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喂……
苏慕华半张脸埋在沙里,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开,滚满了尘土,“你给我滚开,疯子,疯子……”
“别动……”陆酒冷声音已经喑哑,他眼中清明挣了挣,突然一掌击在苏慕华的肩上。
苏慕华身体平平飞了出去,落在沙地上。
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一抬手就拔了刀在手中,桃花眼中跳动着火苗。
陆酒冷用杀人的目光瞪着他,目中带了血丝,已不复方才混沌血色,“怎么就……渴成这样?”
苏慕华气得翻个白眼,“你丫的,王八蛋!”
见过恶人先告状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陆酒冷不与他计较,闭着眼喘息了片刻,道,“走吧,日落之前找不到水源,你我就真得当一对同命的鸳鸯。”
苏慕华一语不发跟上他,他虽不语但心中暗自戒备。
刚才这人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他要饮他的血。
这江湖中饮人血练的武功,就他所知不下七八种,而其中最为神秘的要属寻欢山庄杀字部的狱鬼。
但据传狱鬼是全无理智,只知杀戮。
若这人是狱鬼,又怎会不杀他?
就算不是饮人血练功,在生关死劫一瞬的时候,纵然是名门正派又能剩下多少正人君子?
没有了水,不是还有一腔血?
人心隔肚皮啊,少年。
陆酒冷停下足来,夕阳挂在天边,又是一天黄昏。
沙漠的黄昏是很美的,白日毒辣的太阳,此刻像橘黄的大饼,绵延的沙海也带了温暖的色泽。
但此刻这样的美景落在陆酒冷的眼里,他实在欠缺欣赏的好心情。
“什么声音?”站在身侧苏慕华突然道。
他可以凭一点细微的声音,便跟上陆酒冷。
若不是这几日下来,陆酒冷知道这人身中剧毒,他几乎以为苏慕华是天生的瞎子。
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渐渐传来清晰的驼铃声音。陆酒冷向着那地方看去,两匹骆驼拉着一艘画舫滑翔在沙海中。
画舫极为豪华,高达两层,垂着白色的轻纱。画舫并未向着他们驶来,而是一直向着日落的方向。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们去就山了。小苏,我们走。”陆酒冷拉了苏慕华几个起落,追了上去。
“何方鼠辈,竟敢惊扰折梅宫主人行驾!”方踏上画舫,纱帐之外,便有数名身佩长剑的白衣少女扬声呵斥。
陆酒冷拉着苏慕华笑呵呵地看着她们。“各位姑娘,相逢即是有缘,何必如此拒人千里?”
“呸,谁和你有缘了,姐妹们先将二人擒下,交由主人发落。”
白衣身影一错,几柄雪亮青锋剑,摆下个剑阵来。
苏慕华袖手退后一步,让出场地。
陆酒冷手中剑锋一错,身已切入剑阵中。
转眼十余招后,陆酒冷手中同时夺了三柄剑。
“好了,还嫌丢人不够?带他们进来。”纱帐之中传出一声轻笑。
众白衣少女齐声应道,“是,主人。”
纱帐之内摆着一张巨大的卧榻,一名风华绝代的美人正侧身斜靠其上。男
子锦绣的白衣上绣满了朵朵红色的梅花,张扬地像株开满花的梅花树。白衣寒梅本是素雅之物,却为他花团锦簇,穿出奢华的味道。
那男子脸上带着三分笑意,眼角细微的纹路可以看出他已并非年少。
眉目含情,纵然并不年轻,但这男子的容貌,仍如一卷浓彩重墨的工笔。
陆酒冷的眼睛亮了。
面前案上摆着紫色的葡萄,黄色的香瓜,还搁了一壶清冽的美酒,已倒了一杯酒。
此刻在陆酒冷的眼里,世间再无任何一位美人能比得上这一杯酒。
“相逢即是有缘”,男子长袖轻动,“来人,为二位少侠满杯。”
陆酒冷和苏慕华都不是会为自己找别扭的人,二人谢过,不客气地饮了。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又道,“二位请随意用些酒水,瓜果。”
陆酒冷应了,取了葡萄分与苏慕华。
“在下折梅宫主人楚折梅,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陆酒冷道,“在下是这雁北城的县令宋昊,这位是我的书童宋小苏。”
苏慕华心道,怎么江湖上从未听过折梅宫之名。
楚折梅面色微沉道,“原来是官府之人。”
陆酒冷道,“看来楚宫主对官府中人不大待见。”
楚折梅道,“摧眉折腰事权贵,怎比得上优游卒岁,且斗尊前。但在下并非是不待见官府之人,只是我有位朋友,平生不喜沾染俗物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观宋大人这位书童可不似只有书童的格局。”
陆酒冷道,“我家人丁单薄,小苏从小与我一同长大,虽是书童,但也和家中主人一般。”
楚折梅道,“难怪我观宋大人对这位小苏多有照顾。”
苏慕华道,“楚宫主有所不知,我有眼疾,一路上多蒙宋公子照顾。”
楚折梅闻言,一叹,“如此风华,可惜了。小苏若不介意,可否让我为你把把脉。”
苏慕华心知他好意,伸了手去,任他诊视。楚折梅把了脉,又检视了他的眼白,手中翻出一根针,道声,“得罪。”
他将针刺破苏慕华的手指,看了红色的血珠,目光猛然一沉,“你究竟是何人,怎会中了此毒?”
苏慕华道,“宫主方才已经听到了,我叫宋小苏。”
楚折梅知他不愿说,也不多问,收了手,道,“此毒出自宫中,据我所知天下并无解药。”
苏慕华一惊,“你说百日醉黄泉,天下无解药?”
楚折梅道,“你中的并非百日醉黄泉,禁中另有一毒名唤沉醉黄泉,看上去与百日醉黄泉相似,也是同一人所创。但百日醉黄泉与之相比,若流萤对皓月,不可同日而语。”看看他的神色,楚折梅又问,“你不信?”
苏慕华淡然一笑,“不,我信。”
他信楚折梅,只是不知想要他命之人,是太子,还是叶温言?
想起那个名字,苏慕华心下微痛,唇边露了冷笑。
楚折梅道,“可惜,小苏正当大好年华,竟然中了此毒。”
苏慕华笑道,“生死有命,我已经看淡。”
仅凭诊视就看出毒理,并熟知禁中的毒物,楚折梅此人颇不简单。
他一转念,便想起一人来。
楚折梅道,“宋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这位书童甚对我的胃口,能否让与我。这里的侍女你要有能看中的尽管带走。我再备了水粮,送你们出沙漠。”
陆酒冷一呆,苏慕华此刻全身沙尘,头发蓬乱,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能让人看上的地方。眼睛一瞄看见楚折梅眼底的笑意,知道此人多半是游戏之心,便闭了嘴。
苏慕华静静饮酒,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楚折梅又去逗他,眼波一荡,色授魂与,“那小苏意下如何?我可比你这位宋大人解风情许多,小苏若从了我,我保证你知道何为人间极乐。小苏若只喜欢在上面,我也万事好商量。”
苏慕华笑道,“我命不久矣,你也肯要?”
楚折梅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苏慕华又是一笑,“我若应了你,那梅花侍郎又如何能饶过我?”
楚折梅脸色一变,转眼又是笑意盎然,“什么梅花侍郎,我名唤楚折梅,折尽天下梅花,又有什么梅花会放在眼里?”
梅花侍郎之名,陆酒冷竟然也曾听过。前朝年间的探花郎,风骨绝佳,文章清绝的楚梅郎。
陆酒冷问,“你便是楚梅郎?和传说中的似乎不像。”
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楚梅郎传说中青衫风流,风骨清隽。
苏慕华摇头道,“你听过楚梅郎,可听过当年太医院院使,顾浮云。”
陆酒冷道,“哦,是了,传说顾浮云绝世风华,楚宫主看起倒与传说相似。”
楚梅郎与顾浮云名动天下于十五年前,携手归隐于十年前。
当年顾浮云以二十之龄,挑战上任院使,治好太后之病,得哀帝封三品院使之职。
不过陆酒冷能知二人之名,实是二人的归隐过于惊世骇俗。
楚梅郎长跪知事殿,力拒哀帝赐婚千灵公主,求娶顾浮云。
这一段往事,在说书人那成了本,叫什么纵横奇情录。
开篇第一句,袖手风流楚梅郎,死生不负顾浮云。
楚折梅一笑,“好了,往事休再提。二位既然都不愿留下与我共度良宵,便请吧。”
楚折梅命人为二人备了食水,又拿出一盒药递与苏慕华,“我解不了你身上的毒,但这盒九清丸可暂时压制你身上的毒性,也许能延你数日性命,其余的便看你命数了。”
苏慕华接了,道了声,“多谢。”
数日已过,沙漠之中雾气消散。月华照大漠,沙漠上的月也比别处看上去圆,沙丘的轮廓温柔地起伏。
楚折梅起身下榻,拿了笔墨于窗边临书。
风吹动素笺,纸上一句,“曾是上清携手处,迢遥笙鹤遗音。”
沉醉黄泉,不想多年后又见沉醉黄泉。
当年败于他手的院使用了十年时间制出的毒物。
那一日他立于杏林,展露头角峥嵘,对那老头说,“你老了。”
十年后,那老头回来,在楚梅郎身上下毒。顾浮云学医半生,竟也解不了此毒。
他甚至向那老头下跪,求一个放过。
那老人只是摇摇头,我穷毕生功力制出此毒,却也没有解药。
江湖恩怨相扣,不过循环。
顾浮云三个字也在那一夜随楚梅郎而去。
如今世上只有楚折梅,着一身绣满梅花的彩衣,折尽天下梅花。
陆酒冷和苏慕华走了三日,走到沙漠的尽头。黄沙已经在身后,眼前城池在望。破败的城头上挂着三个字,雁北关。
第四章:边城规矩(一)
雁北县城中的房子也多为土夯墙,北地风沙大,放眼望去都是灰扑扑的尘埃。
陆酒冷拉着苏慕华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踏上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说是最繁华也不过开了几间店铺。
“喂,二位爷洗澡么?本店新开,童叟无欺,源脉热水啊。”
一身黑衣的美艳妇人倚在门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吆喝。她身上衣衫似乎小了一点,勾勒出玲珑曲线的轮廓,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往她那胸多瞄上两眼。妇人也不怕人看,若有人看她,她只管飞了媚眼看回去。一看便不是什么良家好女子。
“整个雁北城只有我家才供应现成的热水洗澡,其他地方,就算是衙门里也得到五里地外去打水,爷不来么?”
苏慕华停下了足。他素日好洁,进大漠约莫十日,连喝的水都没有,更别说洗浴,早已难以忍受。陆酒冷虽然也曾试过为伏杀一个目标,潜伏十余日。但若能干净,也实在没有人喜欢自己邋遢。
陆酒冷便笑道,“便有劳夫人为我二人安排。”
那妇人见生意上门,再一看陆酒冷虽然胡须拉碴,但英伟不凡,一双眼睛笑得邪气,也暗自心痒如何勾搭上了才好,“二位爷想要单人,双人,还是堂浴?”
陆酒冷听她还有这许多名堂,便笑着问,“有何不同?”
“这单人么,便是为二位爷开两个单间,专门的浴桶,有人伺候着。这双人么,便是一间屋里挖了个小池,洗两个人。这堂浴么,便是一个大澡堂子,所有人都在里面泡着。二位爷放心我们这的水干净着呢,单人和双人是现烧的水,堂浴的水也三天就一换呢。奴家开门做生意,有良心得很。”
三天一换?苏慕华,“……”
那妇人又道,“我厉三娘这价钱也公道得很,堂浴二十两银子一个人,单人百两银子一个人,双人的收三百两银子。”
陆酒冷听她漫天要价,便道,“三娘这澡堂洗趟澡的价钱,倒可以买块地了。我可没那么多银子?”
厉三娘笑道,“天下做生意,从来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爷不妨说个数。我观爷一表人才,若谈得拢,就给爷一个折扣。”
陆酒冷伸出三个指头。
厉三娘爽快地说,“行,三十两堂浴两人,我跳楼大甩卖。”
陆酒冷摇了摇头,“我只有三两银子。”
厉三娘笑眯眯地道,“敢情爷是来消遣奴家的?不过……只要爷答应过后陪我一晚,三十两我就不收你们的也罢。”
苏慕华一把拉过陆酒冷,拍出一锭金子,“够了吧?”
厉三娘搂了金子,入手这一掂约莫值个五百两银子,心想今天的羊可真够肥的。笑道,“够了,不知爷想要两个单人,还是双人?”
苏慕华道,“单……”
陆酒冷截断他,“我这位朋友眼睛不便,还是给我们双人的。剩下的钱,麻烦三娘帮我们买两套衣服来。”
厉三娘往苏慕华脸上一看,道,“看不见,啊呀,可惜了这位小哥了。”
陆酒冷转开话题,“三娘,为何双人的反倒收得更贵?”
妇人吐了一片瓜子皮,眉开眼笑道,“爷有所不知……这双人么……那些野鸳鸯到我厉三娘这鸳鸯浴来了,还不得翻倍收钱?”
苏慕华当没听到。
双人的浴房并不比单人的大,只是在地上开了个水池。
苏慕华打散了长发,解了外衣放在屏风上,只着了一件白色的单衣。
小厮倒上热水,又退了出去,片刻拿了个盆子装了胰子、须刀、毛巾、水瓢进来。“二位爷,这些东西放哪?”
苏慕华自他手上接了,“给我吧。”
小厮递与他,苏慕华手一滑,那盆子往地上歪去。
小厮忙又伸手扶了,“爷小心。”
苏慕华扶了他的手,道,“多谢。”
二人解衣入浴,洗尽泥尘。
苏慕华看不到,但觉得疲倦多日的身体为温水浸泡,心情也颇为愉悦。
陆酒冷倒是回想起那日青年为数名马贼围着,刀锋饮血,唇畔露出的那抹冷笑。
心想小苏的刀法真不错,不知招惹了什么仇家,才会中这样无解的剧毒,也不禁为他一叹。
听楚折梅所言,只怕还与皇室之中有牵扯。
“二位爷,你们的衣服买来了。”
那小厮敲敲门,跑了进来。
陆酒冷淡淡吩咐道,“就放在屏风上吧。”
小厮应了自去屏风那。
苏慕华突然在水雾中睁开眼睛。
陆酒冷已经掠出了池子,“我来。”
雁北边城鱼龙混杂,这一家澡堂也是藏龙卧虎,苏慕华财已露白,便难保太平。
这小厮手过于光滑,眼睛太过灵活,看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二人早已留心。
此刻那小厮手中已经从苏慕华脱下的衣服堆里拎出个钱袋,手一扬七八支飞镖一起袭向陆酒冷。电光火石之间,像条滑不留手的鱼,身体往后一倒,已经翻到了窗户上。
陆酒冷一击不中,笑赞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
“那是当然,想当年小爷不留行……”话音未落,那小厮在窗沿上晃了晃,又像条死鱼一般翻进屋来,重重摔在地上。
一块胰子落他身侧,摔成两半。
小厮躺在那动弹不得,睁着一双鱼眼,冲着水池中的苏慕华一叠声囔道,“我操,抽冷子暗算,算什么江湖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