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笑了笑。以往每次阿姨都很热情的拉着我问长问短,她和余波一样都是特别逗趣热情的性子。但这次,总觉得她的笑容并未展开。
她说:“他和耀月都挺久不出去玩了,正好你们来劝劝他。小孩子嘛,有什么过不去的嘛。”
我说:“是。”
阿姨嘴角牵了牵,转身往楼上走,一步一步,逆着楼道里的灯光,投下的阴影仿佛覆在人心上。
过了一会儿,郑乐下来了,对我眼神示意一下,我看到他身后跟着余波,余波瘦了,整个人的跳脱气息也仿佛随着肥肉流失掉了。他看见我,对我点点头,扯了扯嘴角,表情沉肃而坚定。他右手牵着钟耀月,当钟耀月从余波的背后走出来的时候,即使做好了准备我也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钟耀月简直快要瘦成骷髅了。
原本他就是清瘦白净的,现在脸颊都憔悴得凹陷下去,眼神是一片怯弱的茫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
我唤他:“耀月?”
他无意识的看过来,眼神对上我的时候,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立刻又把目光转向了一边。
我不敢相信这是当初那个灵动精致的少年!
我摸不清状况,还是余波先说:“你们打算吃什么?”
郑乐看向他:“将就你俩吧。”
余波说:“对面巷子里有家串串,还比较清静,去那儿吧。”
郑乐看向我,我点点头,说好。
一路上,钟耀月寸步不停的跟着余波,进了店,余波找了个角落,我们四个坐了下来。点了菜。四个人竟然一时陷入了沉默。
店员把几钵串串端了上来,余波说:“吃吧。”
我和郑乐说:“嗯。”
余波问:“暑假之后都没怎么联系了,还没问你俩考去哪了?”
郑乐说:“我俩都去了Q大。”
“那还不错。”
“你们呢?”
余波顿了顿,“耀月陪我去了C大。”
我呆了呆,C大是我们市一个三本。不说钟耀月成绩很好,就余波也不差,上个二本没大问题。
郑乐皱皱眉:“你俩……怎么……”
“耀月他,身体不好。”余波说。钟耀月听见自己名字,把头转过去望着余波,眼神里多了那么一些东西,不再是看着其他事其他人一般的茫然。
余波也看着他,安静的笑了笑。
四个人安安静静的吃完了饭,把余波和钟耀月送到了楼下,我和郑乐正要走,余波说:“等我。”说着牵着钟耀月往楼上走。
我和郑乐来回走了几步,我蹲在路灯下,用树枝无意识在地上划着,忽的看到一只蚂蚁搬着个白色东西慢慢的爬着,我用棍子挡在它前面,它绕过去继续爬,我又挡,它又绕。我无意识的用手一次次拨弄棍子,给它设置障碍,看着它坚韧不拔地继续向前走。忽然郑乐走到我面前:“你在干嘛。”
我抬头看他:“你踩到了。”
郑乐连忙退了几步:“什么?”
“蚂蚁。”
我把头凑过去一看,那只蚂蚁已经死了,被那个白色东西压死的,如果它没搬那东西,也许郑乐脚下的缝隙根本压不死它。
过了一会儿,余波果然又下来了。他说:“走吧。”抬步往那个废弃工地走去。我和郑乐跟在身后。
走到那个工地,一眼望去,没有人也没有灯,只有月亮的淡淡清辉,投在这寂寞的废墟上。
我想起了以前我们在这嬉笑玩闹的日子:四个傻了吧唧的少年,隔三差五来到这里,背着月光,晃荡着腿坐在高高的水泥管上,在这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见证着这个城市的寂寞,以及我们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余波走在前面,脚步不停的爬上了那堆水泥管,孤零零的坐在上面,郑乐也抬脚往上爬,我跟在他身后,郑乐坐了上去,仍是伸手来一把把我拉上去坐在他身边。
余波没注意到我们,只是仰着头远远望着天边。也不说话,我和郑乐静静的等着。等着他需要倾诉的时刻。
良久,他开口,他说:“我真是没用。”
我看向郑乐,郑乐静了静,指着最远处的灯火,对余波说:“你知道那片灯光后面是什么吗?”
“不知道。”
郑乐又问:“你看见过这片土地的尽头吗?”
余波依然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他说“没有。”表情有些不明所以,却比之前多了些生动。
“那么,世界那么大”郑乐说,“一个人又怎么能掌控呢。”
我有一刻的怔忡,因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郑乐。
余波垂下眼,过了一会儿,又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看去,从这里可以看到余波的家——万千灯火中微弱的一盏。
他轻轻开口,声音在黑暗中寸寸消逝,
“我模拟考的时候,考得特别差。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
“耀月给我打电话,非说要来看我,那时候是最后冲刺了,我和我姨都让他不要来来去去耽搁时间。”
“可他非要来。”
“他在我家也就呆了一天。我应该送他回去的,可是我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这段路不过两个小时的路程,走过多少次,怎么就会出事呢。”
“他一般一到家就会给我电话,我说他怎么老不打给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被一个男人骗走了。”
“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啊,人家要他帮忙,他就真的帮忙,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他真是傻,真是傻。”
“那些该死的同性恋。真恶心。”
我听见“啪”的一声,是眼泪砸在冷硬的水泥上。余波缩起身子,抱着头,肩膀不住的颤抖。郑乐用手搂住他肩膀,我们三人默然无语,只有余波压抑的哽咽声,毫无依凭的哽咽声。被风吹散在这个城市无人的角落。
等余波冷静下来,他才继续说:
“他们原来那个家是住不得了。我姨想要搬的远远的,他却不想走,最后我姨他们也搬到这个城市来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想要安慰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对旁观者来说,什么话都嫌轻巧。我和郑乐静静的听着他说:
“他最后还是回来我身边,大概就是上天告诉我,这是我一辈子的责任。”
他终于抬起头,神色坚定:“我们会走出来的。”接着,他绽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
我和郑乐也笑了。
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历无数苦难,我愿我的朋友在面对苦难时,都能够笑得灿烂。
那晚我们陪着余波,听他说着钟耀月从小到大的各种小事,还有暑假到现在的点点滴滴,直到很晚很晚。
后来余波要回去了,我们在他楼下分手,他走了一段路,回过头说:“幸好有你们。谢谢。”
郑乐笑着说:“我们是朋友啊。”
余波粲然一笑,转身上楼。我和郑乐慢慢走回家。
回到家,曹阿姨和郑愉已经睡了。郑叔叔还没回来,我和郑乐轻手轻脚的洗漱完缩回床上。郑乐对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向他,他最后叹息一声,把我搂在怀里。
我安心的躲进梦乡。
第十七章
又在家呆了两天,我们决定回家看看爷爷,在车上颠簸了一段,还没走到门口,小绿就跑出来迎接我们,在我和郑乐之间跳来跳去,一会儿扑向我,一会儿扑向郑乐,尾巴摇得之欢快,简直连屁股也跟着扭来扭去了。
看小绿那个开心的样子,我和郑乐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爷爷跟着走了出来,笑着说起:“我说今早就有喜鹊叫,原来是我俩孙子回来了。”
我们挽着爷爷走进屋,爷爷对着堂屋奶奶的相框说:“你孙子来看你了!”
照片上的奶奶笑的一如既往的慈爱。我和郑乐会心一笑,从骨子里感受到一种轻松感。
爷仨作了一顿简单的饭菜,吃得开开心心,小绿更一直是乐颠颠的样子。郑乐夹了块骨头放在手里,小绿立刻呼呼凑上前,叼起骨头吧唧几下,末了还往郑乐手心添了添,郑乐笑着拍拍小绿的头,小绿就呜呜哼着趴下去,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们。
吃过饭洗过碗,和爷爷坐在院子里聊天,我和郑乐说着大学里的趣事,爷爷边点头边笑着说“好!好!”
小绿闹累了趴在我们脚边,爷爷顺着小绿的毛,说:“这小东西估计就这一两年了。”
郑乐挠挠小绿的下巴:“小绿呀,你可要活久一点,多陪陪咱爷爷,这个任务可就交给你啦。”
小绿呜呜两声,摇了摇尾巴。
爷爷笑着说:“这小东西可通人性着呢。”
第二天,郑乐陪我去看我爷爷的坟,远远的,我就看见爷爷和爸爸坟前有纸钱的灰烬,想来是郑爷爷烧的。给爷爷拔了拔坟上的野草。我和郑乐在那颗桐子树下坐了下来。抬眼一看四野,基本都是荒地了。郑乐随手捡了一片叶子,笑说:“这就是你的专属秘密基地。”
“你不也知道吗。”我说。
郑乐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谁来找你回去。以前每次见不到你人了,就知道你肯定是跑到这儿来了。”
我在落叶上枕了下去,我说:“这儿安心。”
郑乐把手臂撑在身后,仰着头看着我们头顶的桐子树:“这棵树是你上山挖的吧,你也是真够犟的。”
我偏过脸去看他,他仰着头,脖颈的弧度莫名让我觉得脆弱。我转了眼,也仰头看着那棵亭亭的桐子树:
“都长那么大了。我挖它的时候,它才那么粗一点,不过那时,我也才那么一点点高。”想着,不禁感叹:“时光啊。”
下山的时候,路过卫生所,看见白医生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和郑乐打了声招呼,白医生偏头看我俩一眼,说:“是你们俩小鬼啊,怎么又回来了。”
郑乐笑着说,“回来给祖国母亲过生日嘛。”
阳光下,白医生的皮肤仿佛透明般莹白。他勾了勾嘴角。我和郑乐快要走出院子,才听到白医生在身后悠悠一句:“好好过。”
郑乐牵起我的手,也不回头,只大声说:“我会的!”
国庆过完,又要离开这个城市,上次离开是开学时,充满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还不觉得,这次离开,觉得心中竟然很不舍。人就是这样吧,不一定多爱,只是习惯罢了。我这样想的时候,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郑爷爷送我们的时候,那衰老的脸。
也许,不止是习惯吧……
回到学校,另外三个室友没有回家,一直在宿舍,我一开门,陶简眼睛亮晶晶的凑过来:“禾子带了什么好吃的!快,投喂投喂!”
洪森安拍拍他的肩把他吧啦开,“有没有点兄弟情!婉转点行不?”转头对我说:“禾子国庆玩得好吧,为了等你我们可是连早饭都没吃呢!感动吧!”
我笑,“感动的哭了出来。”说着把家里带来的特产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吃的拿给他们。
王钺接过陶简扔向他的牛肉干,笑着说:“要没吃的你们估计得把他吃了,敢不带东西来给你们这俩馋鬼?”
洪森安笑着说:“那哪能啊。”
“对呀对呀,我们可不是那么无情的人,最多把禾子先女干后杀是吧。”说着陶简和洪森安一起嘎嘎笑。
我乐:“以后你俩那张嘴惹了事,可别怪我幸灾乐祸啊。”
“啧啧。”陶简摇摇头煞有介事:“男人啊,果然是提起裤子就不认人。可怜我受苦一十八年,噫。”
洪森安反手给他背上一掌:“演上瘾了你还。”
没一会周易就来宿舍找我,“你终于回来啦。”
陶简说:“八卦兄,你又来了!”
我们都哈哈笑,我说,“这外号够新颖的。”
周易坦然笑笑,“小贱贱这才华,当初没跟着上帝一起造人简直浪费。”
陶简捂脸笑:“讨厌啦,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说什么造人了啦!”
洪森安一脸要吐的表情,我们几个也是黑线。
周易笑够了看向我:“上次问你要的课表?”
我把我的课表递给他,他接过去说“谢啦。”又看到我包里的手机,“买手机啦?给我留个号吧。”我和他互留了号码,他又低头看课表,拿笔圈了几堂课,给我瞅了瞅,“以后我这几节都来蹭课哈。”
我说:“欢迎啊,八卦兄。”
周易挎着脸:“禾子你被小贱贱带坏了。”
陶简立即抗议:“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周易溜出门,末了把头探回来说:“小贱贱你真该去报表演系。”说完就跑了。留下陶简左观右望的问:“他是在夸我吧,是吧?是吧?”
周易每次来蹭课的时候,我都留下陪他,去郑乐他们班的次数变少了,倒是常常和周易混在一起。他这个人做朋友真是再好不过,不温不火,永远让人如沐清风。
最开始是陪周易,后来我自己认认真真听了几次课,觉得有的老师讲得真不错,于是愈少跑去找郑乐了。
再加上读书会也吸引了我很大一部分注意力。虽然新人一般水平不够,都坐在一起感受来自学姐学长们的冲击波,不过倒也认识了几个同是大一的。有个女生叫于灵菲,活泼机灵的样子,她第一次来参加读书会就直接坐到了我旁边,我抬头看她一眼,她坐到我给周易占的位置。我对她微笑着说:“抱歉,这儿有人。”
她甜甜一笑,露出两个梨涡,说“啊真可惜,那我们能认识一下吗。”
我说:“我叫萧禾,禾苗的禾,中文系。”
她说:“我叫于灵菲,希望能和你做朋友。”
我正要不知道该怎么客套下去,周易的声音插了进来“哎呀,真不巧。”
于灵菲抬头一看“同学这是你的位置吗?要不我让你?”话这样说着却顿了几秒没动。
周易也就温和说:“算了你坐吧,我坐你旁边。”
于灵菲对着他绽出个笑,说“谢谢。”
讨论中途于灵菲一直在和我搭话,我能回的,就回她一些,她很开心的样子,末了给我要了电话号码。
我知道自己皮相不错。虽然我不怎么在乎装扮,我甚至不爱照镜子。但我很清楚我自己像谁,朦胧水润的眼,英挺利落的鼻,柔软微勾的唇。干净而纯粹,柔软而冷漠。
这张脸,我不愿意看,它像一个标记,永远提醒着我,我妈妈是个如何的一个美人,以及,一个娼妇。
第二次读书会,于灵菲穿着一件大红的连衣裙,极其张扬动人,她走进来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来自旁人嫉妒的目光,但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我对她不失礼貌的笑笑,就转头听周易和旁边的人聊天去了。
正好交流会开始,我不自觉被甄臻学长的发言吸引,正听着,她突然问我,“你读过《百年孤独》吗?”
我点点头,闲扯了几句,另一个学姐正和甄臻学长谈到一个问题,针锋相对起来,我全部心神都被吸引了过去,无意识的对于灵菲轻摆了摆手,停止和她的谈话。
回宿舍的路上,周易对我挑挑眉:“人妹子这是看上你了吧。”
我说:“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