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情儿瞪着他,“你胆小?我怎么半点也没看出来。”
苏遥笑道,“阁下岂不闻人不可貌相。”
说话之间,唐尧的声音自江雾中遥遥传来,“师妹,你没事吧。”
唐灵将手拢到唇边,“我没事,你那边有几人?”
唐尧应道,“我和宋道长,裴捕头在一处。”
唐灵道,“我们这有四个人,那所有人都在这了。”
“姑娘,还有我。”唐灵听那声音是船老大的,笑道,“船家忘了算你们了,对不住,你手下的弟兄们呢?”
船老大应道,“他们会水,都跳水走了。”
唐灵奇怪地道,“那船家你难道不会水?”
船老大喊道,“姑娘,你船钱还没给。”
唐灵失笑道,“你,你,我又不会昧了你的钱。”
浮板逐水,春寒之际,已有寒气侵身。
苏遥抖了抖他褪色的青布袍袖,含笑仰头饮了一口酒。酒水入喉,虽然浸了毒虫的药酒滋味不大好,但幸有暖意。
要给船钱,也不能在这江面之上,何况宋桥方才也说过,船老大已经参与其中,要给钱也要待到到了河间府之后。
于是八人在三块浮板上顺着江水,一同向着下游漂流而去。
“你们看,这是什么?”唐灵突然指着江面,发出一声惊呼。
彼时江雾将散未散,眼前隐隐约约有血色的光影浮动。
船老大失声道,“莲……莲花鬼。”
苏遥看那水面上光影聚拢之下,俨然一朵硕大而诡异的莲花。
那莲花的光影横亘在江面上,几乎要将江流截断。
重重花瓣闭合,几缕血色自莲心渗出,他甚至怀疑那莲心之中便是一汪碧血。
苏遥问道,“什么是莲花鬼?”
船老大颤声道,“跑船的人私下将这一段江面唤作忘川莲渡,传闻死人的尸骨沉入水中,便会引出莲花鬼,莲花鬼吃了人的尸骨,就会开出血色的莲花。快,快,我们快绕道走,若为这莲花沾到身上一星半点,以后我们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都会为莲花鬼索命,渡往黄泉。”
唐灵道,“绕道?我们现在就在浮板上,怎么可能不为江水沾身。就算有几个轻功好的,能够飞过去,其他人怎么办?”她望着水面,皱了眉思索道,“不对,我见过这朵莲花。”
唐尧接道,“是在拜月教的拜月祭典中。”
唐灵道,“正是,还是师兄记性好。”
他们二人一说,余下众人除了船老大都看向任情儿,拜月教之事无人比他更清楚的。
任情儿缓缓道,“不错,拜月教以血和火为祭,于月圆之夜祭奠的就是一朵莲花。教中传说莲花的花心孕育万灵,不过拜月教的莲花是与月亮一般的皎白之色。”
他很快说完,众人已离那血莲越来越近。
此夜无星无月,一朵血莲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纵然他们是江湖儿女,这无可解释的诡异场景仍让人心头悸动。
并非是恐惧,而是人于险境之中的本能反应。
裴是非朗笑道,“裴某走南闯北数十年,刀下的人命不知多少,早就不信什么鬼神,我们闯过去看看。”
“裴捕头且慢”,裴是非听唤他的竟然是那位文弱的书生苏遥,笑道,“你不必怕,你只管往浮板中央站,我们会照看你的。”
苏遥以手中折扇指向一个方向,含笑道,“裴捕头莫急,行善积德之人自有天助,你看我们的救兵可不是来了?”
他们的身后,高有数层的楼船自江雾中穿出,正向他们驶来。
灯火将楼船照得彷如白昼,遥遥可见船首坐了两人,正在对酌。一人身着锦绣白衣,头戴金冠,面如冠玉,俨然王孙气度。他身边一人也是锦绣华衣,却斜倚在座中,别有一番风流肆意。
裴是非暗暗吃了一惊,船自身后无声无息驶来,他尚未发现这船,这书生竟然能够知觉。
果是市井有潜龙,人不可貌相了。
苏遥看出他的心思,将折扇在手心拢起指向江面,笑道,“裴捕头不必惊讶,我所以发觉身后有船,只是因为我方才已经发现江流不同了。”
第三十一章:河间名剑(一)
河间府中,天色未明。
绿离起来掌了灯,却未将灯芯挑亮,拿了灯罩照着,只余一点朦胧微光。菱花镜前的梳妆台上摆了一盆冷水,她伸出手沾了水拭净了脸,向着里屋看了一眼,屋内帐帘低垂。她披上披风打开了房门,晨风清寒,让她瑟缩了一下。咬了咬牙,女子拢紧披风,长廊上风吹动灯笼,在她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
这是绿离到河间府的第十个年头,她十三岁入河间府,侍奉河间府千里快哉剑赵千云之女赵琳琅。
这几日赵琳琅得了风寒,她守着自家小姐,已经多日未见那人。昨日又接那人的信笺,那人在信中留了今夜相会之期。
想起那人,绿离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至从五年前,赵千云的大徒弟赵云剑与拜月教任情儿之事传为江湖笑柄,赵千云便不许门下弟子再有一丝半毫的情爱之念。除非……剑法已成,可以闯出河间府的千石阵。或者弃剑不用,从此不再是河间府之人。
那人入门不过数载,是她幼时的同乡,那人不似那些自幼长在府中的弟子,有极高的天分。但绿离知道他待剑的诚心,绝不输那些人。她既然心系于他,便只能一日一日等下去。
如今她已经二十有三,寻常女子在她这年龄早已嫁人生子。
绿离穿过长廊,便看见水潭边站了一个人,那人袖手背向她而立。不必回头,她便能认出是他。他身上的衣服是她亲手所缝,用了银色的线在青色的料子上绣出莲花的纹路。
那人听见她的足音,向着她转过身来。
大江之上—
任情儿看着画舫上那窝在座中,浓眉大眼的男子,双手环胸,自鼻孔里哼了一哼。
这人竟是不留行。
苏遥目光落在那艘颇为气派威风的画舫上,唇边露出一抹浅笑,“任兄,这位白衣公子富贵风流,器宇不凡,让人心生亲近之意,是也不是?”
话音未落,便见身边的人影已如飞鸟一般落于那画舫之上。
苏遥一转眼见唐灵正盯着他看,仿佛他脸上能开出朵花来,掩了愈发愉悦的笑意,道,“唐姑娘为何这样看我?”
“啊?”唐灵惊觉自己失态,她竟然看一个男人看得失了神。
这个人一派穷酸书生模样,明明并不起眼,笑起来的时候,偏偏连微扬的眉眼都带了清淡的闲适温雅。
苏遥笑道,“姑娘再不带我们过去,在下就要被莲花鬼缠上了,再下这条命虽然不值钱,但还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唐灵脸色一红,携了他的手,踏水往那艘画舫而去。
苏遥在画舫上落定足,唐尧和宋桥也到了,裴是非还顺手提了船老大来。
画舫之上一下子多出八个人来,白衣男子先是一愣,然后便笑了,“诸位,幸会了。”
任情儿却不看他,只向着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人道,“当日有人说绝不与我共立于一片屋檐之下,如今,我既然登了这条船,赵云剑你可是要跳江?前方就是忘川莲渡,你倒是跳啊。”
白衣男子笑道,“原来是赵兄的旧识,莫非就是那拜月教的任情儿?可惜,可惜……虽是美人,但太过辣手。”
不留行目中微露风流之意,笑道,“那自然是比不得君行你好花解语的。”
白衣男子长笑道,“我与赵兄相识数载,总算不枉。”
二人旁若无人,任情儿秀美的眸中已经凝了怒火,恨不得将不留行揍上一顿。
苏遥却笑道,“在下苏遥,我等船只遇险沉没,前方又有莲花鬼拦路,只得叨扰二位了。”
不留行目光在他身上一转,也笑道,“无妨,阁下是雅客,不似某人。”
任情儿冷哼一声,只当没听见。
众人见礼毕,裴是非向着白衣男子道,“这位可是如意茶行的段侯?”
白衣男子含笑道,“裴捕头果然是三省总捕,在下正是段君行。”
如意茶行虽然以茶行为名,却垄断着西南数省的茶马互市,更有贩售官盐的资格,在西南数省的影响力已远不止一介商人。段君行姓段,传闻是大理王的皇族。大宁一朝对西南边陲的礼遇可谓颇丰,不仅在生意上提供诸多便利,更不吝封王封爵。段君行八面玲珑,受了大宁朝的封爵,做起生意来更是容易,可谓西南一地呼风唤雨的人物。
段君行久在生意场上,也颇有风流之名,年近三十仍未娶妻。
说话之间,画舫已经驶进了那片水域,船顺着莲瓣的脉络而下。血色映入人的眼中,莲心之中似有什么在孕育着,水波轻漾,仿佛如人的心跳一般的节奏。
段君行叹道,“莲花现,诸佛哀。莲心苦,万鬼哭。在下也曾听闻忘川莲渡之名,不想竟然真有此物。”
画舫终于与莲心相合,船身一阵摇晃,船底传来一阵刮扰之声,似有无数只鬼爪在抓扰着船身,用力摇晃着。
唐灵纵然胆子再大,也不过是个女子,女子大多都是怕鬼的,当下已有几分花容失色。唐尧站在她身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师妹,有我在。”
唐灵展颜一笑,只要有这个人在,便能包容她的任性。
她又有什么可恐惧。
“小心。”任情儿闻声回首一看,不留行板着脸立在他身后不远处,仿佛说那句话的人和他并无半点瓜葛。
任情儿秀眸微寒,偏了首暗中磨牙。
船老大已经跪在了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像漫天神佛祷告。
宋桥立于船首看着那朵诡异的莲花。
苏遥摇着扇子也在看着水面。
宋桥道,“苏公子可是看出了什么?”
苏遥笑道,“在下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目力不如宋兄,看得只怕也没有宋兄多。”
宋桥摇头黯然叹道,“人说这莲花鬼是食了尸体所变,我只是想看看能否寻到我师弟的尸身。我师弟他先是遭人毒手,如今连尸身都保不住,我实在无颜见师傅。”
第三十一章:河间名剑(二)
船渐渐穿出江雾,第一缕晨曦已经照在了江岸上。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苏遥站在船首轻摇折扇,回头见不留行忍笑看他,笑道,“想那莲花鬼朝朝暮暮守着这片忘川,若与他一朝相逢,天涯海角也定要索命,也是个世间第一痴情的可怜人。”
不留行一叹道,“苏公子死到临头还能如此悠闲,果然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啊。”
苏遥将扇在手心轻敲,低声道,“你……何苦要来这河间府?”
“我听闻江湖侠士齐集河间府要寻苏慕华算账。那姓苏的虽然又迂腐又爱惹麻烦,但世间的朋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就让人寂寞了。”不留行顿了顿,看了正与王小痴说着什么的任情儿一眼,“他虽然不说,想来也是和我一样的。”
任情儿冷哼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来看热闹的。姓苏的,你来这做什么?别告诉我,也是来看热闹的。”
苏遥道,“我与陆酒冷自从在望北城告别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数日前无事亭的萧无忧传了消息入京与我,说有人见到陆酒冷在蜀地的摘花楼出现。河间府的事又发生在这个时候,既然有人如此热情,想引了我来。我自然乐得顺水推舟,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哦?陆酒冷去摘花楼做什么?”二人对视一眼,这句话竟是任情儿和不留行同时发问。
苏遥目中含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二人,“贤伉俪心有灵犀,果然让人羡慕。”
任情儿道,“谁与他是……喂……这摘花楼是青楼吧。”
苏遥从容笑道,“不错,听说陆大侠上摘花楼,是为摘花楼的花魁花无眠姑娘赎身。陆大侠一掷千金,花无眠姑娘洗尽脂粉,一身素衣,只携了一张瑶琴,随他而去。”
任情儿张了张嘴,看着他,忍不住道,“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苏遥道,“他生死未卜的时候,我尚且笑得出来。如今他已经现身,我又为何笑不出来?”
说话之间,船已泊岸。
苏遥目力所及可以看清江岸上已经站了数人,皆是身佩长剑,江风猎猎吹动白色的衣袍。居中一人鬓发微雪,但仍是精神矍铄。
任情儿冷笑道,“这冷面阎罗也来了?姓赵的,你见了他,拔剑不拔?”
不留行见苏遥好奇地看着他,轻咳一声道,“这是我的师叔,齐云。”
苏遥想了想一笑道,“原来是他。”
不留行一叹道,“当年……情儿为河间府追杀,在师叔手上很吃了些苦头。情儿当年年轻气盛,使蛊毒将师叔放倒,得罪了师叔。师叔一怒之下指剑为誓,绝不放过任情儿。”
任情儿道,“你为何不说。我将你那师叔与他的漂亮小徒弟脱光了衣服绑在了客栈的床上,还将消息送去了无事亭,传扬得江湖上人尽皆知。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人说,谁要你替我瞒着?”
他话音方落,便已使出轻功,踏波而去。任情儿长得本就美丽,此刻朝阳方起,点点霞光照着他浅绿的衣袂,如春阳中的一折杨柳。
任情儿故意使出曼妙的轻功身法,笑呵呵地在河间府众人面前落下足来。“面僵的老儿,你还认得我是谁?”
齐云其实年龄也就比任情儿大个十来岁,但他生性古板,偏任情儿生得秀美,看上去竟如他的晚辈一般。
“任情儿?”齐云面色一寒,将手按在剑柄上。
他刚说了任情儿三个字,身后诸弟子中一人脸色就变了。任情儿见那人面貌依稀有几分熟悉,再仔细看了几眼,竟是当年齐云那个小徒弟。似乎是齐云自幼收养的,叫什么楚息。笑道,“是你啊,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俊俏了。这些年齐老头留你在身边,既没舍得杀你灭口,看来对你倒是有几分情意。”
楚息脸上露出几分惶然之色,握着剑的手背浮现青筋,怒喝道,“你闭嘴。”
任情儿啧了一声,道,“媳妇娶进门,媒婆丢过墙。可惜了我那一盘上好的催情香。”
拔剑之声响起,楚息一声不吭地就向任情儿刺来。剑锋为人一弹,楚息见齐云转身以剑鞘架住了他的剑身,急道,“师尊。”
齐云沉声道,“息儿,今日不可多生事端。”
楚息颤声道,“他,他出言污蔑师尊。徒儿……”
齐云道,“为师当年说过,誓杀任情儿,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且退下。”
他说得严厉,楚息还剑回鞘,低头道,“徒儿遵命。”
齐云手按在剑上,看着任情儿道,“任护法,河间府是多事之秋,恕不便接待拜月教之人。你我的旧账,待他日事了,齐某自会向阁下讨还。无论今日阁下是来看热闹的也好,捣乱的也好,都请离开。否则,齐某也不介意现在就和你算一算账。”
任情儿笑道,“求之不得。”
晨光中,他长剑斜指,衣袂飘拂,说不出的潇洒。
正剑拔弩张间,赵云剑踏波而来,按住任情儿的手,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别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