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是个大孩子的晏甘泊还怀有很大的好奇心,鬼使神差的,他偷偷的跟了上去。
于是他看见那两个人毫不怜惜的把孩子扔进了院墙角落里的柴房,并且骂骂咧咧的给房间上了锁,嘶吼着对屋内的孩子说了句“老实点”就离开了。
晏甘泊看得清楚,那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子,长得俊秀极了,明显是被人呵护长大的,现在却被人推来搡去的弄的满身伤痕。
他忽然就有些心软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本该是在父母身边被好好呵护的,尤其是这个小家伙长得这么招人疼,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有多么狠心,小小年纪就把他送到行云教来受人欺凌。他觉得一定是这个孩子的父母欠了行云教的债务却还不起,无奈之下,只好拿孩子来抵。
在行云教的这些年,这种事情他没少看见。
只是这个孩子看起来让人格外的舍不得他受苦。
晏甘泊自己是孤儿出身,从小没人疼爱,此刻他却感觉和小家伙有些同病相怜,有父母又怎样,还不是这个情况,连他都不如。
环顾四周,确定了周围除了自己并没有别人,晏甘泊磨了磨牙转到屋后,把堆在墙角的一堆干草扒拉开,就着一个低矮的破洞钻了进去,钻进去以后他又迅速把那堆干草拨回原状。
这个洞的存在只有他知道,训练的时候他有过失误被师傅关进来过,无聊之下摸摸索索了半天他找到了一个天然的小洞,又徒手将它挖大可以供人进出,用干草掩上以后谁也看不出来。
毕竟柴房从来不会有人去打扫。
柴房里的孩子显然很是疑惑晏甘泊的到来,虽然身体很虚弱却依然很警惕的坐了起来,和晏甘泊对峙。
晏甘泊急忙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又放柔了声音轻声安抚他。但是很显然,这个孩子与他曾经都见过的孩子都不一样,他并没有因此对晏甘泊放下戒备,反而神色愈加警惕。
晏甘泊既无奈又感觉有点心疼,这个小家伙看起来就像是刺猬一样,浑身竖起满身的刺想要保护自己,然而人毕竟不可能天生就是刺猬,不知道是受到了怎样的伤害,现在这个孩子才会这么敏感。
“你怎么来到了行云教?”晏甘泊试探着轻声发问,预料之中的,他的提问石沉海底没有回音。
“不管怎么样,你现在都已经来到了行云教。我也是教中人士,以后在教中就相互多多照顾了。”晏甘泊看出小家伙对行云教的不满,只好旁敲侧击的点拨他:如今都已经到了行云教了,已经既成事实了,就不要再做无谓的反抗了,平白惹得自己受伤。
没想到之前不管怎么样都不出声的孩子此时此刻却咬牙切齿的反驳道:“我不会呆在行云教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的。”他的唇都要咬出血来,让晏甘泊立刻止住了话头,不敢再去试探他。
“华庭……他该被千刀万剐!我若不死,迟早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没想带晏甘泊不敢再问,小家伙却自己喃喃自语起来,似是一时不能抑住充斥在心中的满满的恨意。
饶是晏甘泊与教内大多数人不同,对教主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敬畏之感,也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他心中疑问重重,这样对教主恨之入骨的孩子究竟是怎么被带入教的?他和教主之间到底是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
然而他心中更多的是,对小家伙倔强的表情的心疼。
大约这世上真的是有眼缘这种说法,晏甘泊此时就觉得这个孩子很合自己的眼缘。
他有心去安慰他,却又担心自己的嘴笨反而让他更受伤害。正在晏甘泊绞尽脑计的时候,他却敏锐的听到了屋外正前方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来不及多说什么,晏甘泊友善的冲着孩子笑了笑,就又顺着屋后的小洞,悄无声息的回去了。
那个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再见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换了一个性子。
沉默寡言,温顺有礼,看起来和那天像是受伤的小兽的样子截然不同,甚至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自己也毫无印象。
然而自己对他的结交之心并没有因此熄灭,他依旧对这个孩子不自觉的投以特别的关注。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孩子叫做危陌尘。他是被教主救回来的叛教者的孩子。如果他和危陌尘之前没有见过,他不会对这个说法心怀疑虑,因为现在的危陌尘确实对教主极为感激,然而正是因为他曾经看见过对教主心怀恨意的危陌尘,他才觉得总是有哪里不对。
几次试探无果,晏甘泊只好把这个疑问埋藏在心里不再去想。
危陌尘是这一批人里面最晚加入死士训练的,也是年龄最小的,然而他却是最优秀的,每每做得最好,连严苛的武功师傅和夫子都每每对他和颜悦色。
晏甘泊看到这些,很奇怪的从来没有在心中对此产生过妒忌,相反,他会感觉到为危陌尘高兴,为他的优秀骄傲。
这种莫名其妙将危陌尘的划为自己人的感觉,晏甘泊并不能解释,但是他乐于接受。
一起参加死士训练多年,当两个人最终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这友情随着时间而发酵,最后他们成为了挚友。
然而他们的境遇却大不相同。
晏甘泊凭着自己的实力与努力一步步的爬到了刑堂堂主的位子,而实力与努力并不弱于他的危陌尘却至始至终不能得到任何提拔。
甚至常常被教主招去训斥。
那是晏甘泊第一次明确的意识到自己对教主有所不满。
这种不满随着危陌尘的不公平待遇而慢慢加深,直至最后,当危陌尘被华庭留宿的时候,他忍不住一拳打向墙壁,而当手上受了伤出了血却还不及心中疼痛万分之一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对于危陌尘的心意,也愈加憎恶华庭起来,私下里,他已经完全不愿意称呼华庭为教主了,但是在危陌尘面前,因为陌尘对于华庭的忠诚,他却还是不得不改口。
因为陌尘对于华庭的一切作为都隐忍而不反抗是因为他自觉华庭对他有恩,所以晏甘泊想消除华庭对于陌尘的恩,他始终记得当年初见时的情形,所以当他偶然间翻出当年死士训练时最早的同伴卫一的遗物时,他终于找出了那条线索把一切串通了。
可是他不敢说,他怕危陌尘会选择离开,像是危陌尘那样优秀的人,一旦真正的进入江湖,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独有的璞玉,所有人都能轻而易举的发现他身上的好。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如此自私,心思是如此丑恶,可是即便是这么自我厌弃着,他也还是忍下了开口的冲动。
直到危陌尘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华庭投入地牢,这一年来,华庭对于陌尘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了,看着狼狈不堪的危陌尘,晏甘泊发现他再也不能给自己找任何借口不把真相告诉危陌尘了
。
然而就算他心中对于陌尘身世的猜测了各种各样的情形,他也从来没有想到,真相会是那么残酷而又不可思议。
看着整个人性格大变的陌尘,不,应该叫他云轻了,晏甘泊感觉自己心痛极了,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女子,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对云轻表白了。
他知道的,云轻最开始喜欢的就是美丽纤细的姑娘,而不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在经过华庭这件事以后,他会喜欢男人的可能性更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想放弃。
直到很多年以后,晏甘泊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偷吻了云轻了到底是对还是错。错就错在他让云轻知晓了自己的心意,让他不得不独自离开,对就对在正是那一吻,让他被云轻知晓了心意,这才有可能会有以后的在一起。
因为,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云轻发现的话,说不定他真的会以朋友的身份陪伴云轻一辈子,然而也仅仅止步于朋友。
那三年间,他虽然一直是一个人在奔波,然而每次都与云轻到达一个地方,每次都能等到云轻,他的心里也是愉快的,他一直有种错觉,他是在和云轻一起行走江湖。
以一种更能让人永久记住的形式。
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当他听到云轻的那句“我们一起走吧”的时候,晏甘泊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已经不敢去期待的美好结果就这么被捧到了眼前,这让他感觉不真实。
然而被待到师家老宅祭奠云轻父母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云轻不是随意的人,他既然愿意带着自己来祭拜父母,那这就是许自己共度一生的无声的承诺。
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样想着晏甘泊深深德对着云轻的父母叩拜,每拜一下就在心里默念一句话。
“我会一直陪伴着云轻到老。”
“不论天涯海角。”
“直到——死同穴。”
第30章:华庭番外
被师云轻连刺三剑的时候,华庭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了。
当然,他确实是真的死去了,然而,他却又以另一种形式这样纠结的活着:他成了一个鬼。
没有身体,不能发出声音,甚至不能移动……他就一直被束缚在自己倒下的那个地方,就算后来有人将他的尸体收走了,他还是只能呆在那里。
他看着师云轻冷静的处理行云教的事物,看着莫沙白对着自己的尸体流露出不忍然后又收回,他看着人群来来往往,到最后,偌大的行云教空无一人,就只剩下他一个孤魂野鬼静静的呆在这里。
一切都归于沉寂了。
他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这一片不变的景物,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不知道世事的变迁,于是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的将自己短暂的一生仔细回想。
他是行云教前任教主一夜风流的产物。没错,他真正的身份就是这么见不得光,只是现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他母亲不过是个倚栏卖笑的青楼女子,在和前任教主虚情假意春风一渡后就有了他,而那时,她甚至不知道他父亲的身份。对于母亲来说,他不过是个妨碍她做生意的小讨债鬼,如果不是胆子不够大,他早就在刚被她生下来的时候就被扼死了。
从小呆在这样一个肮脏的地方,见惯了迎来送往的戏码,他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很多。所以当他的母亲几经辗转之下打听到他父亲的身份,决定将他送过去,既能少了个包袱又或许还能拿到一大笔钱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对。
反正他也从没有对她有过那种名为眷恋的东西。
在行云教的日子也并不算好,老东西,啊,他一向是在心里如此称呼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的。老东西本身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与他这个外来的不同,那几个好歹是老东西有名分的妾生下的,要比他“高贵”些。
虽然他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抓住一切机会看书习武。
但是小的时候或许还无所谓,在他年龄渐大以后,他的那些所谓哥哥们的动作就越来越大了,各种暗杀防不胜防,华庭有时候真的很想告诉他们:我对这个位子不感兴趣。但是你们这样防我,我反而对那个位子有了一种势在必得的渴望。
在实力还不足以保护自己的时候,华庭选择了外逃,反正那个老东西也不会在乎他的死活。
在最凄惨的时候,他遇上了莫沙白与师清越。那次围攻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他虽然以不要命得狠劲突围成功,但是最后自己也没有动弹的力气了。
是寻找食材的莫沙白将他捡回了营地,最后又和师清越将他保护了一路。
那个时候,他在心里一边接受他们的帮助,一边嘲笑他们,一看就是两个涉世未深的人,明明年龄也都不小了,却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甚至不弄明白所救之人的身份就这样愚蠢的将人带了回去,迟早有一天要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
然而,就是这样原本一直唾弃着他们只想着利用他们的华庭,最终与他们结拜。
华庭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愚蠢万分,居然会喜欢上师清越。然而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师清越长相俊美,气质优雅,在年少的华庭看来,就算是他完全没有任何心机,也不妨碍他的优秀。见惯了各种丑恶,这种真正纯粹的人才尤显可贵。
尤其他对待自己如此温暖。虽然华庭清楚的知道,师清越只是和莫沙白一样,把自己当做弟弟看待。
但大抵心里阴暗的人都是这样,在厌恶着光的同时,一旦生命中出现了触手可及的光,却又会忍不住用尽全力去抓住。
恨不得据为己有永不放手呢。
华庭一直刻意忍耐着这种渴望不让师清越察觉出痕迹,然而在得知师清越即将离开的时候,这种忍耐濒临极限开始崩溃,他忍不住在师清越临行前将那份感情说出了口。
然后?没有然后了。
没有了师清越,他也不愿再待在莫沙白身边,选择了离开,进一步强大自己。
他返回了行云教,几年的历练下来,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狼狈出逃的孩子,与之相反,他的能力已经可以入得老东西的眼了。
可是也就是在这时,他知道了师清越即将成婚的消息。
他不敢去见师清越,却也不甘心就让师清越这么顺顺遂遂的真的远离了他的人生。他交代了自己的属下假装成自己朋友的样子,前去师清越那里向师清越讨要他的玉笛。
师清越之所以被称为“玉笛公子”与那只玉笛有很大的关系,那也算是师清越的成名武器了。如果能将那只玉笛要来,那么师清越光是每次思及玉笛都会联想到他,不怕他将自己忘记。
而且如果能将那只玉笛要来,就说明他在师清越的心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虽然那与爱情无关。
事情果然如同华庭所料,他顺利的拿到了那只玉笛。但是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莫沙白的那一封信。
他将玉笛好好保存,那封信……虽然不至于扔掉,但也是随手一放并不在意。
莫沙白不知道,华庭心中却是明了,以莫沙白现在的势头,将来他成为正道魁首指日可待,而自己若是接手了行云教,那么邪道之主的名号必然也会一道到手。
两个人在未来注定是要成为敌人的。
日子一过就是十年,江湖上传出“玉笛公子”要为爱子大办十岁生辰礼的消息。彼时华庭也已经在老东西死后成功上位五年。
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华庭本就躁动不安的心,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以后,简直像是冲破了什么禁锢一样,支使着华庭抛却理智动身前往师家。
华庭看得清楚,在看到自己的那一霎那,师清越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两个人之间时隔十多年再次说话,那种疏离的氛围是怎么都掩盖不掉的。
华庭又抬头观察他的妻儿,他的妻子果然一如江湖传闻的那样,是个文静贤淑的美人,孩子也聪慧可爱。
心头忽然就涌上一股焚烧一切的妒火,为什么在自己不能对他忘怀的时候,师清越就可以过得如此幸福,如果不是自己前来找他,他是不是就会永远把自己忘在角落。
师清越的妻子和孩子都很有眼色,看他们像是要叙旧的样子,都默默退出了,随着他们的离开,屋里的气氛就立刻更加沉凝起来。
华庭一言不发的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里面倒出来的东西不出意外地让师清越神色一变,整个人都颤了颤。
那是十多年前,师清越曾经或买或送给华庭的所有小东西,本就是不值钱的小玩意,这么多年下来,该褪色的褪色,该腐朽的腐朽,都已经陈旧不堪了。
“你看,你当年送我的所有东西我都还好好保留着……”
“……你不用再说了。”师清越将拳头握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不等华庭讲话说完,就先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说什么我大概知晓,但是就到此为止吧。汀桦,我对你没有那种感情,今天我就当做你没有来过。”
华庭至今还记得自己听到师清越的话的时候那种暴怒的心情。他反手就将那些被他珍藏了数十年的东西扫到了地下,甚至不解气的踩了又踩。可是就算如此,他还是不能平息心头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