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不可以!他从来没有信过神佛,可这一刻,他愿意相信。拜托,老天,若头顶三尺真有神明,那么,再等等,一定要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内力激荡,气劲冲撞,他脸上时而墨气流转,时而红光氤氲,变幻莫测。
启明星孤独地点缀在天幕上,月亮失了光泽,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浓郁的夜色是最完美的屏障,遮去了君凰脸上诡异的色泽。
温舒不再看女子色厉内荏的神情,他望向人群,嘴角翘了翘,忽然以内力发声,“睿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与故人一见?”
“哈哈哈……”最后方传来豪爽的笑声,音若洪钟饱满有力,中气十足,“不愧是温舒,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人群中突然让出一条路,一人缓缓走出,灰色的常服裹着挺拔健硕的身躯, 剑眉的印刻着坚毅果敢,如豹一般浅露锋芒的锐利眼眸,微厚的唇,衬得那人的脸颊如刀削一般硬气,英武有加。
“王爷,您怎么来了?”月涟漪几分错愕,心下更多的是不愿承认的释然。若没有人出来阻止,她不知道这场戏要怎么进行下去。原来她还是不愿意真的伤了他的。
“本王来不得吗?”
“本宫绝无此意。”潋滟教和李睿是合作的关系,她不算他的下属,用不着行礼。
君凰提心吊胆着,暂时松了一口气,心神一缓,险些呕出一口血来。他看着温舒弯下了腰,止不住地担心,心都揪了起来。
温舒左手用力地摁在腹部,右手随意地将垂落身前的发丝捋到肩后,微晃着走向院中的巨石。行止间依然是迷人的优雅,丝毫不见狼狈。
他倚靠在巨石上,那冷硬和森寒似乎透过衣衫浸渍到骨髓深处。
温舒漫不经心地笑言,“温舒就要走了,短短十九载的人生,云巅之上睥睨群雄的极盛,跌落泥淖被犬欺的极衰,我都一一领略过了。人生活成我这般光景,也没什么遗憾了。只是临了,王爷若不来见我最后一面,备上一桌好酒好菜款待我,岂不是辜负了我们相识相交的情谊?我料想王爷也不忍心不来送我一遭。”
李睿视他为登临九五的道路上最大的障碍,事关他的生死存亡,李睿怎能不亲自现身?由任何人来办,李睿都放心不下。其实,他原先也只是猜测,直到萧染走时,他才确定李睿混在人群当中。箫染那一句“温舒留给你,我去办我的事”,面对着方笑嫣,实则是对李睿说的。
第三十二章:神秘宝藏
没什么遗憾了,温舒居然说没什么遗憾了?温舒,到底我伤你有多深,才让你对我失望至此,对人生一点留恋都没有?
放在一日之前,他绝不会妄自尊大地以为他在温舒心里,有这样沉重的分量,可如今,他若还怀疑温舒对他的感情,那他就不是人,畜生不如。
君凰隔着朦胧火光看温舒,越发地觉得他不真实,仿似短短几步之间隔了浓缩了一个天涯海角的距离。他有种强烈的不详的感觉,若是他不做些什么,温舒会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成阴阳相隔的距离。仿若似被有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每一次挥下,都要从身上扯下一块血肉,交错纵横的疼痛,连心带肺的疼,入心入魂。
“跌落泥淖被犬欺”,这犬,可不就是在骂他,李睿浑不在意,不无遗憾地说,“温舒啊,我真不舍得杀你。凭你的智慧,我的势力,你我联手,这天下唾手可得。”
“王爷……就不怕我临阵倒戈,来一个釜底抽薪,让你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吗?”
“哈哈哈……说得对,你太聪明,我的确不放心。”那不啻于在床榻旁养了虎狼,随时有被反噬的危险!李睿大笑,摇头感慨,“好一个算无遗策的温舒!那么说来,我真是非杀你不可了?真是可惜!”
温舒沿着袖口的折痕旁若无人地理好衣衫,抚落一地冷霜,换了个姿势闲适地靠在那儿。
他闭了闭眼,缓过这一阵晕眩,再徐徐睁开,慢吞吞地说,“当然不,王爷不信任温舒,那是温舒做人太过失败。但比起杀了我,我还有个更好的建议。”
李睿喔了一声,“愿闻其详。”
温舒娓娓道来,“前朝康慧帝无道,在位时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各地义军揭竿而起,建立新的政权。康慧帝放火自焚,整座皇宫连同大批的财富消失于大火之中。”
李睿皱眉,“那又如何?温舒,若你是在拖延时间,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洛阳城门关闭了不到天明是不会再开的,静悠郡主的援兵恐怕是赶不到了。”
温舒避而不答,说话的声音愈加低弱,“王爷近年来礼贤下士,广招门客,还要招兵买马,就是金山银山,也经不起王爷这样消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的重要性王爷比我明白。王爷此时,恐怕库房所剩无几了吧,若战事开始,这便是最大的难题。若我说,我不仅有办法解王爷的燃眉之急,还能让王爷再无后顾之忧,王爷……咳……以为如何?”
温舒说的分毫不差,这一次来洛阳,一方面也是为了筹集银两。李睿心神激荡,迫不及待地问,“此话当真,你肯帮我?”
“我们一帮人的性命都握在王爷手里,王爷要我等生我等便可活,王爷想我等死……咳,我等便活不成。攸关性命,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温舒多智,他说能,便是真的能。他的十万兵马,不打仗光吃饭都能吃穷他,粮草军备的问题若是解决了,他还有什么可愁的?李睿的眼睛亮得惊人,“好,只要你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助我脱困,你说什么我都答应,那些人,我立刻就让他们走。”那些人可以走,这个温舒嘛……却是万万放不得。
温舒刚要开口,却一蹙眉,以手抵拳,压抑地咳声从口中溢出,这一次,却没有像方才一样马上就停下,那咳声,一声连着一声,一声急过一声,带着暗哑淤塞在嗓子眼揪得人心生疼。
他咳得弯下腰去,视线里那张牙舞爪的人群,起伏摇曳的火光、闪着森寒银芒的兵刃俱是一团模糊。
药效快过了。
心智有余,心力不足,这幅身子更是个累赘。温舒突然间万分倦怠,睡意如雨后春笋不断上长,困得他睁不开眼。连胸口跳突着的绞痛都懒得去按,或者无力去管。
“温舒!”一声痛呼突地在耳边炸响,醍醐灌顶般唤醒他迷离的神智,有人及时揽住他的腰,才不至于 在地上。
一只手掌挟着融化冰川的暖意加诸在他胸前,那温热直抵心间。
“温舒,温舒,温舒……有没有好一点?”
刚极易折,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温舒,便是那极刚极慧情深之人。易折,必伤,不寿,一字一句都像是魔咒刻入他心里。
君凰如今是真的害怕了,难道真要那个他想都不敢想的结局出现,他再追悔莫及吗?天下间只有一个温舒。
呼吸 不堪,温舒伏在那人手臂上无力喘息,“我……你怎么会……”这人居然冲开了他的穴道。奇经八脉如遭火焚的感受可不好受,这一点,自己深有体会。
君凰猛地将这人身子翻转过来,用力抱住。若不是担心这人喘不过气来,真想将这人就这么揉碎,融进他骨髓里。
君凰的声音蕴着狂躁的怒气,“温舒,你居然敢点我的穴道!你想找死是不是?嗯?温舒,我告诉你,你休想丢下我,你休想!”突地口吻转柔,他拍了拍怀中这人单薄的背脊,颤声说,“温舒,你对我很重要,很重要,比我自己还要重要。温舒……我不要你有事,看到你不舒服,我这里好痛,好像喘不过气一样!”
“是吗?我可是记得,你为了他恨不得杀了我。”
“那我有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担心费时动手杀我,耽误了救治沈笑笙的时间?”
“温舒……”就知道他不信的,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呢,他君凰居然,有一日会这样在乎一个人。
君凰抓着温舒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温舒,你介意沈笑笙,那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将沈笑笙引为至交,为何会轻信一个认识不过个把月的人,为何会宁愿武功全失也要救沈笑笙?”
温舒这才正眼看他。
君凰接着说,“我只是舍不得那般温柔似水的笑容彻底消失,这样暖人心扉的笑,温柔得叫人想要溺死在里边,我曾经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后来,我对那个人横眉冷对,那个人亦虚以委蛇。那个人虽然还是笑,并且经常笑,总是笑,似乎和以往并无差别,我却一眼就能看出,那个人的笑意未达眼底。”君凰顿了顿,说出一句让温舒彻底惊呆的话,“温舒,这两年,其实你没有真心笑过。”
温舒满目震惊地看着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温舒,我宁愿武功尽失,也要救沈笑笙,只是因为他笑起来很像你。那次,在涣水之滨看到你吐血,我胸口闷闷的,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烦躁地想杀人;那晚,见你生病发烧,生气全无地躺在床上,脸上白得像鬼,我甚至想要逃跑,我不敢看你那副样子。
后来,我才明白了一件事:温舒,原来,我会为你心疼。
你走了以后,我派人去查沈笑笙的事情。
我后悔,好气自己。温舒,我后来接近沈笑笙,只是想拿到你的解药。温舒,即便你真的杀了笑笙,即便你是全天下的罪人,我也下不了手。
温舒,我生你的气,从知道你是谁我就在生你的气。而我生气的原因,只是因为你足够强大,不需要我的保护,甚至一直以来,是你在保护着我。很可笑是不是,可事实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人,可笑我一直看不清自己的心。
温舒,是我太笨,这么晚才明白过来,可是,还没有太晚对不对?”
第三十三章:太阳与冰雕
“你当然是爱我的,每一个,你都爱,我明白的。”事到如今,温舒已经不知道他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可悲得不愿去听去看去相信了。
“是,在你之前,我有过很多个情人,在你之后,我也找了很多人。我找了那么多人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非你不可,却只一次次证明我就是非你不可,只证明了自己的愚蠢。温舒,我和那些人,什么都没有发生。”
漆黑的夜,温舒的眼比夜更黑更沉。眼底似一锅沸腾的水,水面上吞吐翻滚着泡泡,灼热得吓人,烫伤了自己,也会烫伤别人。本就大的眼睛此时睁得更大,嵌在那张消瘦的巴掌大的脸上,格外的惊心。
目光流涟在他挺俏可爱的鼻子,长而弯曲的睫毛,那淡然地和脸一个颜色的唇,突然间,全被似被一道狂霸的闪电击中,那电流瞬间游走至四肢百骸,熨烫了血液,卷溺了心魂。
君凰情不自禁地微微俯 ,星眸琅琅,眸中流 清晰的怜惜,。
“温舒,你的眼睛好美啊……”他轻声低喃,虔诚而温柔的吻落在那 冰凉的唇上,珍之又重,小心翼翼,似乎那是他竭尽心力扞卫维护着的唯一珍宝。
轻轻一碰,一触即离。
那冰凉 的触感,温舒一时陷在他若三月春风般轻柔的吻里,失了神,丢了魂,少了心。
这样的君凰,好陌生又好熟悉……
最早的时候,这人便是如此的吧,偶尔会宠溺地看着他,会为他少穿了一件衣衫而破口大骂,暴跳如雷,会为他一点点的不舒服而心疼。这人的笑容璀璨又明媚,像一个长不大的大男孩,如同一个会移动的大太阳,随时洒落阳光和温暖。他是冬天里最顽固森寒的冰雕,可再冰再冷,也抵不过太阳源源不断的释放的热量。
只是,后来,太阳知道了他不单纯的心思,知道了他不止是个单纯的少年那么简单,知道了他的种种隐瞒,可在那人眼里,他欺骗了他,且每一条都是不可饶恕的罪状。太阳吝啬地不再发光发热,且独独对他吝啬。那人开始避着他,疏远他,他冷漠,那人可以比他更凉薄,似在和他较劲,比个高低。
他不是非赢不可,却总是赢,他不是故意的。那人每一次铩羽而归,便更加厌恶他。
而他心气高,放不 段,他以为他做得多了,那人总是能看清的,却不想……
若是从来没有希望,便不会绝望。要摧毁一个人,不是堵死他每一条路,让他一次次无功而返。而是当他终于在一条路上走了很远,且看到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门,他欣喜若狂地冲过去,却发现门外是悬崖。
心下,若澄净平和的湖面,骤然被顽劣的孩童嬉笑着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波纹涟漪,那水纹一圈圈晕散开来,久久不能平静。
这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随意,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全然不顾自己的行为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
温舒 着下唇,贝齿阖紧,目光如寒冬的早晨屋檐下凝结着的尖锐冰棱。若是这人为了他的病才顺着他,因他日渐孱弱的身子才怜惜他,因他所中的毒而补偿他,他会受不了的。
一个女儿家看到受伤的小兔子,也会难过不忍,继而母性大发,心疼地抱回家,替它包扎。他在那人眼里,是不是也是一只精致又漂亮且受了伤的兔子,那人自己可分得清怜悯和爱?
一想到若是应了他的猜测,腿脚便虚软得站不住,身子似要被铡刀拦腰截断。
后知后觉地扬起手。
“温舒……”君凰却只注意到他踉跄不稳的身形,倾身揽住他。
温舒没想到君凰不仅不躲,还主动凑上前来,虚弱道,“放开我。”
“我不!”君凰的手臂像铁索似的箍在他腰上,额前的一绺发丝垂落,覆在左眼之上,多了丝落拓不羁的味道,明朗的眉宇间俱是坚毅。
“我不!”他重复一遍,毫不畏惧地迎视着温舒,嘴角微微上翘,“我就不。你想打就打,打完左脸,还可以接着打右脸,当然,你独独偏爱打那一边,我也没意见。我不躲,你打好了。”
这人这么笑着坦荡荡地让他打,温舒反而下不去手了,弯下腰又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别气,别气,我错了还不成吗?”君凰叹息一声,小媳妇似的低头,心疼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夜色暗沉,隔了几步只能看清个大概的轮廓,又有巨石遮挡着两人,且君凰压低了声音在说话。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突然闪到那位矜贵公子旁边,扶了他一把,接着两人低声了几句,如此而已。于温舒,却几乎是颠覆了一整个世界的认知。
“温舒,你还好吧?”李睿扬声问道,他正情绪激昂,心里如同万蚁在爬,痒得很,迫切地想要温舒赠他个锦囊妙计,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谁知温舒竟关键时刻身子不适,似乎还病得不轻,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碍于有个武功高强的君凰在旁边,不敢靠近。
早闻惊鸿阁主一手惊鸿剑法神乎其技,神鬼莫测。可也不曾想他会有如此可怕的实力。李睿征战沙场多年,练就一身好本事,自恃武艺不俗,可绝对不敌君凰,最诧异的是方才君凰移形换位到温舒身边时,他竟看不清君凰是何时动身,如何动作的。
“他很好。”君凰抬起头,冷冷地代温舒回答。他望向那立在人群前方,身披银甲容貌罡正的男子,那就是李睿,连温舒都要忌惮不已的人,设计他们自相残杀的主谋,令他们进退维谷的人,果然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小人,与那沈笑笙是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