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这部片子是在五年前拍的。时代背景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上海。三七年,有三个年轻男人带着满腔热血以笔为刀、以墨为血。他们同在当时一家知名报社担主笔,抨击时事,以鼓舞和警醒人民为己任。
八一三事变后,上海被日军占领沦陷之后,只剩下上海租界区如风中飘摇的孤岛。而这个孤岛,由于主权并不属于民国政府而受西方大国管辖,居然连日军也不敢明晃晃地侵占。
再说那三个男人,其中一个为了寻找救国真理前往敌后根据地,一个坚信大义正道在于正面战场并成为了国民政府的喉舌。而主人公俞柯,为了父母妻小家人的安宁,没有离开孤岛,却再也不负当时义气鞭挞时事,只是靠不痛不痒小品文的稿费糊口。
“我真的不懂。俞柯既然不满现状,为什么不去解放区。如果向往国民政府的待遇,为什么辞不就职。他还痛恨侵略,为什么要在日本人办的报纸上写花鸟鱼虫。”
凌青原笑了。他的眼睛浅浅地弯着,嘴角勾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我也不懂啊。”
“我还不明白,明明他们三个人都有痛恨侵略这个大共识,心里明明都想着一件事。为什么反倒在抗战几年里误解越来越深,以至彻底决裂。”
“真的是这样吗。”凌青原没有解答,只是望着程鹭白淡淡反问了一句。他想起电影里的俞柯有一句台词:你们说的主义我不懂,我选择的理由你们也不懂。从每个人迈出脚步的那天起,申报三剑客就死了。如今,我们只是沿着各自的射线越走越远。
“所以说,这种片子看着让人郁闷。不如快意恩仇花好月圆。”
凌青原打了个哈欠长如叹气,他没有去说教也没解释。或许他心里想得正如那句台词一样。
“对了丫头,明天陪我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哥,”程鹭白对于凌青原疾风骤雨变换话题的速度感到吃惊:“你没搞错吧。你现在能上路吗。”
“没事儿,听我的。不行就带个拐,不用你扶。”
第五章
隔日是凌青原的头七。一个小型悼念活动将在他生前的居所举行。
得知哥哥打算冒着被护士敲打的风险外出,是为了参加这个冷门片导演的追思会,程鹭白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哥,你疯啦,平白无故地跑去沾晦气。”程鹭白不理解道:“又不是多有名的人,况且到时候让不让你进去都不知道。”
“电视上说了是他生前好友自发组织的一个纪念活动,就在他的居所。想来一定是开放式的。你难道不觉得,说不定还能见到什么明星之类么。”凌青原故意歪曲重点,假装轻松地跟妹妹说着。
“哥,网上有人说他死得蹊跷,说不定有什么内幕。”程鹭白在笔记本键盘上点来点去:“看,有人说是他是知道自己屡次入围却始终捧不了导演奖,生无所念什么的。还有人说他筹钱拍电影,赚不回成本欠账成山,只有一死了之。”
“……娱乐圈的事儿就是这样。做什么的、说什么的都有。”凌青原淡淡道:“你不是也想往这个圈子里跳吗,正好这个机会带你去瞧瞧。”
程鹭白语塞。她其实也不是真心反对的,一时出于惊讶和不解和哥哥犟了几句。去参加一个一个无意义的陌生人的追思会,说什么都有些怪诞。不过既然找不到理由反对,又怀着一点点侥幸的私心,期望真能看见什么名人,也就默默点头了。
第二天,凌青原换下了病号服,特意穿上程鹤白的一套像样子的深色装束。对于自己的新的样貌,他还是不太有底。换好衣服之后,他对着镜子打量了半天。
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因为重伤初愈而面色苍白。凌青原不得不承认,这一对差了七岁的兄妹还是很像的,镜子里的人体型偏瘦也就更显得高,五官鲜明,脸部轮廓算得上相当好看了。凌青原皱了皱眉,怪不得这小子想当个演员。凌青原不知道的是,原身主人的一股子小摊主的市侩气随他的到来而完全散去。这具躯体现在举手投足更加知性不说,尤其眉眼间的神情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凌青原不太确定地揉了揉头发,他想这程鹤白应该是相当刻意地注意形象,这一头的毛形看着挺眼熟,许是和哪个男星保持一致。不过凌青原可没有头可断发型不可乱的豪情,更没心思模仿别人,他把头发重新捯饬了一番,才勉强觉得能见人了。
“哥。”程鹭白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借着把从护士那里借的拐杖递给他。
“走吧。”凌青原半扶着拐杖,心想下次是该配一副平光镜了。
凌青原生前居所在市区里一处挺有年头的小区。位置不偏,安保也不严,两人倒了几趟公交就到了大门,一前一后晃晃荡荡也就进了园区。
凌青原摸自家房门自然熟门熟路,在程鹭白看来,她哥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这位导演的隐形粉——住哪里连门牌号都知道,可见他平时潜水无声无息,这回遇上大事粉属性想遮也遮不住了。
凌青原在距离自家大门还有两个单元距离的时候停下了。程鹭白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追过去,目的地不难注意,那是一个跃式住宅的一二层。一楼朝向人行道有个小花园,花园进深有个栅栏门。除了些许花草之外没有过多装饰,大门口摆放着一个画架似的木板,钉着一小幅黑白海报。
凌青原看到得比妹妹更多,他认出站在画架旁边的人是慕德礼,想来这次活动必然是他发起和操办的。小花园里还有几个人,身着黑色西装,由于背对着他,看不真切。
“进去么。”程鹭白问。
凌青原情怯了一下,抹了一把脸说:“把花递给我。”
两人离开医院时,从路边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蔷薇。他一手扶着拐一手捧着花,以程鹤白的新身份走进他度过漫长生活的地方。
程鹭白跟着哥哥走进院子,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之前看到的几个穿着黑西装聚在一起的人,正安静地交谈。这般距离,她看清其中有一个她相当熟悉,还有一个她至少脸熟。
可是凌青原似乎无视,径直走到栅栏门前,在小台阶下驻足:“您好……我是凌先生的影迷,不知是否可以参加今天的追思会。这是我妹妹。请原谅我这副模样……实在是因为之前发生了一些意外。”
慕德礼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花园里说话的几人也投来几缕视线。凌青原感觉到身后的程鹭白克制不住自己,似乎已经发烧地冒泡了。不过他没在意。他装作是个陌生人,疏远而不失礼地望着慕德礼,却想从他身上看出一些痕迹。凌青原不知道这位老友在获悉自己死讯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感受。他甚至无法告诉他,相处近二十年的老搭档不但没死,还近在眼前……
“哦……抱歉,”慕德礼收回打量的视线,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只要是来纪念凌导的我们都欢迎,请进屋先坐吧。”
凌青原带着妹妹从慕德礼身边掠过。几日之间,恍如隔世。他目光微垂,敛起几乎要溢出的怀念。他看见了他的这位老编剧眼角细纹下所难以掩盖的怅意和感伤。
他生前的家布局非常简单。一楼是客厅兼放映厅,饭厅外加厨房,二楼是书房和卧室。一进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陈设和他上次离家时完全一样。客厅一面后背墙,半边CD架半边书架。前半边放满了碟片电影的、音乐的,不一而足,后半部则摆着一层又一层的剧本戏剧,涵盖了古今中外。客厅另一面贴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
客厅中间铺地毯的位置本来放着一架立式钢琴,不过这次为了多放置些座位,被合上盖子推到了墙角。
投影已经打开,屏幕上放着的剪辑片段要比娱乐频道播的精致得多。凌青原找了个角落坐下,一种错位感让他整个人茫然失措。他像一缕回乡探亲的游魂,魂在,却没人看得见他的存在。
“哥、哥,你在想什么呢……”程鹭白在他旁边坐下,语无伦次地咬耳朵道:“哥,真给你说对了,你知道刚才花园里站着谁么。谭岳,本尊,真的是本尊。我瞅了他好几眼,确定无误。另外还有方文隽,我想起来了,他不是那个《魂兮归来》的主演么。”
“嗯。”
“太值了,哥你真是太聪明了。要不是你刚才拽着我……我……”
程鹭白想要签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刚好有一个女人朝他们走来,淑达温婉很有明星的气质却面相陌生。“您好,感谢您参加今天的纪念活动。麻烦在纪念簿上签名。追思活动大体由凌导的生前作品展、悼念与致辞活动组成。还有十分钟,请您暂坐稍安。”
凌青原接过她递来的笔,一气呵成留下了程鹤白、程鹭白的名字。女人走后,程鹭白追问她的身份,以为又是哪个明星。凌青原含糊带过了。其实这个女人是慕德礼的妻子章雯,她不是圈内人。不过从他和慕德礼老交情而言,与她自然也相当熟识。
他没理会程鹭白劈啪作响的小算盘,闭着眼静静地让自己浮泛的思绪沉下去。凌青原已经死了,他是程鹤白。凌青原生前的一切,在别人眼里已成为过去,于他则是一个沉睡的休止符。
时间临近,人们陆陆续续进屋。慕德礼领着谭岳,以及后脚刚到的导演关芃、贾凡,制片人邵立荣等几个知名度比较高的大腕坐在第一排,她妻子带方文隽、彭潇云等七八个年轻演员在第二排就坐。另外一些影评人、片场老搭档或者友人影迷坐在三四排。另外还有一些记者见缝插针。原本挺宽敞的客厅竟然变得水泄不通。晚来的悼念者只好在饭厅站着。
凌青原没有近亲。整个流程都是由慕德礼主持的。程鹭白睁大了眼睛观察这个难得一见的场景,许多她叫得上名字的,原本只能在屏幕上见到的人居然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
凌青原心不在焉地呆望了主持人一会儿,又转开视线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以这种方式重见故人他感慨颇多。连死了都要老友操心,他过意不去之余,心里又有一些淡淡地蕴藉。再说参加这次追思的人物,数量远超出他想象。诸如彭潇云、方文隽之类参演过他影片的演员们来了,老灯光道具摄影和剪辑也来了,他没想到关芃和贾凡也来了——关芃也是这次玉兰导演奖的入围者之一,是竞争者不错,同样也是惺惺相惜的文艺片导演。
更让他意外的是谭岳。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他扪心自问没有多么熟稔。且从那位的身价定位、影响和选片质量而言,早就是凌青原想都不敢想的演员了。真要说两人有什么关联,还得远溯到戏剧学院的不同届校友。
凌青原看得出来,第一个环节的影片展是慕德礼亲手剪辑的。无疑,慕编剧是这些作品的另一个亲爹,凭借他的理解,他截取和处理的深度远超于一个普通的观影者。短片是在《魂兮归来》的片尾中落下帷幕,意在象征他导演生涯的结束。
黑屏。在座诸人良久静默。
“这些片子,不知大家是否都曾看过。五部大银幕,实际上前三部都没有在内地获得播放许可。好在两岸三地院线引入了凌导的片子,也让他的心血能与观众见面。其中《孤岛》被选作柏林电影节的开幕影片,《忍冬》和《暌违》两次入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可惜的是最终落选了。”
在座有些点头,有些报以宽容的微笑。业内人士其实心知肚明。开幕影片其实是通过一个平台让更多海外观众看到这部作品,柏林的选片人之所以看中《孤岛》,大概也源于片中对于二战在中国的另一个角度的诠释。
至于奥斯卡外语片,入围固然可喜,可那也不过是西方主流电影界给他语种、亚文化圈电影的一种点评,含金量还比不上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奖项。
“外国人对咱们的文化理解有限,没关系。凌导一直都在努力。他努力做自己的作品,每一部戏都有他鲜明的烙印……他的心血,需要有更多的观众。哪怕他们不理解,哪怕他们批评。其实,不过需要人们认识到写实的、纯粹的电影艺术也是一种风格,一种声音。”
“入围或者获奖,于他的意义就在这里。凌导曾经跟我说过,有人看重的是成就,是得奖的喜悦,可他更珍惜一个让更多观众瞩目的舞台。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不气馁也不妥协。他走得太匆忙,他还没有来得及看到他的作品得到应有的评价。”
“凌导走后的这段时间,我经常一个人静静地想,为什么我被他套牢了这么多年,心甘情愿给他改剧本改到吐血。在座许多一起合作过的人,大概也曾想过,为什么在片场,就愿意鞍前马后听凌导使唤。”慕德礼停顿了一下,环视周围不少人都默契地点头。
“那是因为,他很真。”
一句话落在凌青原耳里,撞进他的心里引起悠远的颤音。他略微自嘲,涩然地想着自己藏了一辈子的念想,还真当不起他这个评价。把他那位导演系的同班同学拴在身边做个编剧,也不只是因为惜他的才。
交织的旋律与纷繁的音符成为一部诗篇,回旋的主题不过是希望他能够幸福。他们是老同学老朋友,搭档和至交,仅此而已。
程鹭白焦灼挣扎着坐在椅子上,在这样严肃的场合,她必须压下见到偶像的心潮澎湃。她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万般折磨跟看到美食的饕餮客一般。主持人的致辞有些长,她发觉旁边的哥哥也在开小差,于是无责任地小声嘀咕:
“好奇怪哦,整个会场让主持揽下全部活计和长篇大论。难道亲属都在节哀而回避见人吗。”
“没有。他亲属都走了。”凌青原回了一句,明显到此为止的味道。
之后慕德礼拿出一份名单,向所有生前身后对凌青原给予帮助和关怀的的人表达感谢。紧接着纪念活动就进入自由发言的环节。
第六章
凌青原的追思会进行到自由发言环节,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就他的电影、生平等等谈谈自己的感想。慕德礼抛砖引玉的一段话过后,很快就将发言的机会交给现场的人们。同是入围最佳导演奖的关芃毫无芥蒂不吝赞美,从拍摄手法和表达内涵的角度解析了几部影片。之后,贾凡,这位拍摄历史题材电视剧的老导演又谈了谈在商业化浪潮下,坚持本心的不易。
发言者的话题大都是积极正面的,然而埋伏已久的记者可不会这么给面子。一位专炒娱乐界负面新闻的《娱情动态》杂志的采编瞅准时机,抢过话筒抛出炸弹:
“今天,圈内外这么多热心人来参加凌导演的追思会,想必他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在这里,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不知道慕先生您作为凌导的挚友,是否能做出回应。”
慕德礼神情严肃,右手伸了一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请说。
“正值壮年英年早逝,总给家人带来莫大的悲伤。您是这次活动的主办人,不知您是否知晓凌导走后他的亲属是否安康。”
“请恕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青原的私事和家事,并不属于今天纪念活动所要讨论的内容。我只能告诉你,这个活动由我而非他的直系亲属牵头,是有理由的。”
坐在拐角的凌青原有一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他预感这个记者不会如何善了,那句问话不过为一个黑屋打开了一扇天窗。
只听那姓田名莱的记者不依不饶道:“是这样的,据我所知,凌先生在九零年父母分居后随母亲秦音生活,直至秦女士九六年身故。不知这消息是否属实,也不知他在世的父亲是否获悉儿子的死讯,而他反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