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干瘦的霍相公瞥他一眼道:“我的人认出你是,郡王府四公子的贴身仆从井时鸣,可是否?”
时鸣心下一惊,身子不由往芳华轿前挡了挡。凌相公微微一笑,高声道:“如此,轿内定是四公子喽?公子不是在四殿下处吗?怎的来在大街之上?说是卧床不起,我看着……呵呵,不像啊。”
霍相公忽然沉下脸道:“令尊令兄的灵柩,数日前便回转郡王府,四公子既然无病,为何不至灵前尽人子孝道?反而在大街之上闲逛?”
时鸣用身子挡住轿门,躬身道:“我家公子前些时委实病重不能起坐,今日方觉略好些。”
凌相公抚须道:“我二人与令尊同殿称臣,好歹也是你的长辈。四公子饱读诗书又中过举人,怎的连个礼数也不识吗?”
时鸣道:“请二位相公见谅,四公子大病初愈,吹不得风呢。”
凌相公陡然变了脸,呵斥道:“放肆!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余地?左右与我拿下。”
芳华在轿内大喝了声“慢!”
一把掀起帘子走了出来。
注:相公是对高官的尊称。
第三十八回:惊天秘密震天下 道似无情却有情
凌,霍二人对出身低微的令德一向嫉妒难平。君上因夷三族之事,罢黜了许多老臣,内中便有他们的至亲。如今令德父子遇难,那些与他结怨之人,无不感到大快其心。加上部分老臣对君上颇有微词,很快便被桂万重拉拢过来。
他二人去年,曾在太子寿宴上见过芳华。凌相公上前一步,故意打量着他,无视那发白的嘴唇道:“四公子比前些时丰腴不少,怎说是有病了?”
霍相公紧接着道:“父兄为国捐躯,四公子却无半分哀伤之情,倒有闲情雅致逛街。哼哼,好个孝顺的儿子!”
芳华见他二人目光,尽在自家腹上来回直转。示意时鸣退在一旁,环顾渐渐聚拢的百姓,跟着一声冷笑道:“先父尸骨未寒,二位相公一相与他不和,便等不急要难为他的家人吗?”
凌相公笑了笑道:“我与令尊不过政见不同,并无私怨。听闻郡王教子严厉,唯对四公子溺爱非常。如今他命丧界水山,连尸骨也不曾运回,可怜呐!”
霍相公指着芳华的脸道:“你得他宠爱最多,却连看也不去看他一眼。你枉为人子,枉读诗书!”
芳华向前踉跄了几步,时鸣同采茗将他左右架住,连声问怎么了?他努力稳住身形,闭着眼歇了会儿,才哑着嗓子道:“回郡王府,快,快!”
时鸣不及相劝,凌相公在旁抢着道:“我二人正好与四公子同路。”
霍相公掸了掸袖子,阴阳怪气的道:“如此,也好与前去吊唁的列位臣工一个交代。”
芳华不愿与他纠缠,吩咐速速起轿。
郡王府正门大开,家人仆妇穿了孝服,进进出出忙的脚不沾地,便是二位总管也不得一丝闲空。连日来朝中大臣俱往郡王府吊唁。熙熙攘攘迎来送往,比那庙会还热闹。众人皆知郡王府没有正经女主儿,因此都不曾带女眷过来。即便如此,也让东城寄优同一班挚友,应接不暇筋疲力竭。多亏轻浪拨了二三十个人手过来,方才勉强支应开。
再过一日便要下葬,那位四公子始终不曾露面。且不说大臣们私下议论颇多不满,便是梁露桥几个,也追着东城问个不休。芳华不能见人,晴池下落不明,如今东城是这府里唯一的正经主子。寄优懒散惯了哪里指望得上?总不能让姨奶奶与身怀六甲的小舅母出来,主持事宜吧?因此,东城虽被一再逼问亦不敢装病躲避,真真是度日如年。
这会子好容易坐下来喘口气,一口茶才吃到嘴里,未等下咽,便有家人飞奔入内回禀道:“二公子,四……四……四公子回来了!”
东城不妨呛得大咳起来,指着那家人的脸道:“你……咳咳……你说什……咳咳……什么?”
露桥恰在一旁,拍着他的背道:“芳华回来了。我倒要问问他,究竟做的什么故事?”
话未说完,却见东城扔了茶杯几步抢出去。露桥在后头一面撵一面叫道:“你们兄弟捣的什么鬼?”
前来吊唁的官员不知发生了甚等事,也跟了过去。
芳华甩开采茗的手往前跑了两步,无奈身子实在笨重,脚又肿的难受,险险跌倒在地。时鸣赶过来扶住道:“四郎,你答应过我什么?”
恰在此时,芳华只觉胎儿在里面动了动。遮在斗篷下的手轻轻托住那里,稳了稳神情,由着他两个扶了自己进去。
灵堂内一片素白,那斗大的祭字,几乎灼伤了芳华的双眼。先前还只是听说父兄亡故,便已叫他悲不自胜。如今望着供桌上的两块牌位,反倒令他怀疑起来。忽然想起凌相公的话,芳华咬了咬苍白的唇,一步一步往祭帐后面过来。时鸣正犹豫着是否扶他过去,却见东城同露桥一前一后赶了进来。
东城望了时鸣一眼,双手扶住芳华的肩低声道:“你不好生养着,又过来做什么?”
芳华也不答话,目光越过他望着停放在帐后的两副棺材上。露桥在后面过来,打量芳华虽气色不好,人却比先前富态了不少,尤其连肚子也微微挺了出来。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挖苦道:“不是说你病得厉害吗?怎的倒长胖了不少?嘿嘿,宫里的饭食果然养人。”
东城回头瞪了他一眼,压着气道:“好兄弟,这几日委实辛苦你了,且先行回府歇息吧。”
说罢便来推他出去。凌霍二人同几位官员走进来道:“我等也想知道,四公子被何事阻身,以致不能为父兄守灵?说将出来也免得众人误会。”
此时人越聚越多,异口同声的要芳华解释。露桥的父亲,宣奉大夫梁寿。殿前司马军都虞侯胡寒窗,同儿子飞雨,并南朝轻浪两个都赶了进来。
梁寿同令德乃是挚交,寒窗亦曾在他麾下效力。众人对芳华的议论,东城的言辞闪烁,也让他们起了疑心。在外头听得里面乱哄哄的,急忙赶将进来。
只见芳华被东城时鸣紧紧护在身后,霍相公正高声质问道:“先前说四公子在宫中养病,今日我与凌公却在皇城外青衣巷,巧遇了四公子。去岁太子寿宴之时,列位也曾见过四公子?可有觉得他比那时胖了不少?哪里像大病初愈之人?最令人不解的是,他乘轿出来并非回郡王府。敢问四公子,父兄在家停灵已有多日,明晨便要下葬。你不说赶回来尽人子之本分,却是要往哪里玩耍?”
他这里话音方落,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追问起芳华来。
东城虽不明内因,亦察觉出几分不妙。正要硬着头皮替芳华分辨,不料身后的他向旁迈开数步,竟当众缓缓解下了斗篷,在场之人莫不惊得目瞪口呆。那两个虽在万重处早有耳闻,如今亲眼得见,仍免不了往后退了一步。
凌相公先回过神来,故意问道:“四公子……这是……这是怎么了?”
霍相公咧了咧嘴道:“恕我直言,四公子腹大如鼓,倒像那……咳咳,怀孕的妇人一般。”
凌相公嗳了一声道:“霍公说笑了,四公子到底也还是个少年,这世上哪有男子怀孕的?”
芳华芳华听他二人一唱一和,料着必是太子的人无疑。这个秘密终有一日会大白于人前,深深的吸了口气,抬首环顾众人道:“霍相公所言不差,我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众人听得一片哗然。露桥往后退了两步,瞧了眼东城语不成调的问道:“你……你是……你是男子还是妇人?”
芳华望着他平静答道:“我乃阴阳之人。”
此话一出又引来一片议论。凌相公在他隆起的腹上,来回扫了几眼,捻须道:“但不知……咳咳……哪一位是谁呢?”
众人顿时变的鸦雀无声,数十道目光将芳华几乎刺穿。
东城踏上一步,沉着脸道:“此乃小侄的家事,不劳凌相公操心!”
霍相公鄙夷的望着芳华道:“话不是这等讲。四公子出身显贵,又饱读诗书。既知自家不便之处,还要与人……哼哼……私通。啧啧,郡王的颜面竟也不顾了吗?”
东城听得气冲牛斗,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霍相公的衣领,张嘴骂道:“老匹夫,你是来吊孝的还是来挑事的?打量我父兄过世,我兄弟便可任人欺负。呸!瞎了你的狗眼!”
芳华见他面红筋涨,拳头紧紧的攥在一起。惟恐他沉不住气,动手中了圈套,抢上去抱住道:“哥哥何必同他置气?我今日即来了,便不会在意世人的闲话。”
转而望着霍相公道:“想是你受人指使而来,故意要我当众出丑。你回去同他讲,只晓得躲在暗处伤人算什么本事?我定会生下这孩子好生养大,就不劳他为我‘操心’了。”
众人听他话中似有隐情,又将目光移到了凌霍二人身上。
虽然眼前之事让寒窗匪夷所思,但见到有人难为令德家人,竟在灵堂上口出恶言,他便愤愤不平。正要冲进去理论,不料被梁寿一把扯住。向他微微摇首,分开众人走过来对东城道:“这里是灵堂,二公子怎可在此动武?”
又朝凌霍二人拱手道:“毕竟是郡王府的家事,我等外人还是莫要插手的好。以免引人误会,与二位相公名声不好。无论如何死者为大,岂可在这里吵闹不休?请二公子快放开手吧。”
东城瞪着霍相公咬了咬牙,狠狠的将他推开去。凌相公伸手扶住他,转脸对东城道:“二公子莫怪,霍公也是一番好意。毕竟四公子与那人已成其好事,也算得是一家人。如今郡王与世子身故,他便该在灵前尽半子之劳。如此躲藏不出,却叫四公子一人替他背负……背负骂名,呵呵,看来四公子果然是遇人不淑。可惜啊,可叹!”
他话音方落,霍相公便紧着道:“我方才的话虽有些难听,却也是……”
东城扑过来要打他,被芳华同时鸣好歹拦下了。霍相公躲在凌相公身后道:“你且听我把话讲完。如今三公子下落不明,四公子又是这般境况,令舅父毕竟也只是亲戚。明日送葬,外头的人只见二公子前往,那……”
芳华打断他道:“明日我自当同去,霍相公还不快回去与你主子报信?”
凌相公道:“此时正该他出来担当。这般躲藏不见,四公子又避而不谈。他……他究竟是哪家子弟?若他不肯相认,我等倒可出面为公子说合说合。”
他这里才说完,下面便有几个帮腔的,连连向芳华追问起来。
芳华宁愿自己一人背负骂名,也不愿让凤弦,再次被人推在风口浪尖上议论。当下沉了脸道:“先父在时便晓得此事,也曾默许我同他交往。至于他是何人,横竖此事与诸位无关,恕我无可奉告。”
霍相公有些恼怒,方要开口说话,一眼瞧见东城拳头上的青筋,还有怒瞪的眼珠上爆出的血丝,多少有些胆怯。稍作迟疑,互听外头有人叫道:“子叔小官人到。”
众人咦了一声,齐齐转过身子向后张望。只见寄优拉着凤弦的手,匆匆走了进来。
芳华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的落在他身上。不过短短数月分别,却在两人之间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故。犹记得在雅风楼与他耳鬓厮磨缠绵叙情,犹记得送别之时,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恋恋不舍。望眼欲穿盼着同他相见,好解释这其中的误会。望着凤弦唇边淡淡的胡茬儿,眼里遮不住的忧郁,让他成熟得像是换了一个人。芳华一时柔肠百转,目光粘在凤弦身上。纵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寄优外出办事回来,在府门前一眼瞧见了徘徊的凤弦。不由分说,上前扯了他的手直入府内灵堂。看着里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亦不知发生了何事。待瞧见东城身侧的时鸣,进而看到了芳华,和那高耸的小腹,寄优错愕之间猛然瞪大了双眼。
对于芳华,凤弦即万般思念又不敢相见。虽近在咫尺,总觉得无形之中,有一条鸿沟将他们远远的隔开。如今,这人就站在眼前触手可及。比起数月前是丰润了不少,只是气色反不及从前。原本平坦的小腹,此时却高高的挺了出来。虽然事先已有耳闻,亲眼得见凤弦仍免不了吃惊。想到眼前的处境,再对上那满含思念的眸子。听着自己的心咚咚跳着,一时悲喜莫名。凌相公审时度势,抢在他前头道:“我竟忘了,你与四公子有救命之恩,素日来往甚密很是亲近,莫非……莫非这是你的孩子?”
凤弦猛地回过神来,暗自道:“我如今不比从前,若承认与他有私,岂不越发连累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正自犹豫,忽听芳华高声道:“你休要性口雌黄,这与他什么相干?”
凤弦听得心上狠跳了两下。惊愕的望向芳华,却见他将脸扭了过去。不知所措的立在当地,凤弦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耳畔只来来回回的响着,那冷若冰霜的话语。芳华的举动,不仅让东城时鸣感到震惊,便是凌霍二人也始料不及。
正在他们交换眼色之际,忽听得灵堂外头由远至近,闹闹哄哄的叫嚷起来,细听之下还有打斗之声。东城方要使人前去查看,只见小柳儿连滚带爬地进来道:“二公子,他……他们说……说奎大官人是……通缉多年的海……海盗!”
寄优先自慌起来,转头望着凌相公急道:“误会,误会!他是我的内兄,特意来看望妹子的。贱内再有数月便要分娩,内兄想见见外甥在回去。”
看着霍相公掩饰不住的得色,东城到此时方觉大大的不妙。芳华也顾不得凤弦了,上前抓了凌相公的手腕儿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若要对付我便直管冲我来,又何必牵扯旁人?”
凌相公不料,这看似文弱的少年,竟有如此犀利的目光,顿了一下道:“我也正觉奇怪,郡王府怎会有海盗出没?是非曲直,还等拿了人再说不迟。”
东城听他们话里有话,拉了芳华到一旁询问。为了不牵扯凤弦,芳华只得选择沉默。
寄优担心奎琅,转身跑了出去。东城不放心芳华未敢离开,叫了轻浪与南朝一路跟他出去。梁寿悄向寒窗使个眼色,他也趁人不备溜了出去。芳华此时才留意到,凤弦不见了。 明里暗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家根本无法脱身,便是着人向他解释也不能够。芳华一阵叫苦不迭,虽焦急万分,却未敢在人前显露。唯有暗自祈盼凤弦,能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外面的打斗声终于停了下来。
须臾,乱糟糟的一群人,押着个五花大绑,浑身是血的大汉进来,芳华看时正是奎琅。为首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贺定国,向着凌相公拱手道:“我的人昨日便窥见他的踪迹。因不敢十分确定,又怕打草惊蛇伤了列位臣工,所以未敢擅动。今日特地加派了人手,将他引诱出来擒获。只是此恶贼抵死顽抗,倒伤了我们这边十余条性命。”
梁寿看了眼,被军士压在地上的奎琅,问道:“殿帅(注)怎知此人便是海盗?”
定国暗自冷笑,转身对众人大声道:“此贼唤作奎琅,乃十洲岛的匪首,惯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不仅劫持过往客商,竟狗胆包天抢劫官船。数年前官府早已发下海捕文书,有画像为证。皆因此贼诡计多端未能将其擒获,如今总算缉拿归案,也算为地方除去一害。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