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他的疑虑,阿德里安迟疑了下,但还是在一声叹息后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真正杀我的人是西法.恩塞德。当年他将神器屠神匕送给瑟雷尔当作新婚礼物,我本来还有些吃惊于这份大礼,却没想到他并未取消认主,还利用屠神匕操控了瑟雷尔的精神,以至于……」
「那……」
「察觉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操控后,我在死前将法师塔的所有权转移给瑟雷尔并将他送走,并用尽最后的力量自毁了身躯……只是屠神匕有囚禁人灵魂的能力,所以我肉体虽毁,灵魂却还在对抗;最后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四百年,我也莫名其妙地以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身分重新降生到了这个世上。」
金发「少年」缓缓倾诉而出的,是足以颠覆努泰尔大陆历史的内幕,和昔年的空间半神得以用「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身分重回人世的奇妙因缘。
尽管事情的真相比起所谓的「历史」更来得戏剧性许多,但艾提安心底却升不起丝毫怀疑。这不仅是因为刚才的誓约,也是因为自友人口中道出的细节成功解释、补足了「历史真相」中的阙漏与疑点,让他很难再有任何质疑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历史」——或者该说是当年西法.恩塞德的说法疑点重重、却仍被多数人采信的原因,艾提安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无非就是利益和实力而已。
阿德里安.克兰西死后,「大陆第一人」的位置就落到了既是传奇强者又暗中操控着塞姆尔帝国的西法.恩塞德手中。实力和势力兼具,在努泰尔大陆上就意味着极大的话语权,更何况被西法利用的瑟雷尔.克兰西当时不仅没有能力与他抗衡、还继承了足以让无数高手觊觎的「遗产」?
艾提安当年只是占着继承人的名号,就足以让他的「亲人」用那样无耻的手段将他除去,身怀着半神遗赠的瑟雷尔.克兰西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自然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褐发少年双眉微蹙,就算清楚一切都已是过去,还是不由得为友人的遭遇和某些人的卑劣手段感到义愤填膺。
或许是明白了他的想法,一旁的阿德里安有些感激又有些感慨地笑了笑,隐隐带着几分苦涩地语气一转:
「但……其实那些『污名』,也不是空穴来风。我明明是将瑟雷尔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长大、期望他能够作我的传承者的……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有了在那之上的感情。」
「那也是两回事。」
艾提安很清楚宿友是什么样的人,自身也有一套明确的判断标准,所以对好友坦诚的实情不仅没有半点批判,反倒还有些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人跟禽兽的差别在哪?不就是人晓得分辨,知道那些事该做、那些事不该做;而禽兽却只会听凭自身的欲望行事?那份情思或许悖德,但你是发自真心,也忍住了没有作出逾矩的事情,就不该承受这样的污名。」
「……看来我在你眼里的人品还挺可靠的。」
阿德里安这句话所指的,自然是艾提安只凭几句话就认定他不会作那些事的表现……明白对方的意思,褐发少年勾了勾唇角:
「我的年龄虽然只有你的几十分之一,但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你的眼神很干净、很清澈,而一个沦于私欲不晓得控制的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不论所谓的私欲还是权力欲。看到你的眼神、知道你的身分后,我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努泰尔大陆这一万年来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达到那样的成就,而西法.恩塞德却无法了。」
「……谢谢你,艾提安。」
「不用谢。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嗯。」
「所以温斯特剑圣和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你刚才的反应……像是很难相信、又像是受了打击的样子,对我说的、温斯特剑圣对你有欲望的事。」
解决了一部份的疑问后,仍旧不曾忘记初衷的艾提安话题一转、再一次将焦点放回了银发剑圣身上。
「他会对你做出那种事,还想用『教导』二字蒙混过去,应该不晓得你的真实身分才对吧?」
「……他确实不晓得。」
阿德里安沉默了下,但还是如实说出了让自己如此痛苦纠结的理由:
「伊莱.温斯特……就是瑟雷尔.克兰西。」
「瑟雷尔.克兰西……」
这一刻,直到刚才都还无比镇定的褐发少年彻底错乱了。
虽然阿德里安的答案完全在情理之中,他也已经从刚刚得知的「真相」里知道那位大陆公敌并不是传说中那样万恶不赦的存在,但后者毕竟是他从小听到大的睡前故事大魔头,现在突然告诉他那个银光猎隼和裴督之主是同一个人……即便艾提安今天才刚见识到银发男人黑暗的那一面,一时半刻都仍有点消化不良:
「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那在裴督的——」
「也是他。虽然没问过,但我猜测他是用了某些手段同时控制两个身体。」
阿德里安淡淡答道。
「虽然只是我的猜想……我和瑟雷尔曾经在我四百零四年忌日当天意外见过一面,或许是因为这样引起了他的兴趣,才会有了伊莱.温斯特寄住法瑞恩公爵府这件事吧。」
「既然这样……温斯特剑圣对你有意思,不就等于瑟——咳嗯、裴督之主对你有意思?」
阿德里安.法瑞恩就是阿德里安.克兰西、伊莱.温斯特就是瑟雷尔.克兰西……在心底将这两个等式带进宿友和银发剑圣的关系图中后,艾提安不可免地因为宿友之前难过的表现升起了浓浓的疑惑:
「也就是说,你这么多年来的单恋有了实现的可能,不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为什么你的表情……那么复杂难过?」
「……因为他不知道我是『我』,只把阿德里安.法瑞恩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孩子。」
像是连半点希冀都不敢奢求,半神阁下微微低头,让垂落的浏海遮盖住了他一瞬间难以掩饰的黯然与苦涩:
「当年他看出了我的眼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我身边逃离……四百多年前之所以会被西法趁隙而入,也是因为他对我的感情存在着极深的排拒和厌恶。尽管是在精神魔法刺激下逼出来的话语,我也永远忘不了他对着我说『恶心』、『肮脏』时的表情。这样的瑟雷尔……如果晓得阿德里安.法瑞恩就是阿德里安.克兰西,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
——会不会……又认为他是卑劣的骗子,隐瞒身分利用外表去亲近自己、欺骗自己的感情?
明白宿友的未曾出口的想法,艾提安有些心疼又有些忿忿,脱口的声调也因而带上了几分不平:
「连只和你认识不到半年的我都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犯过一次错还认不清,那你真是白对他那么好了。」
顿了顿,「我不能替你决定该怎么做,但阿德里安,但你要明白,喜欢一个人并没有什么错……就算以当年的身分立场,你的感情确实是悖德的,但你毕竟也为此死过一次了,不是吗?而且不论你对那个人抱有什么样的情感,单就事实来看,你从没有做出任何一点对不起他的事;反倒是他,只看自己想看的、要自己想要的,却忘了你根本不欠他什么……真正有错、真正该痛苦该赎罪的,都是他而不是你,知道吗,阿德里安?」
「艾提安……」
「我和你的身世很像,差别只在于我没有一个好哥哥,而那个哥哥……也没有一个好母亲。所以最开始看到令兄和你相处的样子时,我心里一直很羡慕。」
说着,褐发少年安抚一般地、朝着有些怔忡的宿友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
「但现在,知道了你的事情后……我只羡慕『那个人』,能够有你这么好的父亲兼老师,不论什么时候都将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
「……即使我是个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感的『父亲』?」
「如果是我,看到老师这么痛苦……一定不忍心拒绝吧。」
艾提安轻轻搂住了因他的话而彻底呆滞、模样无助得如同孩子一般的友人,即便记忆里魔武学院前那座雕像的模样此刻已清楚地于脑海中浮现,他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对怀中身量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的伪少年萌生了浓浓的怜爱。
而褐发少年虽不宽广、却足够坚定温暖的怀抱换来的,是阿德里安唇角一抹释然的笑。
「谢谢你,艾提安……」
「刚刚不是说过了?我们是朋友,互相支持安慰本来就是应该的,不用谢。」
说完,又自使力紧紧抱了怀中的伪少年一下后,艾提安才松开了手,带着笑由床边站起了身。
「好了,你休息一下吧!我也要去弄点东西吃了。你的份我会做好留着,等你睡醒想吃再吃吧!」
「嗯。」
——而回应的,是金发少年虽然称不上阴霾尽去、却也比之前轻松了不少的柔和表情……
15、Need a hand? 1
尽管知道真相的当下艾提安一直表现得非常镇静,但事后,他还是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得以真正消化完那些足以震撼整个努泰尔大陆的事实。
——阿德里安.法瑞恩就是本已殒落的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
——银光猎隼伊莱.温斯特其实是大陆公敌、裴督之主瑟雷尔.克兰西的化身。
——精神系传奇西法.恩塞德才是当年杀害阿德里安.克兰西的幕后真凶,裴督之主只不过是被陷害利用的代罪羔羊而已。
艾提安早就过了那种单纯天真、认为是对的就该勇敢站出来争取的年纪,所以他没有问阿德里安为什么不和徒弟相认、为什么不揭破西法.恩塞德的嘴脸,也没有主动去找银发剑圣挑明一切。
他只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合格的树洞,将听过的一切通通埋藏在心底,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就连对待某个金发伪少年的态度,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如果要说有什么比较显着的影响,除了二号楼两个宿友聊天的时候不再需要遮遮掩掩、说一半留一半之外,就是艾提安心底「怪胎之王」的名号,已经由兰尼斯特主席身上转移给了自家宿友。
九级治愈师、炼金匠师什么的……和目前实力随时可以突破圣阶、真实身分还是半神的阿德里安比起来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但就算清楚自家宿友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样纯真不知世事,艾提安也依旧无法减轻心底对对方的担忧。
因为那个金发少年的壳子里装着的,是一个早就满身伤痕的灵魂。
如果阿德里安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十几岁少年,就算真的被银发剑圣哄骗着做了些什么,只要后者哄人的手段足够高超,也不至于让宿友的情绪有太大的起伏;但真实的阿德里安……以他对徒弟的感情,如果那位裴督之主又一次做出什么伤人的事——不论是有心还是无心——对这位伤痕累累的空间半神绝对是灭顶之灾。
艾提安不是没有试着劝过阿德里安赶快突破圣阶、尽快消除「心疾」这个隐患;但突破圣阶、就意味着他之后数百、甚至上千年间都会维持着现在的样貌,让空间半神阁下实在有些难以接受——前生,他因为直到五六十岁才突破,即使后来成为了半神,外貌也一直是老者的形象,每每让对徒弟有异样心思的他越发感觉自惭形秽;所以这辈子就算已不奢求什么,也依旧对成圣后的外表有着外人难以想象的在意。
这种烦恼在褐发少年看来无疑有些奢侈;但他毕竟不是阿德里安,除了要对方承诺会好好照顾自己之外,也没办法多做什么。好在说服了他之后,无需再隐瞒身分的阿德里安很快就把心思放到了如何提升宿友的实力上,让艾提安一方面再次迎来了繁忙但愉快的学习生活、一方面也因为对方注意力的转移而稍稍松了口气。
阿德里安不愧是努泰尔大陆近万年来的最强者,尽管艾提安一直坚持着不想分心学习魔法,昔日的空间半神阁下也依旧靠着自身对能量运用的理解,在他练习斗气和武技的时候提供了很多的帮助。
有宿友的指导,即使艾提安因故婉拒了银发剑圣的种种「好意」,实力提升的速度也依旧不减反增——当然,为了不引起银发剑圣的注意,阿德里安还用了些手段帮他做了遮掩——让一直把「成为强者」作为眼前主要目标的褐发少年在学习得越发起劲的同时,也不禁对两人的相识和相交有了一些感慨。
——他想,和阿德里安成为宿友,无疑是他截至目前的人生里最大的幸运了。
会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阿德里安的身分与实力,更是因为他们都是经历过背叛、有著名为「过去」的阴霾的人。所以在彼此仍互相有所隐瞒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建立了相当的默契;对于阿德里安利用灵魂誓约束缚友谊的事,艾提安也没有任何的异议。
对他来说,信任这样奢侈的东西,也只有年幼无知的时候才会随意交付;比起「我相信你」之类的空话,实质的契约束缚无疑更要来得可靠许多。
所以兰尼斯特虽然是让他得以收获这份「幸运」的主要推手,艾提安对这位学院主席的态度也仍旧维持在「友好」和「不刻意防备」的程度上,距离「信任」依然有着相当可观的距离。
他会在遇见对方时给予一个善意的微笑、会在晚餐有多做一些时分一些给这位邻居、会在刚好同路时和兰尼斯特一起从魔武学院走回艾梅兰;但不论再怎么清楚学院主席的正直、细心和善良,他也依旧牢牢持守着双方相处的界线,绝不让对方有任何侵入内心的机会。
因为艾提安很清楚。
他很清楚兰尼斯特的人格魅力,也很清楚这份魅力对自己有着多么大的影响力。能够让他萌生「信任」这种想法的人,一旦他真的交付出了信任,再想退回原来的界线之后就十分困难了。
而现在的他,还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承担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所可能带来的后果。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同时尽可能地将心思放在学习上,用对实力的追求去克服心底躁动的渴望。和阿德里安之间的彼此坦诚让艾提安得到了一段相对清静的日子,却没想到他才刚稍稍放松了对宿友的关注,他心底一直担心的事,就真的发生了。
——艾提安无法想象,如果他今天没有因为课程调整提早回到宿舍,迎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看着床上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却好歹勉强保住了一命的友人,褐发少年从没有一刻这么感谢过自己因过往的经历而养成的防范于未然。
如果他没有请送药来给阿德里安的瑟琳娜将一部份的药交给他保管、如果他没有央求阿德里安做几张缓和术的卷轴备用,即使他在对方断气前回到宿舍,也绝对没有可能在治疗师到来前留住阿德里安不断流失的生命。
回想起对方浑身冰凉地倒在起居室地板上的模样,即使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眼前人的气息也已恢复了平静,艾提安却仍忍不住一阵后怕。
对孑然一身的他来说,阿德里安不仅是朝夕相对的宿友,更是他身边最接近家人的存在。即使从来没有说出口,这个像弟弟也像长辈的金发少年都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所以强迫自己冷静地处理、安顿好一切之后,守在阿德里安床畔的他,就再也不曾松开宿友柔软却冰凉的手掌过。
因为,只有确切感受着对方微弱但确实的脉搏,艾提安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种「他确实将人救回来了」的安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