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城里十里红妆,别提有多热闹,只有这梅二爷,借酒浇愁了不知多少天。
为了这么一段根本没有开始过的感情,梅二爷足足四年都心痛不已,闹得辟邪山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常有人说他痴傻,梅若风直说痴傻是好事,省得机关算尽,不得善了。
后来他才知道,人傻些也许能得福,痴却会折寿。
13.十三年雪
火光明灭,摇曳出长长一段影。
桐书走到梅若风跟前,一张金色面具,闪烁着冰冷的光。
梅若风泛着青白的手指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仰面看向桐书时,仍是似笑非笑模样。脸上的指印还在,看上去有些可怜又有些好笑。
十三年了啊。
桐书隐姓埋名化名紫杀十三年,梅若风相思成疾放浪形骸了十三年,梅若云痛苦不堪恨意交加了十三年。
十三年雪,十三年花,十三年泠泠雨落下。
“桐书!你到底还想做什么?!”梅若云不堪忍受地质问,他低声咳着,好似能咳碎一身骨骼。然而梅若风没有看他,自打桐书出现之后,便呆呆地睁着眼,目光时时刻刻都落在桐书身上。被质问的人轻轻笑了,唇下弧线微微,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想要你二人眼见辟邪山庄凋零破败而死。”桐书冷笑,“当年你们如斯待我,我只要你二人性命,也算仁慈。”
冷冷地看着梅若云咬牙暗恨的模样,桐书笑得开怀:“只可惜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辟邪山庄了。”
梅若云浑身一颤,狠狠瞪他,但是他而今缠绵病榻,根本就杀不了这昔年文弱的桐书。而梅若风,根本就指望不了那个废物。
梅若风安静地看着桐书,目光描摹过他的金色缠枝面具,描摹过他纤长的手,描摹过他高挑修长的身形,心中似乎渐渐浮现出一种痛,让他觉得连呼吸都抽痛得让人想哭。
他知道桐书恨他,先前那些被紫杀所害的人死相凄惨,足可见他心中怨愤不平。
可是他并不恐惧,他甚至觉得快意。
如若桐书愿意将他每一寸血肉都割下,那么至少他心中还有他,不管是爱,还是恨。
而自己,也就终于可以解脱了。
“你们兄弟二人害死我满门,你以为我会让你们痛快地去死?”桐书看了一眼梅若风,转身却将梅若云拎了起来,看着梅若云惨白的面色和倦怠的神情,桐书慨叹道。“没想到庄主而今如斯病重,看来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多久了。”言罢,他将梅若云狠狠地甩了出去。
梅若云感觉全身骨头都在痛,口中更是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他一直没有告诉庄外的人。
他的病是肺痨,根本就不可能痊愈。
任你武功高强,是什么云中白鹤,面对这种事,也不过沧海一粟,无力回天。
梅若云面色惨白地看着桐书,瘦削的面上隐藏着怨毒,看上去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剑,因为太刚强,反而即将被生生折断。
这表情,与当年的桐书何其相似。
清楚地记得,是桐书与梅若风交好后的第五个月,梅若风带桐书来辟邪山庄。
当时父母自然对气度不凡,清雅无比的桐书以礼相待,却不知自己的小儿子已被这美人勾去三魂七魄。乘着无人看见,梅若风将桐书抵在墙上,一个深情缠绵的吻。
当时盛夏,浓碧苍翠,火红的石榴花开得正盛,迷蒙地望过去,好似能灼伤眼一般。
梅若风看着桐书的金色面具,清澈温柔的目光是面具遮不住的,面具下的薄唇微微泛着水光,诱人模样。
枝头风惊落,树下人缱绻。
当晚,灯火下。
梅若风知道桐书是真的爱他,所以才甘愿成他身下人,被进入的时候,桐书死死抿着唇,面色苍白,眼中却是水光迷离,咬得泛红的嘴唇像是桃花的颜色,艳得让梅若风心惊。桐书生得俊秀温润,却又十分倔强,怎么也不愿发出呻吟声。
那神情十分刚强,却又让人觉得脆弱。
只是不似梅若云哪一分怨毒。
当时的桐书,虽然痛得发颤,眼中波光潋滟,却是满含情意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梅若风和桐书这一段情意却被他的父母利用得淋漓尽致。
原来一开始梅家夫妇无意得知梅若风与桐书关系后,担心桐书心术不正,便派人寻他底细。
谁知竟然意外得知这桐书是碧城派的人。
碧城派虽不如钧天魔教一般令江湖人畏惧不已,却也是钧天魔教下的一支,他们辟邪山庄向来自诩为名门正派,江湖白道,怎能让梅若风与这样的妖孽厮混在一起?
但是比起闹得世人皆知,梅家夫妇显然更为隐忍智慧。
当时恰逢江湖各派讨伐钧天魔教之日期近,若能从这碧城派妖孽口中套出一些情报,岂不是更为划算?到时候辟邪山庄只会声名大盛。
于是这一场谋算,成就了他辟邪山庄满门风光,却毁了桐书。
火海连绵。
梅若云不甘心地看着桐书,恶狠狠道:“爹娘七年前无端而亡,定是你这妖人所为!只恨我得了这样的病,杀不了你。”他身形枯瘦,因多病而只剩一把骨头,看上去十分凄厉,如恶鬼一般。桐书听他此言,淡淡笑了:“你恨我做什么?要恨,也应当恨你身边,你这个好二弟才是。”
梅若云一怔,忽而怨毒地笑了:“我当然恨他,若不是他招惹了你,也不会引来这一切!”
桐书慨叹着说道:“原来你不知道,你的肺痨是梅若风让你染上的。”
梅若云闻声,浑身一颤,眼中烈火如鬼火一般,好似要将梅若风灼烧成灰烬。
梅若风闻言,低低地笑了。
当年之事后,梅若风一蹶不振,后来在出门时被人敲晕,挑断了手筋,之后虽然接好了,却再不如往日里一双巧手,于是梅二爷再也没为任何人写过一句诗。
他知道有可能是重伤躲起来的桐书做的,心里也认为自己当真是活该。
谁知却无意得知当年之事,是兄长在背后出谋划策。
难怪,当年只有他,未曾反对。
梅若风当时自然是恨的,于是有一日遇见个得肺痨的人后,鬼使神差有了个念头。
然后他将那人用过的杯子和梅若云房中的调换了。
于是云中白鹤折翼堕泥。
梅若云得知全部真相,狠狠地看着梅若风,他真的没想到,竟然会有个如此阴毒的胞弟。
又是一巴掌,梅若风的头偏了过去,眼神却很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着桐书。
“大哥,这些年小弟处处与你作对,今日便送你一程。你且睡吧,别再醒了自取其辱了。”梅若风低声呢喃着,然后猛地抱住梅若云,将匕首捅进他腹部。鲜血喷溅出来,梅若云睁着一双清冷的眼,眼中血丝浮现,他死去的时候,面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与怨恨,更有一种悲伤。
梅若风好似精疲力尽一般放开梅若云,踉跄着站了起来,鲜血染红了他的手,也溅上他平庸的眉目,匕首落地时“哐当”一声。
然后他勾着一抹笑,回身看着桐书:“我等了十三年,而今,你终于来杀我了。”
当梅若风接到紫杀帖时,他就知道紫杀一定是桐书。
因为紫杀帖最后印上的紫砂痕迹,是当日梅若风为讨桐书欢心专门而画的。
犹记当年,二人手把手,蘸了紫砂勾出一抹艳痕。
桃花入酒,桃香在侧。
一片莫辜负的好春光。
只剩他们二人了。
桐书沉默着抚上面具,在火光烈焰间,缓缓掀开自己的面具。
梅若风有些恍惚,似乎当年在那个元宵灯会上也是如此。
那时是灯火迷离,而今是烈火熊熊。
那时桐书唇角含笑,而今只有讥嘲。
那时梅若风走上前去,与他十指相扣,而今他坐在地上,等他杀了他。
那时,面具后有一张惊动明月,俊秀出尘的脸,而今面具掀开,却看见面上丑陋的火烧的痕迹。
梅若风低低苦笑。
桐书走上前去,将金色缠枝面具扔在地上,他的眼神冰冷而血腥,看着梅若风,桐书笑得如从深渊中走出来的厉鬼一般:“梅若风,你说你想怎么死?”
梅若风看着这个曾婉转温柔的青年,不由一笑,多年轻浮散漫的面上浮现出一片痴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桐书面色猛地一沉,他掐着梅若风的脖颈:“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我,会处处让着你吗?!”
梅若风只是笑,眼中流光明灭,好似还在碧海青天之间沉浮,眼中也只看得见那满城灯火依旧,喧嚣繁华,火树银花。
还是,下不去手。
桐书猛地将他甩开,蹙着眉头。
原本一张堪入诗画的脸被火烧成这样,狰狞无比。
不复当初,连这张脸都在提醒着,他们二人,早已是天涯与海角。
就如那年自己回到碧城,却只看见血肉横飞,尸山血海,原本靠窗绣花的娘亲被人捅了三刀而死,父亲死无全尸,才出生七个月的阿妹连手脚都没了。
鲜血染红了窗外桃花。
他焉能不恨?!
想到这,桐书笑得有些凄厉,他扯过梅若风,狠狠一口咬在梅若风的脖颈上,鲜血溢了出来。梅若风倒抽一口凉气,有些倦怠的面上弥漫着清浅的笑,眼中琉璃色流转,如梦一样。
桐书拿起长剑,抵在梅若风心口,然后松口,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鲜血迸溅出来时,梅若风笑了。
桐书咬着牙,眸中恨意难言,却隐隐有些痛的神色。
他忽然想起了,
很多年前,
高楼华苑间,清风明月。
梅若风说:“我愿伴你看十三年雪,二十年月,不求长生荣华,只愿生死相依。”
火海中,不知是谁,轻轻浅浅一个笑。
十三年雪落,归心归恨亦归仇,唯独一个爱字,不敢说,不能说。
14.尾声
又是一日烟雨。
绵绵春雨杏花温软,天青山碧水似琉璃。
今日雨重,烟雨色朦胧。
谢紫穿着紫衣,白色的锦袍绣着紫色的纹样,衬着一张玉面,更是千般风情万种相思,堆在眉梢。
他骑着一匹纯白鬃毛的马,笑得微微含情,眼中烟霞染上烟雨色,无端惑人。
城中河畔杨柳如烟,翠浪滚滚。
烟雨中回望,杭州绿水青山,正是如画景致。
这一场雨,浇在辟邪山庄的废墟上,不知又是如何?
谢紫如斯暗想,轻轻一笑,正欲纵马而去,却见前头,一匹黑马,一段青衫。
“闻青。”谢紫坐在马背上,看着闻青。
闻青抬眼,秀丽的眉眼,温润的笑,却隐隐藏着几分疏冷:“原来是你。”
谢紫笑笑:“血灵芝我拿到了,那你呢?”
闻青唇边蔓延出阴冷的笑意,一身烟雨风雅尽数成了深夜寒风阴雨:“我要的东西,自然也得到了。”
谢紫笑着,似乎随口一说道:“听说辟邪山庄逃出去的那些仆人都死了。”
闻青笑意微僵,但见一抹笑从眉梢蔓延,带着一城风雅:“是吗?”
谢紫唇边笑意意味深长:“似乎是中了毒,无一幸免。死相凄惨,七窍流血。”
微微撇开眼,映目是一架蔷薇,闻青淡笑:“死者已矣,何必多说呢?”
谢紫眸中烟波渐起,若烟霞,似水色,也是抿着唇微笑,未再多说什么。
二人一路信马由缰,打马而过。繁华市肆,清幽古宫,山林桃花,绿水青山。江南有美景,美景在江南。
走到城门,但见苍劲“杭州”二字,这钱塘的苏堤烟柳,不知留住多少游人。
已是分道扬镳之时。
闻青欲走,却听谢紫忽然道:“你可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闻青回首,见烟雨中谢紫言笑晏晏,不由也唇角半翘:“那四月初七,姑苏流风亭见。”
谢紫亦是笑弯一双勾人眼:“那么,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闻青颔首。
二人一扯缰绳,各自向不同方向而去。
徒留身后,一场烟雨粉红,一处江南风月,一段无人说的故事。
只不过,奇怪的是,在辟邪山庄的废墟中,
却未找到梅二爷的尸身。
有人说是因为被火烧成灰烬了,还有人说也许梅二爷逃出生天了。
但这些是是非非,又哪里说得清呢?
只是也许多年后,仍有人记得,那十三年空候雪落,举世茫茫皆不见。
——第一卷·十三年雪·完——
第二卷·人生十诫
楔子
皇宫中一片手忙脚乱。
太医们将血灵芝赶紧入了药,送到未央宫中,让小皇帝喝下。
而不眠不休一路赶到长安的谢紫,此刻正拥着薄裘立在未央宫外。
许是因为更深露重的缘故,谢紫显得有些倦怠,苍白的面孔映着一双冰冷的眼,如暗夜中的幽魂。
未央宫中时而传来君归闲和太医的声音,谢紫微微低垂眉眼,觉得这样的日子,当真无趣。
为了个傀儡一样的小皇帝装模作样出生入死,看那皇位上的人整日自怨自艾,而今竟然连寻死都会了,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颇有些散漫地倚着墙,谢紫觉得实在是有些困了。
夜风如水。
就在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谢紫睁眼,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冷峻的玉面,剑眉星目,冷若冰霜。
不由地扯开一个微笑,带着些傻气,谢紫笑道:“师兄。”
摄政王君归闲竟也笑了出来,如冰解冻,万物回春一般令人倾心:“小紫,这几日辛苦你了。”
谢紫随意摆摆手,也未行什么大礼:“辛苦的人是你吧。我听说你这段时日一直守着他。”
君归闲只是笑,眼中却是一片苍冷:“我没想到他宁愿死也不想呆在我身边。”
谢紫安慰道:“师兄,他也许只是没想通而已。”
“也许吧。小紫,你连夜赶回,怕也累得不轻了,回将军府吧。”
谢紫笑笑,转身而去。
君归闲看着谢紫格外潇洒的背影,不禁有几分羡慕。
他也希望自己能像谢紫这小师弟一般快活逍遥,但是无论他如何狠下决心,都离不开那个人。
夜色如墨,晚风似水。
君归闲猛然抬眼,眼中威严如江山之主,君临九天:“告诉暗门的人,一定要查清楚这毒药是谁给陛下的。”
暗处角落忽然出现一道淡淡的黑影。
“诺。”虚无飘渺的一声散去,好似从未有人说过这句话一般。
谢紫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早已过了宵禁的时候。
但是他的父亲自然明白儿子在宫中当得什么差,并没有责骂,只是淡淡看他一眼。
谢紫摸摸鼻子,露出个明丽的笑,他这父亲不善言语,却是个护犊情深的人:“我回来了。”端坐上首,儒雅端肃的谢书面色柔和些许:“还没用晚膳吧?你娘给你留了夜宵。”
“是桃花红豆羹吗?”谢紫问道了一股淡淡的桃花香,不由有些狡黠地问道。
谢书轻弹他额头,言笑间也带了几分温情:“就你鼻子灵。”
桃花红豆羹是谢紫最喜爱的吃食,他曾笑说桃花为多情,红豆是相思,从此桃花红豆羹在京城扬了名气。
不少酒楼更是专门设了一道桃花红豆羹做招牌菜,还将谢紫随口一说的那句“桃花为多情,红豆是相思”命书法大家写在墙上。
其实谢紫自己也算不得是多有权势。
只是这出了名的京城紫衣郎,却是闺阁女儿的梦中郎君。
又有师兄为摄政王,深得其倚重,就算现在还未取得功名,更没有立下战功,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后这位紫衣郎的运势定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