,高僧将众人抄的经书封好,他抄的是一卷《药师经》。

经中写: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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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陆法会后半个月,高僧坐化,遗体焚烧出了舍利。

他曾回去过广化寺一次,寺外菩提如盖,多了一座新灵塔,他知道塔中埋着他抄的经书,和他毕生的心愿。

他送关映回关外时,得了一枝百年野山参,想起陆非夏,就送去了夏家。

第二天晚上,夏知非请他过去吃饭,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夏知非也会做菜,那个严肃的中年男人告诉他说陆非夏以前很喜欢吃他的菜,常趁他不注意偷他不能消化的菜吃。

他说:“他知道我心里始终悬着一把剑,所以才故意闹腾,想让我转移注意力,过得开心一点。”

晚上天凉,夏知非披着大衣送他到门口。问了他一句:“听说你在找一个人。”

郑敖说:“我在找许朗。”

“许煦的儿子?”

“是的。”

他把这当成一件小事。

然而半个月之后,夏知非送来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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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夏知非这么会找人,是因为大概在二十几年前,他也曾经疯狂地找过一个人,他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面的。他甚至拿出自己的性命作为威胁。可惜找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得到完美的结局。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69章:睿睿

“睿睿爸爸,我要吃饭。”

说话的是一个小孩子,全身光溜溜的,裹着一块纸尿裤,用一根绳子拖着一辆小货车,站在我的店门口。他爸爸前几天被我提醒要给他洗头,就给他剃了个光头,好在他的头圆圆的,虎头虎脑的,这样也很可爱。

我赶紧放下给睿睿喂饭的碗,把他抱了起来,他爸爸心也是大,虽然这两天气温高,也不能让他这样乱跑,我早上刚帮睿睿洗了澡,一堆衣服还没收拾,只能找了块大毛巾来给他裹着,把他放在睿睿旁边。睿睿很嫌弃他,偏过头不跟他说话。

我把澡盆找了出来,这还是以前睿睿小的时候用的了,那时候书店刚开起来,忙得很,我只能抱着睿睿做生意,店里什么都有,奶瓶尿布,太忙了晚上就直接睡在店里,这澡盆就是那时候给睿睿洗澡的。

“牛牛,你爸爸去哪了?”我一边洗澡盆一边跟小男孩说话,他爸爸是对面那个小跆拳道馆的教练,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据说牛牛出生时他爸刚好上大学,牛牛是他前女友扔给他的,他很有责任感地养了,不过毕竟是年轻男生,不会养孩子,老是出状况,好在牛牛的性格也像他,没心没肺的,也不在乎这些小事。

“爸爸的学生打架。”牛牛得意地告诉我:“爸爸去警察局了。”

我把澡盆洗干净,把壶里的热水倒进去,兑出温水来,把牛牛身上脏兮兮的纸尿裤扒下来,他很豪迈地跨进澡盆里,我这才发现他连鞋子都没穿。他倒是很开心地在水里划来划去,对着睿睿笑。睿睿不理他。

“睿睿你先自己吃饭,我帮牛牛洗澡。”我一边往沐浴球上倒儿童沐浴乳,睿睿虽然不开心,还是端着碗吃了。牛牛大概是饿了,一直盯着他的碗看。

我利落地把牛牛洗干净了,用毛巾擦干,穿上小裤衩和睿睿的T恤,也装了一碗饭给他吃。睿睿断奶断得晚,现在吃的还是辅食,我用瘦肉小火熬了肉糜粥,再切两瓣苹果,就是他的午餐了。牛牛就吃得多点,我把自己早上吃的包子拿了一个给他,再洗了个苹果。牛牛年纪其实比睿睿还小一个月,但是非常能吃,所以长得壮一点。

睿睿自己把饭吃完了,拿起书来叫我:“爸爸,我要听故事。”

“睿睿先自己看好不好,爸爸要洗衣服。”

睿睿很听话,自己拿着故事书在椅子上看了起来。牛牛虽然不认识字,但是喜欢看画,也抱着碗站了过去,睿睿嫌弃他不爱干净,皱着眉头把他推开。牛牛大睁着眼睛只顾着看画,压根没注意到睿睿在推他。

“睿睿,不准推牛牛啊。”我一边洗衣服一边叫睿睿。

睿睿没有再推了,抱着手臂,一脸不开心地看着故事。

睿睿这个孩子其实还是很乖的,当初我带着他从北京出来的时候,他才那么小一点。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我看得怵目惊心,我只想过郝诗会承担不起养大一个孩子的责任,却没想过她会把怒气都发泄在孩子身上。整件事情我实在难辞其咎。

******

当初李貅是不赞同我养这个孩子的,但是把他送回郑家肯定会暴露出我的行踪——李貅要我装死。而把郑敖的孩子扔到孤儿院或者别人家去养又太冷血了。何况那个孩子长得非常像郑敖,只要放在北京,都可能会露馅。

那时的情形万分险恶,我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只想着拼死一搏,谁知道下一秒那个穿着皮衣的青年就在我面前倒了下来。

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个场面并不比死好多少。

打死他的是狙击枪,我只听到一声巨响,他的脑袋在我面前爆开,溅得我满脸的东西是什么,我都不敢去想。

李貅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傻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我面前死掉,还是那么近的距离。不过李貅对这样的状况已经习惯了,他把我扶到他的车上坐着,把我脸上擦干净了,吩咐自己手下利落地把那个人拖走了,还不忘吩咐人保护现场。

“听着,”我回过神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扶着我肩膀,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听着,许朗,我们的时间不多。”

我实在是被那场面吓到了,还是回不过神来。

他虽然一副不爽的样子,但还是勉为其难地伸出手来,虚抱着我。

“算了,你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笑你的。”

我最终没哭,虽然之后连做了几晚噩梦。

李貅拿出了让我佩服的冷静和智慧,我几乎是像个观众一样在旁边,看着他指挥人布置现场,那个黑衣人被他生擒了,整个计划都被审出来了。关映让他们去抓我,顺便还去接那个孩子。李貅让他打电话给关映说事情办好了,然后安排人送我走。

“我会把你的DNA记录和死的那个的对调。”他问我:“你在郑家看过医生没?”

我摇头:“但是我在那边生活过……”

“我会搞定的。”他告诉我:“现在我得送你走,过段时间再接你回来。你自己有计划去哪没有?国外?南方?”

我在思考,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眉毛一挑:“你不会还想回去找郑敖吧?”

我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担心你们卷进来不太好。”

李貅的眉毛竖了起来。

“什么叫我卷进来不太好!”要不是看我刚刚被人揍过,他大概就要给我几拳了:“你不是在记恨我们这几个月没把你救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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