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存阿沉默良久,最后开口道:“燕国封君权重,君权不振,已经是累世旧患,其实燕国朝中不乏有识之士了解此中弊病,只是……哎……若是当真要产出封君,只怕忠凛如公伯厚,亦会反对。”
何止会反对,只怕到时朝中贵戚十有八九是要造反的!封君封地是这些贵族的命脉,只要有封地在,贵族传给正长子,正长子再传正长孙,可以说贵族便世世代代都是贵族,若是有谁敢动封地,就等于动了所有贵族的根本利益,会惹得贵族集体造反的。
孤竹存阿没有明说,而是隐晦的道:“太子幼年长在民间,乃是因为昔日燕国宫廷政变,内佐可知当年政变原由?”
夏瑜一愣,这他倒是不知。
孤竹存阿道:“太子祖父,就是当今国君的父亲,先君简公也曾经深感燕国君权不振,意图振兴,却被国中贵戚群起而攻之,简公身死,当今国君在那次叛乱过后,与国中贵戚多恩惠,这几十年倒是相安无事了。”
夏瑜敲了敲案几,然后道:“以肉饲虎,只怕贪得无厌。”
孤竹存阿苦笑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老实讲,我是一穷二白,若是我有幸为国立功,也得封地养生,我也会反对消减封君之权。”
夏瑜没说话,而是饮了口酒,然后道:“这两年太子一直对昔日赵志父在平定晋国叛乱的铁之战中运用的军功爵制很感兴趣,他打算在渔阳那只常备军上试验这个制度,只是国中拿不出足够土地作为奖励。”
晋国做为霸主之国,内部的一举一动都引诸侯侧目,孤竹存阿即使不是军中将领,也对赵志父在铁之战中采取的种种策略知道的颇为清楚,当时赵志父当众立誓:如战胜敌人,上大夫得县、下大夫得郡,士得良田十万亩、庶人工商可为官,奴隶可获得自由。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奖赏,使得以寡敌众的赵志父率领的赵氏全军得以战胜,平定了晋国的内乱。
孤竹存阿知道这段过往,也知道同样的事情在燕国难以复制,苦笑道:“昔日晋国内部公卿内斗激烈,赵志父在朝中被士鞅压制,退而专心打理赵氏封地,赵氏向北击戎人,拓地千里,加之赵志父的性格坚烈,赵氏有地可以奖赏有军功的将士,也有一个足够强硬的主公实施这种激励办法,更加之当时赵氏以寡敌众,面临绝境,危机之下众人众志成城,自然能够行惯常所不能行,这几点,燕国皆无。”
这就想一个死循环,燕国因为封君众多,国内土地被封君瓜分为封地,致使君权不振,国府府库空空,无力强军,也没有多余的土地赏赐有军功将士,而因为激赏不足,便不能有开疆拓土,对外战争不断失败,丢失领土,然后国君拥有的土地就更少,封君继续做大。
当然这其中也有国君自己作死的因素,就如同夏瑜昔日同服人讲过的:“人常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国亦如此。周室所处中原之地,开垦已久,土地肥沃易耕,而诸侯分封之地大多为原始未曾开垦过的土地,又时时有蛮夷侵染,但也正因如此,诸侯能够求存变革”,今日燕君亦是如此,若非历代燕君的不作为,何至于让燕国封君势力扩展到如此地步。
夏瑜微微抬头,眼中似乎方向远方虚无,喃喃道:“燕国四周若要拓地,南境有齐国,西边有中山,若想拓展国土,只有北面的北狄,与西边的山戎人更加易取,可以若是真与北狄或是山戎开打,必然要屯兵、移民,要花费很多时间一点一点将土地并吞进燕国版图,但以国内情势,集中国力对敌拓土,难。就算真的动员成功,倾举国之力覆灭山戎或是北狄,那的来的土地也只会不得不封上给立了军功的权贵,这些权贵俱是封君或者封君后裔,有是变相的加强了封君的权力。”
孤竹存阿此时已经没了开始时对夏瑜的那点别扭,相反还找到点“知音”的感觉,孤竹存阿在燕国日久,自然知道燕国的许多弊病,但看得透也没用,有些想法他即不能和身边同一阵营的说,比如孙由、秦开,毕竟这两人家里可都是有封地的封君,也没法和他寄予希望的服人谈,因为他了解服人的性子,害怕服人上台后意图振兴最后却落得和他祖父简公一样的下场。
孤竹存阿憋在心中良久的话,此时终于能够得以向人倾诉了,便将自己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以先清理一部分的封君,比如公子白的党羽。”
孤竹存阿的建议的意涵夏瑜一听就明白了,自古以来争储之事最是残酷,此时公子白一败涂地,若是服人对公子白的党羽进行清算,没人会觉得有异议,也没人会出来反对。
夏瑜沉默良久,最后,道:“治标不治本。”
第135章
服人从渔阳回来,正入府,见到孤竹存阿的车驾,微觉诧异,进了自己的寝殿,问前来迎接自己的菏泽道:“太傅来了?”
菏泽带领下人服侍服人卸甲更衣,道:“主邀太傅过府有事相商。”
服人点头,换了衣服便向后室走去,菏泽看着服人别无他顾的身影,抱着服人刚刚退下的满是灰尘的外氅,微微有些低落。
服人刚进后堂正室,就见孤竹存阿从里面出来,服人道:“老师?”
孤竹存阿看到服人奇道:“太子这么快就从渔阳回来了?”
服人道:“阿父去信通知我朝中有事,要我快些回来”,顿了一下,道,“我还听说田常死了,田襄继位燕国执政之位。”
孤竹存阿也道:“是啊,只怕列国纷争又起了。”
还没等服人说话,只听公子启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道:“太子,太子,出事了!出事了!”
服人微微皱眉,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公子启手急道:“中山国大举犯境,大破我边境守军,太子亲庶长叔淼百余口被屠戮殆尽,只有叔淼一人携带数量车驾狼狈逃回都城。”
孤竹存阿大惊,服人一愣,随即神色变得沉郁,公子启熟悉那种神情,每当面临大事之事,服人便是如此,会变得内敛沉厚,像一座山一样。
服人微微沉吟,然后道:“我现在立刻进宫。”
孤竹存阿道:“你都到这里了,难道不进去看看,刚从渔阳回来就进宫,不进去看看你的内佐。”
服人此时急着了解中山国情况,道:“我先进宫,有什么事情可以回来再说。”
夏瑜从内室里走出来时,正好看着服人出府的背影,夏瑜就这么看着,然后神情中有些莫名的东西,似是伤感,似是落寞。
人长得好看,赏心悦目,自然容易得人好感,此时夏瑜不复方才室内与孤竹存阿密谈时的强势果敢,这种微微落寞的神情,现在那如玉雕如神祗勾勒的五官上,便格外的引人怜惜,就连孤竹存阿都忍不住出声宽慰道:“太子是国事为重,不是关心内佐您。”
夏瑜转头看向孤竹存阿,神情中有微微伤感,道:“你觉得我是因为服人一心牵挂国事这个而不快吗?”
孤竹存阿疑惑,难道不是?
夏瑜没在对孤竹存阿说什么,而是抬头望天,道:“也许有朝一日,我终是……”要让服人伤心的,而我别无选择。
服人进宫的途中遇到了一同受诏入宫的孙由,服人直接将孙由拎到自己的车驾上了,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中山国怎么会突然犯境。”
孙由兼领斥候将军,虽然服人不知孙由一个消息渠道,但军中斥候可走驿道,传递消息还是最快的,是以服人直接问孙由关于中山国境消息。
孙由也知兹事体大,燕国与齐国交战多年,边境不安,但和中山国虽然彼此防备,也有些小的摩擦,可大体还是相安无事的,若是此番事故不能妥善处理,同中山国闹翻了,那么燕国可能便要面临两线作战的情形了。
孙由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这事儿还真是不十分清楚,太子你也知道上次我国伐齐时,您曾令我等以草人立于车驾上威吓中山国,不过靠近中山国边境那快叔淼的封地,叔淼其人太子你也知道,最是难缠,上次事了,我就把大队人马撤回来了,那时公子白……反正我怕他在君上面前告状,让太子您难堪。”
这事儿服人也知道,那时公子白与他争储之事激烈,孙由有所顾虑也是自然。
孙由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我还是留了几个人在那边,前段时间有消息传回来,说是叔淼出门打猎,回来的时候,慌慌张张,随从衣甲凌乱。”
服人微微皱眉,没说话。
而此时孙由状似无意的道:“听说前段时间叔淼从武阳购买了大批军械,武装了一队甲士,我想也许太子您的内佐知道点什么。”
服人听得此话,看了孙由一眼,没说话。
中山国。
公孙启一接到中山国边境守军对燕国展开报复之战的消息,便急急从府中奔出,吩咐车夫以最快的速度驾车去宫中。
然而在马车在路上飞奔时,突然有黑衣人从四处窜出,团团围住公孙启的车驾,有前挡的黑衣人用绊马索绊倒马腿,车驾被阻翻转,公孙启随行的护卫纷纷拔剑护主,可那些黑衣人配合默契,加之是突袭而来,公孙启的护卫猝不及防,被一一绞杀。
最后,一个明显是领头的刺客长剑急刺,突破公孙启护卫防卫,洞穿公孙启胸膛。
公孙启本来还意图躲闪,但那剑实在太快,躲闪不及,当下只觉得胸口一凉,紧接着一阵剧痛,喷出一口血来。
眼见片刻之间,公孙启一行人被突袭屠杀殆尽,公孙启强撑着一口气,拉扯住那长剑刺穿自己胸膛的刺客,非力的挤出几个字,道:“你是谁?”
那刺客眼见公孙启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可能算是想要满足将死之人一点心愿,刺客凑近公孙启耳边,低声道:“豫让。”
这个名字公孙启有点耳熟,随即想起似乎是晋国智氏门下一位很有名的剑术名家,公孙启瞬时瞪大了眼,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但他已经没有命去警告自家的太子了。
公孙启没有了气息,死时瞪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豫让拔出刺入公孙启胸膛的宝剑,鲜血沿着宝剑低落,豫让执剑而立,看着死不瞑目的公孙启,伸手替公孙启合上了眼睛。
然后豫让起身,对身边的其他刺客道:“撤。”
晋国,智氏府上。
远方传来的讯息递到智瑶手上,智瑶看过书信,再次将帛书烧毁,及至身侧智氏族长询问,只淡淡道了一句:“一切都在妙算之中。
第136章
齐国,执政府。
田赵氏将一封帛书递给田襄,道:“山戎人拒绝了我们的盟约。”
田襄接过帛书看完,皱眉,然后叹了口气,道:“也是在意料之中,两年前阿瑜联络山戎人在齐燕之战时,山戎中最大的一支部族屠何响应,齐燕之战过后,燕太子服人掉转过头去对付山戎人,这两年山戎人被服人打得够呛,可能是被打怕了。”
田赵氏对田襄的分析颇为认同,点头道:“确实如此,所以山戎人这条路是断了,只能寄望中山了。”
服人进了宫,一进大殿见到的便是往日那总是衣冠飘飘一派贵族风度的庶叔淼,此时衣衫满是泥土风尘,正趴在大殿中像一个山野村夫一样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对君座上燕君姬范道:“我的儿子,我全家人,我的内佐侧室从人,都死了啊啊啊!呜呜呜……都死了啦!呜呜呜……山戎人杀了啊!呜呜呜……大兄,替我报仇啊!大哥……呜呜呜。”
君座上的燕君姬范此时双目赤红,渐渐走进了的服人还能从他身上闻到一丝酒气,听得自己庶弟的哭诉,气得满脸通红,用手砰砰砰的狂拍身前的案几,大叫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此时一直有些尴尬静默的姬范其他几个庶弟正彼此交换眼神,然后庶二弟姬缶站出来,道:“大兄,中山国人欺人太甚,列国征战,向来不杀贵族幼子内室,这中山国人屠戮庶兄家室,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能坐视啊!”
如此大事,公伯厚一听消息也进了宫,比服人早到片刻,此时听得姬缶所言,有些犹疑,道:“这中山国为何要突袭我燕国边境?”
姬范的几个庶弟不易察觉的彼此交换了个眼色,然后还是姬缶道:“缶以为中山国为何犯我边境都不重要,中山国伤我燕国宗室、屠戮内室幼儿总是事实,缶私以为中山与晋国乃是死敌,此时知道我晋国要与燕国联昏结盟,是以下先手为强,我燕国万万不可姑息啊,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姬缶所谓“不可姑息,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言下之意,是要打回去,而在燕国只要谈到有关打仗的事情,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服人。
服人一直默默听着自己的庶叔说话,及至姬缶鼓动对中山开战,殿中众人都望向自己时,才缓缓开口道:“凡战者,当有所图,今日若要与中山有战,当知所图为何,若依庶叔所言以牙还牙,只怕想要搞清楚中山国为何犯境。”
一听这话,跪在地上不成样子的姬淼嚎啕大哭,凄厉声声道:“难道我全家都白死了吗!?”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狄氏此时道:“若依照我意,当先遣使者质问中山为何袭击我燕国边境封君,同时服人你领兵立刻赶赴边关,屯重兵于我燕国与中山边境,若有中山有意动,先礼后兵。”
服人微微思索了下,觉得自己阿父这个法子也算是稳妥,便道:“儿臣认为此法可行。”
公伯厚微微沉吟,也复议道:“此法可行。”
姬缶急道:“这也太窝囊了!”转头正想向燕君姬范请命,却见姬范已经因为议事之前喝得太多,此时昏睡在了案几上了。
服人从殿中出来,一边走一边拉住孙由,低声道:“我觉此事只怕另有内情,我观殿中我几位庶叔的神色,只怕其事有异。”
孙由神色也严肃起来,知道此时大殿外不便深谈,只得淡淡道了声:“诺。”
晋国,执政府。
赵志父今日起得很早,也许因为人的年纪越大了,睡得便越来越少了。
他没有去理事,其实他已经很久都没去理事了,府中政务,许多已经交给尹泽和他的嗣卿赵无恤去打理了。
赵志父走至庭院中,看着院中那颗大树,记得昔年他初进国都为官时,亭中树尚且细嫩如腕,今已亭亭如盖,参天蔽日。
赵志父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不用铜镜,赵志父就已经知道,那里已经花白了。
时光飞逝,岂止草木。
赵志父的目光悠远苍凉,目光中有着太过深沉厚重的悲哀,无言可喻。
最后赵志父对身侧人道:“去叫尹泽来,我要邀天下诸侯,我要会盟,我要邀天下贤士,办一个像齐国稷下学宫那样的大会。”
服人回府,还没入府,便见到在门口迎接自己回家的竟然是夏瑜,十分诧异。
服人下了马车,走至夏瑜近前,道:“你怎么出来了?”
夏瑜没回答,而是问道:“又要走了?”
夏瑜此时的神情格外温柔,那美好的不真实的眉眼之间几缕化不开的怅然,真真让人心都要化了,服人看着似乎格外有些“柔弱”的夏瑜,以为对方不舍自己方才回家又立时离去,一时间有些不忍开口,道:“是,军情紧急。”
夏瑜也说什么,静静的陪着服人更衣,把方才退下的盔甲又穿上,夏瑜一边看着服人换甲一边道:“打算掉哪里的军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