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沉默,微微摇头,表情悲伤无比,“这是条死路,是条死路……”
我深吸一口气,往后仰了些许,“当年你妻子帮你善后了?”
他盯着我,没有言语,因为恸哭而不停努着嘴唇,用最后一丝理智对我撒谎,“没……没有。”说罢缓缓低下了头,蜷缩在椅子上,脆弱又悲伤,却恰巧是年幼纯粹时才有的姿态。
人类自私,自私,又要爱,越自私越爱,越爱越自私,李元的妻子如此,人人如此。
李元被带回拘留,我已经木然。走出警局时看到行色匆匆的同事,他们代表着正直,但他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地方藏污纳垢,在他们眼神的深处、在他们内心深处、在他们的本能之中,都有一个罪犯或是一个从犯。
我深深厌恶这一切,和犯罪形影不离的慈悲。
“你怎么了?今天一直不对劲。”
赵谨行抚开我眼旁的发丝,轻吻着我的眼角和额头。电视播放着俗套的喜剧情节,我枕在他怀里,柔和的暖光包裹着,慵懒而惬意。
“谨行。”
“嗯?”他捧着我的后脑,用指腹摩挲着我的耳垂。
“我爱你。”
他的呼吸滞下一瞬,随即在我的头顶一吻,将我拥得更紧。
“我觉得,我可能会为你犯罪,如果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想到了李元的妻子,心中酸涩。
“别犯罪。”他坚决道,“不准。”
我轻笑,觉得他太过幼稚,“所有的犯罪都是源于自私不是吗?人人都自私,人人都有犯罪机率。”
“人人都能犯罪,人人都肮脏,只有你不能。”他固执道。
“喂喂喂,你这要求也忒高了。”我笑道,“我毕竟要在社会里生存,哪个人没污点。”
他没答话。
“我觉得,人是最容易受影响的生物。”我玩着手指,脑海中又浮现出看到丁寻尸体时的场景,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就比如……我看到弟弟的尸体时……恨不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恨不得用更残忍的方式报复凶手……只要能为丁寻报仇,犯罪根本不足挂齿。”
赵谨行动了动,温柔地安抚我。
“接触太多血腥的犯罪,不是麻木,就是走向犯罪。”我心中愤懑,“没人能保证他们的正义慈悲当他们在面对暴行时仍能保持冷静,世界上普通人居多数,圣人百年才出一个。因为自私,再善良的人都可能成为从犯,再正直的人都可能犯罪……或者说,这个世界或许就应该以暴制暴才足够公平……”
“别说了。”他打断我,吻着我的脸颊,“别说了,别这么想。”
我按捺下心中的愤怒,猛然觉得只有赵谨行的怀抱是纯洁干净的,我鼻中酸涩,生怕失去了这个人,生怕到有朝一日不得不诀别,我无法面对。
“小越,换个工作吧。”他轻声道,“别再把自己困在这种死胡同里面。无视这些犯罪,换一个轻松一点的,愉快一点的工作,接触点好的美的事情。”
“不行。”我不假思索,“至少等我弄完丁寻的案子。”
他掰过我的下巴,让我面对他,温柔的眼睛仿佛能让我的所有神经都软化。
“小越。”他无奈地唤道
我垂下眼睑,屈服道:“好吧,我不能这时候撂担子,这个案子一完,我马上就辞职。”
他吻我的眼角,让我躺在他胸膛上,用体温包围我。
“小越,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接触那些东西。”他沉下声音道,“不要犯罪,一点想法也不要。会失去很多东西,很多,多得再也无法弥补。”
不知被他抱了多久,直到我的意识昏昏沉沉,恍惚之间仿佛听见他说“就算犯罪,也是我为你。我可以下地狱,下一万次都可以,你不能,连看、连想都不可以,只能好好的。”
第十一章:囚禁
几天后的下午,二队带回了消息,根据二队的审问,毒贩已经交代了大部分购毒同伙,很不辛的是,我又听到了‘赵谨行’这个名字。
有人问我‘赵谨行是不是那个每天下班都在门外等你那人?是‘铮裕地产’的公子哥吧?你怎么和他搞一块儿去的?’
我有口难辨,也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赵谨行很有可能是残害了三条人命的杀人犯,而他拥抱我时又那样动情,他说爱我时从来都真挚。我想我是被辜负了,被残忍地欺骗了,但我无法就此告诉自己‘别爱他’,因为爱不爱他,不是我的理智能够决定的。
我独自回了办公室,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悔不已。回想起他的日常动作,他的犯罪倾向表现得如此明显,我竟每次怀疑他时都拿各种理由将自己的疑问搪塞回去——我完全被他迷惑了心神。
赵谨行完全有能力杀人,但杀人动机呢?他没有理由要去杀那些人。
“老王,我去查赵谨行。”我勾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门外走,王川见我莽撞行动,慌忙制止。我敢保证,他绝不是在担心我的安全或是怀疑我的能力,而是对我的不信任,极度的不信任。
“不需要,”我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不行!”王川非常严厉,急得就要跳起来,双眼大瞪着,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他家!要去,等搜查令下来一起行动!”
“等搜查令下来就晚了!”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失控地咆哮:“这边毒贩被捕,你觉得他可能得不到消息吗?报纸新闻已经把缉毒‘成果’曝光,你觉得他可能不知道吗?”
王川愣住了。
“搜查令要上头签字,过场得一步一步地走,还要当事人签字才能进屋搜查,等这些批准都下来,证据早就一点不剩了!”我愤怒地仿佛已经把自己的灵魂憋了出窍,我想在一起行动前弄清事实,我还心存侥幸。
万一是有人正对铮裕地产而设下的局呢?万一正是有人看准了赵谨行这个公子哥、继承人的身份而要除掉他的呢?万一购毒的人只是借用了他的身份?
赵谨行怎么会用杀过人的双手来拥抱我?
一切都变得那样让人不可置信。
“你打算怎么进他家?”王川屈服,把我的手从衣领上掰开。
“我有钥匙。”话毕我便转身离开,泪水夺眶而出,嘲讽我的愚蠢——我最憎恨的罪犯,与我同桌而食、相拥而眠。
回家时已经将近下午四点那个我认为我已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如今成了令我害怕驻足的陌生之地。
门锁扭动,这栋建筑的奢华和腐败一涌而来。
他在后门那间小小的玻璃温室中种满黑玫瑰,将茶叶分类规整,放在玻璃柜里,他在花丛里放了一套铁艺桌椅,桌上的紫砂茶壶茶碗残留着水的温度和茶叶的馨香。他在大堂前中央铺着剪花地毯,三角钢琴通体漆黑光滑,映射出水晶灯剔透的光芒,他坐在钢琴前,手指在黑白键上愉悦地跳跃,钢琴映出他精致的线条,他微闭着眼,嘴角上扬,他转头向坐在他身边的我索吻。他为客厅选了裸色沙发,他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挂在墙上,他让我带来家人的照片,为所有照片选择了适合的相框,挂在电视墙一侧,他在我和弟弟合照前驻足,对我说‘你和你弟弟长得真像’,再充满歉意地将我拥入怀中。他用书填满了书架里所有空出的地方,他收集了许多绝版碟片,全放在地下室的家庭影院里。他有两辆车,一辆宾利,一辆雷克萨斯,雷克萨斯停在私人地下停车场,停车场里除了这辆车和几个车辆日常护理必须的工具便没了其他。
他的作品都放在书房中,雕塑、油画和速写。他的许多油画作品都用白布遮掩,一个废弃的画架上搁置着未完成的作品,他描摹着那幅画的线条,无助靠到我肩头,说‘陪我站会儿’。
我还未眨眼,泪水便滴滴落在脚下的木地板上,我发现我根本无法‘搜查’这个地方。每一个物件都充斥着赵谨行的气息,我不敢揭开这层面纱,生怕那后面藏着我深爱的模样。
我告诫自己清醒,从儿女情长里走出来,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当我把所有油画都检查了个遍,试图从画的内容中找出蹊跷,最后一无所获。
卧室、书房、厨房、浴室,我挨个检查了所有我熟悉的地方,混杂着某些回忆,理智和情感在我脑中翻搅,我在混乱中寻找蛛丝马迹,在想放弃之际竟有了一丝欣喜。
我上上下下苦找了三遍,都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赵谨行和事件有牵连,那还有谁能说赵谨行有罪?但当我走出别墅,准备回警局报告情况时,我不幸地瞄到了最后一扇窗。那窗老是被窗帘严实遮盖着,在阁楼上开出的一扇窗,我在房中却没有找到这样一个阁楼。
此时赵谨行来了电话,看来他已经在警局门口等到不耐烦,这也意味着他一旦发现不对,半小时内就能赶回家中。我顾不得电话铃声,转身便往楼上跑去。
赵谨行拨了三次,每一次都无人接听。他靠在车旁,眼睁睁看着警局里的人都要走尽,更加心急。
“不好意思,请问丁警官在吗?”他到问讯处,问讯处的警员只告诉他丁警官独自出勤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一个人出勤?什么任务?”
“缉毒。”
丁寻苍白的笑意又闪过他脑海,赵谨行生怕丁越也变得这样苍白,生怕丁越也像丁寻一样永远离开自己。他怕听到丁越殉职的消息,他怕看到丁越的血,怕丁越眼中的光芒黯淡,他怕他挂记的那个鲜活的丁越,也像丁寻一样,变成一具死尸。惧怕就像浸在冰水中的尖针,一根根刺入骨髓,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又像雪崩一样淹没了他、埋葬了他。
“你回家等吧,等丁警官回来还有好一阵。”女警员劝他。
赵谨行失神回到车中,右手不住战栗。车从警局门口开走,这一路斑马线、红绿灯、网状线、立交桥、轻轨,熟悉得就要变成本能的路线,万一从此再也没有丁越坐在副驾驶位上念叨那些琐碎事,这些东西,还会是充满期待的吗?赵谨行不敢想象那种感觉。
过斑马线的年轻人看到车中人泪流满面,惊讶片刻,漠然离开。
我在二楼走廊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一个暗门。
打开暗门,放下门上附着的木梯,阁楼许久都没开过,充斥着木材的味道。我顺着木梯爬上阁楼,穿过被白布覆盖起来的物件,打开紧闭的窗帘,阳光照进阁楼,将空气中的灰尘也照得清晰可见。
阁楼的桌上搁置着好几台监视器,电脑前有厚厚一本笔记,笔记本下压着一叠文件。
我打开监视器,翻看那本笔记。笔记第一页夹着一张素雅的书签,‘我能用双手雕塑出完美的躯体,我能用画笔勾出动人的景象,但我无法雕塑仿造你的灵魂,我无法用画笔描绘你的眼睛,我妄想成就一件最宝贵艺术品,不用双手,不借工具,只以心,与难述之情——J’,书签上是赵谨行的笔记,一勾一划都是他的习惯。
书签后是一张素描,素描已经泛黄,看上去许久都没改动过,但素描中那张脸却是于我来说无比熟悉的。我在镜中看见的,是比这张脸成熟了许多,疲倦了许多的容颜。
不知为何,我心中竟泛起一点类似喜悦的感觉:我仿佛从许久前就被自己的爱人挂念着,用画这张素描时的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再往后翻,多是些速写随笔,后半本速写变得潦草,偶尔还有生涩的线条在其中。
我没多在意那本笔记,继续翻看文件夹。文件夹里放了好几个人的纸质文档,当我看到那几个名字顿时后背一凉,陈景然、汤岑、王浩宇……我不知该叫这种感觉‘预感’还是‘既定事实’——赵谨行和这几起杀人案有关。我不敢再往下想,我害怕清楚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不出我所料,文件夹中还有几名警员的档案,除了夏晓成,都已经被害。骇人的是,我在最后一页夹层中发现了一颗完整的指甲,按大小看来,应该取自男性大拇指,具体哪只手我不敢下定论。
我心有余悸关上文件夹,将这两样东西恢复原状,回头调出监视器中的记录,此时我再无空余去思索有关赵谨行的回忆,只有恐惧和紧张。
一个监视器中出现的是小小的卧室,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在卧室中徘徊,女孩正是陈景然,她时而朝监视器镜头看看,时而在床边坐下,最后她解开了发带,从桌中抽屉里摸出了一把美工刀,安详地平躺到床上……
我没再继续看下去,因为我早已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情形,那双绝望的眼睛,濒死的生命。我听到某个声音在谴责我,谴责我的妥协,谩骂我的愚蠢。
调出另一个记录,我看到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那是我的卧室,我站在窗前出神,我收拾房间,还有我被案件烦得焦头烂额时扔书的模样,我就像一个小丑,在监视器小小的黑框里过着自己蠢笨的生活。
我没料到,最后一个监视器中,是丁寻的房间。
丁寻弓着纤瘦的脊背,他掩面坐在书桌前,我端水站在他身后……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一边视如珍宝地抚摸着,一边将另一只手伸到自己身下……
我干呕出声,边呕边流泪,一阵头晕目眩,踉跄之际在地上摔了个踏实,带下一整张白布,一堆油画散乱地堆在地上。画中全是那个面孔,熟悉的梦魇。
丁寻、丁寻、丁寻……全是他,我发疯似的在那堆画中翻找,每一个都和我像极,但每一个都不是我。
我跪坐在地,仰面哭泣,不知为何而哭。为自己的无用?为那些无辜丧命的人?为老友?为丁寻?还是为自己?
多可笑,我竟用了这么多气力去爱一个自己狠了入骨的罪犯。我想他肯定在偷乐吧,那个刑警,多可笑啊,我只需要做些小事就能让他对我迷恋成这样……
多可笑,而且那个刑警,到了最后一刻,知道所有真相的最后一刻,竟然还在介怀,介怀那些油画里、速写里,全是丁寻而不是他!
多可笑,多可笑啊……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来承担这些心碎?如果我一开始就选择忘记丁寻,我就不会读警校,也不会和赵谨行扯上关系,不会被玩弄,不会被他利用来掩盖所有的犯罪。再晚些,如果当时我铁了心,没打开那扇阻隔我俩的安全门,恶魔也不会如此轻取我。
可是这么多如果有什么用呢?我苦笑,摸到腰间的配枪,枪掩在外套下,被我的体温捂热。
我要爱他,却也憎恨他,我要杀了他。
我收拾好了阁楼,将一切恢复原样。下楼时恰好听见关门声,赵谨行的脚步声听上去异常疲倦。等听见他在沙发上坐下,我从腰间掏出配枪,摸索着缓缓下楼,尽量控制着脚步声。
出乎我意料,我看到他窝在沙发中抽泣,无声地抽泣。
或许是听到我的脚步,他猛地将头抬起,满脸泪痕,眼中还包着眼泪,我微微一怔。
“小越。”他惊喜地直起身子,但瞬间黯淡了神色。
枪口正对他眉心。
顺着枪口向上看,我想我哭泣的表情应该很扭曲。
“就是你……都是你……”枪口不停的颤抖,我注视着他,脑海中却出现了那天的音乐喷泉,他弓着身子说‘我也不要失去你’的模样。
赵谨行并没回话,泪水顺着泪痕流下,精致的脸上堆满了痛苦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