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罗杰回话了:“嗯,郑家嫂,你来赶场了?我们帮别人看一下摊摊,你也来选两件?”好家伙,这罗杰平时都不怎么说话,可一出口,就一套一套的,顺溜了。涂玉泉想,果然是环境造就人才啊!
“要得呀,我看一哈有不有合适的。你们这些衣服是啷个卖的哦?”
罗杰报了价。郑家嫂一听挺便宜的。她选了一条男式长裤和一套小孩衣服,外加一件女士花衬衣,一共是十五块钱,但她没有立即付钱,而是抱在手上:“哎哟,罗杰,你嫂子我来买你就再便宜点撒。”
罗杰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就把目光投向了涂玉泉,涂玉泉摇摇头:“郑家嫂,你来照顾我们的生意,按理说,就是给你带来都没关系,但是,你看,我们卖得便宜,一件衣服也就赚几角钱,就指望薄利多销才有点赚头,别人店里的这些衣服卖么里价,你是晓得的,我们这是实在少不起了。”
郑家嫂听他这样说,虽然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但是,她就是还想说点什么,不过被涂玉泉笑眯眯的打断了:“郑家嫂,要不这样吧,我们的衣服实在是少不起了,不过,我这儿还有几个气球,你拿回去给小侄女儿玩吧。”说着从包里摸出三个圆气球,递了过去。
郑家嫂一下子眼睛就亮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说着“那啷个要得呢”,手还是接过了气球。她本来就没报太大希望,凭白得了三个气球,买还要三角钱呢,她爽爽快快地付了钱。
涂玉泉微笑着看着她的背影,其实,给她少价也没什么,只是,这不只是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水库村的事。她这回去一宣传,整个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一个少价了,难道其他的还能不同样对待吗?这种麻烦就应该扼杀在萌芽里。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小摊摊上的衣服已经所剩无几了,涂玉泉看差不多已经散场了,于是和罗杰、魏泽海清理了衣物,装进口袋,然后回去。涂玉泉买了笔和本子,用来记账。今天总共卖了三百零五块钱,除去这些衣服的进价,净赚了一百四十多块,记下帐,涂玉泉又给罗杰和魏泽海每个人十五块,两人都兴高采烈地说下次还要跟他一起卖衣服,涂玉泉也不知道下次具体什么时候能去,只说让两人在家里等着,他有时间了再来通知他们。
魏老师在刚下车时自己就走了,现在他们三人一路回家,一路上止不住的欢喜,连罗杰都话多起来,跟魏泽海设想着未来。三人在村头分路时,涂玉泉嘱咐道:“别光记得高兴了,先想好怎么和家里大人交代吧。”每个人都可以找不同的借口,可效果是很短暂的,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不老实得实话实说就好。不过,自己该怎么和家里商量呢?涂玉泉有些头疼。
没多久,涂玉泉就回到了家里。现在应该已经两点多了吧,通常从九树槽回来都得走一个多小时。进屋的时候,涂大军、朱成英和涂玉菊正在吃饭。由于不是上学的日子,家里的饭都是很晚的,两点多吃午饭,就是上辈子涂玉泉也经历得多了。
见到涂玉泉回来,朱成英忙招呼他吃饭。涂玉泉这才发现,他一上午光记得卖衣服收钱了,连饿都没感觉到,饭也忘了吃,这下看到饭,才感觉到饿。
他自己去灶屋拿碗盛了碗稀饭,一口喝掉小半碗,才坐到饭桌上。桌子上摆着一大碗凉拌黄瓜,和千年不变的孔洋芋。
这时涂玉菊已经放下了饭碗,她实在是好奇,涂玉泉带回来的尼龙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哥哥,我看一哈口袋里装的是么里。”说着也不管涂玉泉同意没同意,就直接动手打开了口袋。显然,朱成英和涂大军也一样好奇,吃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侧头望着涂玉菊的动作。
涂玉菊从口袋里提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递给朱成英,然后继续从尼龙口袋里翻出一件小女孩的花衣服,打开,然后欢喜地问涂玉泉:“哥哥,你还给我买了衣服的啊?”可再一看,就发现不对了,这也太小了吧。“哥哥,这个太小了,我穿不得!”涂玉菊语气里带了点小埋怨,嘴巴也跟着嘟了起来。
“不是的,你的衣服在这个塑料袋子里。”涂玉泉指指朱成英抱着的塑料袋。
朱成英正要附和涂玉菊的话,听他这样说,立刻就打开了塑料袋,从里面一样样的拿出衣服和裤子,哪样是谁的,一目了然。朱成英是欢喜的看衣服,涂玉菊还跑到房屋里试去了,而听涂大军的脸过了最开始的新鲜,就一点一点的黑了下来,涂玉泉一看他那脸色,苦笑:我就知道!
即便是上辈子,后来日子过得好些了,涂大军也是不愿意买新衣服的,他对衣服的穿要求就是冬天穿着不冷就行。所以朱成英给他买衣服或者裤子,他总是不高兴,有时候还要吵人:“我那件都还是好的,你有买恁个些,晓得买恁个多做么里!”即便涂晓燕的母亲过年给他买的新袄子,他也能让它第二年还是新的。
涂玉泉没有往涂大军的枪口上撞,他知道,涂大军不会立即爆发。
涂玉菊穿着新衣服,蹦蹦跳跳的出来,在屋里转了个圈,像只花蝴蝶一样的等着夸赞:“妈,哥哥,好不好看?”
“好看。”朱成英笑眯眯地夸到,“想不到你哥哥还会买衣服!合合适适的。”
顿了一下,她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转向涂玉泉:“你哪儿来的钱呢,买这些衣服花了不少钱吧?我给你的二十块根本就不够吧?”
涂玉泉正在犹豫该怎么跟她说,而她一看涂玉泉吞吞吐吐的样子,立即大叫:“该不是这些钱是你偷的?我么里时候教你习这种手脚的?你是跟哪个学的?”
涂玉泉知道她误会了,立刻大声反驳:“不是的,不是的,我啷个会做这种事嘛……”
还没说完,朱成英立马把话接了过去:“那你这些钱是捡的?”
涂玉泉被她自作聪明弄得哭笑不得。农村有种说法:捡了钱就要立刻用完,不然就会带来霉运。所以,朱成英以为是涂玉泉捡了钱必须用完才买了这么多衣服。在她眼里,她老实而年幼的儿子是不可能有其他办法弄到钱的。涂玉泉感到有些无可奈何。
“我自己赚的。”涂玉泉开口了。这些事,瞒着也始终不是个办法,既然迟早是要知道的,倒不如早些告诉他们,有些理念,要慢慢灌输给他们。
然后,他把卖气球娃娃和衣服赚钱的事大致讲了一下,当然,在他的话里,钱赚了,可没有实际的那么多。他做生意赚钱就已经很令老实巴交的朱成英和涂大军受刺激了,要是太多,那他们肯定不会相信。另外,无论怎么样,他大手大脚花钱买衣服的行为在涂大军心里是坐实了并且不喜欢的,但是脸色却稍微缓和了些。
朱成英和涂大军都听得半信半疑,涂玉泉还拿出了没有卖完的气球,证明他并没有说谎。涂玉菊一见气球,立即抓了过去。
“那恁个说,现在那个口袋里的衣服都是今天没卖完的了?”朱成英指着地上的尼龙口袋。
“嗯,”涂玉泉点头,又接着说,“所以,爸爸,妈,我想继续卖衣服,如果不继续卖,这些剩下的衣服,我们有穿不得,只有亏了,连赚到手的钱都要亏出去;如果继续卖的话,不仅不会亏,而且还会继续赚钱。要的不?”涂玉泉望着涂大军。涂大军在小事上几乎不管,但这时候,只有他点头了才算数。
“不行,你这是投机倒把,是违法犯罪,抓到了是要坐牢的!”涂大军想了一下,坚决反对到。
涂玉泉一听,急了,这顶大帽子他可背不起:“哪儿是的,现在改革开放了,国家都要鼓励发展经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发展商业,我做点小生意,啷个就是投机倒把了?再说,你看街上那么多卖货的,要是都是投机倒把的话,他们啷个没有去坐牢?”见涂大军眼神没那么坚定了,涂玉泉总结到:“所以,我就做点小生意不算是投机倒把,更不会被抓去坐牢!”
涂大军没再坚持:“我先想一哈,这个事过两天再说。”涂玉泉也没再多说,话太多反而起反效果。
最后,他叮嘱三人,卖衣服赚了多少钱,自家人知道就好,不要拿出去张扬。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涂玉菊和朱成英都是爱炫耀的人,出去一乱说,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看着朱成英和涂玉菊一脸郑重、肩负重担的样子,涂玉泉笑了。
之后涂玉泉又在涂玉菊和朱成英的询问下讲了夔城的见闻,听得两人啧啧称赞:县城真美。
13.喜讯
涂玉泉这两天过得很轻松,不管涂大军同不同意,他都是要继续卖衣服的,只是,他不想和家里闹得不愉快,而且,毕竟,他现在才十三岁。
不同于涂玉泉的轻松,涂大军这两天可谓是忧思重重了。他在让和不让中间犹豫不决。事实上,他是更倾向于不让涂玉泉再做生意了,他的潜意思里面,做生意不是正门路,靠不稳;但是,那天听儿子说的那些,确实让他心动了,家里没钱,种田收成也不大,一年上头,一年忙出头,全家人一套冬衣都穿不上,经常就是上半年借钱,下半年还钱,要付高额的利息,活儿都帮别人干了……
第三天上午九点多,天气也热,全家人干了一大早的活儿,现在正在吃早饭,突然外面的狗大声吠了起来。
涂玉泉也没在意,只等狗叫声近了,感觉人都走到了涂家的地坝边上了,朱成英出去给别人赶狗,看看来的是谁。
涂玉泉喝了一口稀饭,含在嘴里还没吞,就听见朱成英的声音:“哎唷,是魏老师来哒呀,稀客稀客!快进屋来坐!”
“哈哈,不稀不稀(方言,湿的意思,跟干相对),今天都没下雨,干得很!”说完还哈哈的笑了。
涂玉泉听到外面的对话,赶紧起身,搬了把椅子放在大门边,此时魏老师正一脚踏进大门,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男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涂玉泉招呼魏老师坐,然后又搬了把椅子,放在大门的另一边,请那个男人坐下后,去拿了两个碗,倒了两碗茶,笑着请两人喝茶。等两人喝完茶,接过茶碗放回去,才坐到桌子旁继续吃饭。
朱成英和魏老师客套,问他来有什么事。
魏老师笑眯眯的介绍跟他一起来的那个男人:“这位是县里夔城中学来的刘老师,今天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涂玉泉听了这介绍,夔城中学?他心里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
那位老师也不含糊,直接就接话过去:“首先呢,要恭喜涂玉泉同学哈,以一百九十八分的好成绩获得了乡镇小学毕业考试的第一名。在一个,我今天专程过来,是要通知你,你被夔城中学破格录取了,以后初中就可以到夔城中学来读了。”说着,还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这是录取通知书,“你看一下。”
涂玉泉起身接过来:“谢谢您!”然后扫了一眼,上面就说他被录取了,要交什么费用,什么时候报名等,右下角还有一颗鲜红的招生办的印章。“劳烦您亲自跑一趟!辛苦了!”
“呵呵,有什么劳烦的,能给你们带来这个好消息,辛苦也不算什么,哈哈!”这人可真会说话。
没有多久,那位刘老师就提出要走了,说趁着上午不热,早点回去。涂大军留午饭,那位老师也推辞了。朱成英忙说:“等等。”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十几个鸡蛋,又把鸡窝里正在下蛋的母鸡撵出去,捡了两个,一共凑齐了二十个,装到塑料袋里面,提给刘老师:“刘老师,大老远的劳烦你跑一趟,我们这个山村里也没得么里好的,就只有这几个土鸡蛋,你莫嫌弃!”刘老师本来还要推辞一下的,但见朱成英脸上一脸诚恳,也就道了谢,收下了。
送走刘老师和魏老师,整个家里没有了先前的平静。朱成英和涂大军先是一阵高兴,是啊,儿子考第一名,被县里的中学录取,怎么讲都是无上的荣誉,他们涂家祖祖辈辈下来,这样能干的,他们的儿子可算是第一人,周围十里八乡的,就数他们儿子读书最厉害了,说出去,他们腰杆都挺得直了,扬眉吐气了。练涂玉菊也知道:不得了了,县里的老师专门来请她哥哥去读书!
然而,这些高兴愉悦没有持续一会儿就被涂玉泉打破了,他说:学费是一学期一百八,住宿费三十,搭火费(注1)十块,学杂费另行通知的时候,涂大军和朱成英呆住了:这也太贵了,我们家里啷个交得起?一时间,两人心里五味陈杂,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好。确实,这一学期二百二,一年就要四百四,还不算学杂费、零用钱,这简直就是土匪、棒老二,抢钱啊!
涂玉泉抓住这个机会,立刻煽风点火:“一年要花恁个多钱,我晓得,家里花不起,你们就让我去卖衣服嘛,照这个势头下去,肯定可以把学费挣回来。”看着涂大军眼神中的动摇,涂玉泉再加了一把火:“难道你真的忍心眼睁睁地看到我就因为没得钱,而读不成书?”这话说得有些重了。
“去!”涂大军终于发狠了,红着眼睛从嘴唇间挤出了这两个字,“继续卖衣服。”
涂玉泉换了身衣服,收拾好钱,就准备出发,涂大军开始一声不吭,最后叫朱成英帮忙找了衣裤换上:“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不放心。”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以及最朴实的行动,让涂玉泉心中狠狠感动了一把。爱不是经常挂在嘴边的,它只是关键时候的一句“不放心”。
原本涂大军想要坐船,因为船费比车费便宜。但是涂玉泉说坐船不如坐车快,如果坐车今晚就可以回来,可以省一笔住旅馆的钱,涂大军就妥协了,他觉得儿子考虑得很周到。
涂玉泉去魏泽海家给他打了声招呼,明天上九树槽,并且让他通知涂玉泉,说完就和涂大军上路了。
这次涂玉泉总共也就带了之前剩下来的二百七十多块钱,本来朱成英让他把家里的几十块也带来,涂玉泉拒绝了,家里零零碎碎的要花钱,他都拿走了也不方便。顶着大太阳,涂玉泉和涂大军在路上奔波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进了城,下车时,两人都有些晕车,很不舒服。
涂玉泉找了个小馆子,两人吃了点东西才缓和些。时间有些紧缺,涂玉泉也不磨蹭,吃过饭就带涂大军去进衣服。
到了服装批发部,那里的老板还记得涂玉泉,毕竟才没过几天,而且像他们三个小孩这么大的来进货的实在是仅此一例。听说涂玉泉又来拿货,那老板直惊叹涂玉泉生意好,问他怎么销的,涂玉泉笑而不答,只问他又进了两百多块钱的货,高兴得老板眯了眼。
送走涂玉泉,那老板还在心里感叹,这个娃儿不简单呐,上次是他带着两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一看就是首次进货,却丝毫不怯场,一副熟练老手的样子;而这次虽然跟了个大人,看样子应该是他父亲,但全程他却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木讷地站在那里,只是在付钱的时候,眼睛里才多了一丝灵光。呵呵,和他搞好关系总没错,一次进货能让自己赚不少钱,他还说,下次还要来进货,嗯,下次给他算便宜点吧,可不能让别家把他抢去了!
进完货,装好后,涂大军一人把个大口袋扛到肩上,涂玉泉在前面带路,他跟在后面。到车站买了票,等车的时候,涂玉泉问涂大军:“爸爸,要不你以后就跟着我进货、卖货?”
涂大军立刻反驳:“我天天跟着你跑,田里啷个办?恁个多活路那个给我做出来?”
涂玉泉低下头,没有接话,心想:我请人帮忙花的钱可比你一天挣得多多了!但是他却没有说出来。田里的活儿确实多,虽然有些可以缓一缓,但在涂大军眼里,那才是最靠得住的营生,耽搁不得。在这个世代种田的庄稼汉眼里,离了田,就像是鱼离了水,是活不下去的,即使是上一世的几十年以后,他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都没有改变,所以六七十岁的时候,他还在种田,勤勤恳恳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劳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