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莫不从命。蒙泰无可奈何,狠狠地瞪着芳华。其实,芳华又何尝将轻浪的话当真。无非想借他之威,拖延时间徐图良策。
林中多了一座坟包。当泥土将年轻的面容渐渐掩埋,芳华藏在袖里的手,几乎将指甲陷入肉中,恨不能将飞鸾与轻浪斩成数段。
轻浪令蒙泰带着他的人退回京中,接下来数日一路倒也安静。事情既已挑明,轻浪心上好不松快。时时将些话来安抚芳华,尽显温柔体贴的姿态。芳华见他举止还算端正,也只得勉强应承。本想趁此打听行程,无奈,轻浪对他尚存戒备之心,哪里肯实言相告。时鸣见芳华一味委屈求全,自家既不能分担,亦束手无策,不觉又是心疼又是恼怒。然,人在屋檐下。想着他劝自己的话,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少不得咬牙忍耐着。芳华性子虽然坚强,可那身子却由不得他。抑或是受了刺激,渐渐不能支撑。乃至行到景明洲,不觉隐隐腹痛起来。先时尚能忍耐,待轻浪命人买了干粮再往前行,竟发作起来。
一想起上次芳华险些小产,如今清禅又不在身边,时鸣顿时乱了方寸。若依轻浪,巴不得没有那孩子方好。可见他疼得直冒虚汗,分明是伤了胎气。若一旦小产,弄不好便要一失两命。此地离景明洲尚有些路程。一去一回,再加上现找郎中,又要耽搁时间。最要命的是,倘或叫人知道芳华的秘密,必定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轻浪一向沉稳,如今也慌了手脚。
偏巧,方才在酒肆中用饭的道长同青年打此路过。正所谓病急乱投医,轻浪也顾不得了。哪曾想便在此刻,太子的人会突然出现。
轻浪正自取舍两难,猛听那边牛车里的呻吟又急了些,忙对那领头之人道:“太子要他回去,无非是要挟子叔凤弦。他如今动了胎气很是危急,若有闪失,岂不乱了太子的安排?那道士会些医术,且叫他上去看看。”
领头之人听他说的有理,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只见那道长已自己上了车。
芳华虽腹痛,所幸未曾出血。时鸣抱着他急得满头大汗,方要出去叫人,却见一个陌生男子掀帘而入。那道长一见,半躺在时鸣怀里的芳华,也不知何故,只觉鼻子一阵泛酸,顿时红了眼圈儿。待看见芳华高耸的小腹,面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时鸣打量他容貌有些特别,不由心下一阵起疑。因问他是何人?道长听他说话也有些疑惑,一面回话,一面跪坐在芳华身旁。定了定神,扶了他的手诊起脉来。模糊间,芳华微微侧首望向道长。
便在此时,忽听外头人声嘈杂一阵大乱。同道长一路的青年,冲进车内一把扯了他便走。忽然看见芳华忍不住脚下一顿。道长用力挣扎道:“你这是做什么?外头出了何事?”
青年急道:“另来了一伙人,同这里的人打起来了。二叔莫再管闲事,快随我去吧?”
道长挣开青年的手,掀了帷幔向外望去。只见几十个人混战在了一处。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另有十多人将牛车围在中间,不许人靠近。道长回头目视时鸣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时鸣不及答话,忽听芳华忍痛道:“道长快些逃命去吧!”
道长见他脸色越发不好,竟重新坐下,执了他的手继续诊脉。芳华与时鸣委实不曾料到,当下甚是感动。应怕他不知就里枉送性命,只得实言相告:“我得罪了当今太子,如今朝不保夕。道长……道长与我萍水相逢,又何……又何必受此牵连?快些去吧。”
道长听罢只微微一惊,看了芳华一眼,再次握住他的手道:“你若想孩子平安,便好生躺着别动。”
说罢再不开口,安心诊起脉来。
青年本打算点了他的穴道,强行将他带走。可当他的目光落在芳华耸起的小腹上,竟生出了一丝犹豫。掀起帷幔一角再次望向外面,不由皱起了眉头。回首问时鸣可会拳脚?见他点头,便叫他守住那边窗户。又高声吩咐车外的仆从,不许放人进来。自家在腰间一摸,手里不知扣了什么东西。时鸣无意中瞥了他一眼,见那青年凤目微睁,眼底精光乍现。优雅的面容被一层煞气所笼罩,叫人看了,打心底里生出一丝寒意来。
时鸣暗自问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第四十五回:仗义出手救危急 恩人反是寻仇人
外面打斗声响成一片,那道长却充耳不闻。与芳华诊完脉,在斜背的布包里,拿出一个木盒。将里面的银针在酒里沾过,轻声对芳华道:“据我看来,小官人并非如外面那人所说,是他的妻子。”
见芳华微微蹙眉,点头又道:“莫非,小官人乃阴阳同体之身?”
芳华主仆一惊,抬眼望向他。道长含笑宽慰道:“实不相瞒,贫道俗家有与小官人一般之人,因此便见怪不怪了。呃,少时需解开衣衫,小官人莫要害羞才好。”
芳华对他的话虽不十分相信,但对他提起的那个人,却产生了兴趣。道长朝他微微点头,伸手解开他的衣服,认准穴位轻轻刺入。时鸣见他动作娴熟,略微松了口气。
青年一面防范,一面打量芳华,由不得暗自感叹道:“这世上竟有与爹爹一般相同之人,委实难得。不知他是什么人?那孩子的父亲又是谁?方才他说得罪了太子,看来他并非寻常百姓。我等并非他国臣民,不过是来寻人的。倘若牵扯进去,一则耽误行程;二则只怕有性命之忧。”
想到此瞥了眼道长,禁不住叹气道:“果然出家人心怀慈悲。先前已救了个自尽的少年,还千叮咛万嘱咐着人送他回国。如今又……在酒肆用饭时他便神情古怪,如今见到这少年,又不像是认得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正自乱想,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叫道:“芳华,你在车里吗?我是左东城,我来救你了!四郎,你听见了吗?”
芳华听罢又惊又喜,大叫了声“二哥”猛地一起身。多亏那道长眼疾手快将他按住,提醒他切勿乱动,以免伤及自身与腹中的孩儿。时鸣急忙跨过来,一把掀起帘子朝外叫道:“二公子,四公子正在车上。”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蒙面女子挥动软鞭,向着牛车横冲直撞过来。时鸣正觉奇怪,一眼看见不远处,与人打斗的东城。他在牛车之中,尚不知有太子的人到来,隐约觉得,那些蒙面之人,才是与东城一起的。青年见那女子鞭到之处,必定血肉横飞,不由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围在牛车外太子的人,向那女子发起了攻击,将她逼得连退数步。忽然看见窗前的时鸣,女子高声叫道:“井管事,四公子可还好吗?”
时鸣听她声音耳熟,愣了一下道:“你是……你是窦娘子?你如何跟二公子一处?”
一时又想起忆昔与时翔。虽然急于知道他们的安危,却不敢在此刻多言。七娘武艺高强,然,太子的人亦非泛泛之辈。更何况双拳难敌四手,加之心急,难免有疏忽之时。那领头之人在一旁观战,不动声色搭弓一箭射向七娘。时鸣看得真切却来不及提醒,用力将匕首朝飞箭掷出。与此同时,青年手指微微一动,一颗状如石子的东西,朝着领头之人劈面打来,破空之声尤为刺耳。幸而那人有些见识并未硬接,狼狈的堪堪躲过。“石子”贴着他的额角撞在身后的树上,竟“轰”的一声巨响炸倒了一片。顿时,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道四散开来。众人唬了一跳,齐齐望向身后。只见路旁几棵还算粗壮的大树,被拦腰折断。断裂之处有烧焦的痕迹。众人被这暗器的威力惊得瞠目结舌,纷纷往后退开。领头之人大怒,气急败坏的吩咐手下,定要叫那青年血溅当场。转过头来逼视轻浪道:“他是什么人,为何也在车上?”
轻浪一阵惊诧,紧皱双眉望向青年道:“他与那道长是一路的。萍水相逢,不晓得他们的底细。”
这里话音未落,不妨东城大吼一声,奔着轻浪发狂般砍杀过来。轻浪心上很愧对这个朋友,本无意伤他性命。因太子的人在,无法传话与自己的人。东城功夫拙劣,平常之人倒也罢了。如今两下皆是高手,前来救人岂不白白送死。看他那边的人已倒了七八个,若非南朝在身旁照应,只怕早就出事了。自有人上前拦下东城,轻浪忽然瞥见那领头之人,有些幸灾乐祸的望着自己,心上顿时一阵恼怒。方要发作,猛听牛车那边惨叫之声不断。因牵挂着芳华,慌得转回身张望。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惊得连退数步。只见太子的人不知遭了什么暗算,满脸是血的倒在地上哀嚎翻滚。
未等他反应过来,那领头之人猛地向东城扑了过去。轻浪虽然明白他的用意,却不能有所举动。而此时,南朝被另一人紧紧缠住,不得脱身来救。东城虽不晓得是何人相助,但看了那边的情形,顿时精神倍增。只可惜他当年偷懒耍滑,父兄的武艺只学了些皮毛。渐渐的显出下盘凌乱,露出了破绽。被那领头之人一脚踢翻在地,重重的踩在胸口上。东城顿时吐了血,瘫在那里不能动弹。南朝急红了眼,拼死的冲过来相救。那领头之人挥剑指向东城面门,喝道:“若想他死尽管放马过来!”
南朝稍一停顿,被轻浪的人一剑挑在肩头,立时血如泉涌。因不知轻浪真实身份,见他无动于衷的袖手旁观,咬牙骂道:“羌轻浪,东城待你如手足的一般,太子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叫你不顾道义算计他?呵呵,是商人重利的本性,还是这其中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羌轻浪,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领头之人不耐烦的一拳将他击晕,朝着牛车高声道:“左芳华,令兄已被我拿住。若要他平安,便叫你那帮手束手就擒。如其不然,哼哼!”
说道这里,眼中腾起一股杀气,望着东城狞笑道:“郡王与世子泉下寂寞,我送二公子一程,叫你们团聚如何?”
东城伤得不轻,倒在地上一面喘气,一面暗自盘算。他不晓得相助之人是谁。不过看方才的阵势,此人着实有些手段。都怪我交友不慎,才至四郎落入虎口中。我死不打紧,只要他跟孩子能逃出升天,也算减轻我一二分罪过。想到这儿也不接话,微合了眼,只等攒些力气,好趁其不备偷袭,
芳华在车内听得明白,一时哪里还躺得住?叫道长将身上的银针取出,掩上衣衫拼力坐起身。时鸣要防备偷袭,只得将他交与道长扶着。飞鸾特意交代过,要将芳华活着押回京城。因此,外面的人束手束脚不敢强攻。
芳华腹大如鼓,又痛楚难当。只得两手抓住车窗,半靠在道长怀中。方要说话,只觉里面的小东西,似乎也翻了个身,直顶得胃里一阵难受。芳华忍不住弯下身子哼将出来,忙松开一只手按在腹上轻轻抚摸。连连吸气道:“冤家,冤家,你二伯命在旦夕,你又何苦在此添乱?”
一面说,一面撑起身子朝外望去。只见车前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满脸是血的人。另有十数人手持兵器将牛车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向前。不远处,几棵大树被拦腰折断倒在路旁。轻浪与一陌生男子站在道上,脚下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人面朝里看不见容貌,另一人蒙面已被挑下,正是东城。芳华见他被陌生男子用剑指着面门,踩在胸口上。嘴角腮边全都是血,闭着眼一动不动,顿觉呼吸一窒。心下自语道:“莫慌,莫慌,且拖住他另想旁策。”
忽然瞥见轻浪,眉尖一动开口问道:“殿下,他是何人?”
不等轻浪答话,领头之人便抢先道:“太子听下面人说,左公子……”
猛然想起,他们兄弟已被贬为庶人,又改口道:“小官人对他有些误解。加上子叔官人也有些话要与你讲。因此,太子特遣我等来请小官人回京。”
芳华听他提起凤弦,心上一紧。收敛了情绪,目光扫过地上,呻吟不绝的人群,仰头呵呵笑了几声道:“太子便是这般‘请’我回京的?”
又望向轻浪道:“太子的心思再明白不过。昨日殿下还说,要一生一世待我好。言犹在耳,不知……可信否?”
领头之人斜眼盯着轻浪,见他不作声,“嗤”地一声笑将起来,对芳华道:“如此拙劣伎俩,殿下岂会上当?且不说你这不男不女的……呵呵!便是那腹中的私生子,殿下也断乎不能接受。太子能助殿下复国,你却只能叫他蒙羞。”
芳华悄悄垂下一只手,轻轻扯了下身边青年的衣衫。伸出食指往前点了点,望着轻浪接着道:“我竟忘了,殿下如今只是个‘商人’,如何救得了我?哼!便是有朝一日登基为王,也还是个‘番王’。千辛万苦得了王位又如何?一般的与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一般的忍气吞声看人脸色。”
领头之人方才在一旁观战,轻浪的人比起他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此时反戈一击,只怕吾命休矣。只听芳华又道:“太子曾默许你将我带走,如今却出尔反尔。这等朝令夕改之人,岂会真心助你复国?只怕下一刻,他便会将你除去也未可知。”
见轻浪沉着脸不答话,领头之人神情复杂的望着他。
便在此时,青年毫无征兆的弹出暗器。刺耳的尖啸声乍起,那两人听得风声不对,慌忙侧身避让。不想东城猛地蹿起,抓了领头之人的剑,往他腹上狠狠一抹。血花四溅的同时,他那半边脸亦被炸得稀烂,血浆和着碎肉溅了东城一身。轻浪的冠帽被击落,头皮硬生生揭去一块。血水顺着头顶流得满脸都是。披散着头发尚未立稳,忽觉眼前景象变得一片混沌。慌忙提了口气,踉跄几步抓住树干。模糊间,望着其他的人也如自己一般立足不稳。轻浪心下一阵慌乱,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车内的人正面面相觑,只见那边树上轻飘飘落下一个人来。待走到近处,扯下蒙在脸上的帕子,望着青年笑道:“若非我出手相助,只怕你还要费些精神了。可怎么谢我了?”
不等青年答话,那道长面上先有了几分喜色,含笑道:“你怎的在此处?跟着的人了?你娘可有消息?”
芳华先前见他虽着男衫,却眉眼婉转柔美秀丽,只道是个女子改扮。待他开口讲话,举止神态分明是个少年。见芳华正打量自己,他亦回眸相望,面露疑惑的道:“我……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你。”
道长狠吃了一惊,激动莫名道:“怀君也……也怎么看?”
青年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扫了扫,微微皱眉道:“且不忙说这些。你这药能管多久?”
怀君得意地笑道:“不妨事。若无我的解药,最快也要一个多时辰才能清醒,来得及。”
一面说,一面往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拔下盖子,在自家仆从鼻端晃了晃。他两个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渐渐醒转过来。怀君瞥见倒在地上的七娘,自语道:“怎的还有女子?”
芳华急忙告诉他七娘是自己人,怀君点点头上前将她救醒。
青年跳下马车,被怀君拦腰抱住,嘻嘻笑道:“你从不肯多管闲事的,如今跟着二舅舅,果然心肠也变软了。嗳,等回去你把那个……嘻嘻,就送与我吧?”
青年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径往东城这边过来。怀君哪里肯松手,便如膏药一般粘在他身上,哼哼唧唧百般相求。青年看了看东城与南朝,叫他拿解药出来。怀君仰着头,乌黑的眼睛望着他眨个不停。嘴角渐渐翘起,笑容似春水涟漪荡漾开来。一旁的七娘莫名红了脸,尴尬的侧过头去。青年虽然自幼与他相伴,对这再熟悉不过的笑容亦无法招架,心有不甘的道:“怎的这般无赖?‘君子不夺人之好’你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