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蒋崇琴留下半条命被人从大牢里抬了出来。太子继位,顶着压力娶了出身卑微的蒋婉儿为妃,只是这个犯过牢狱之灾的兄长降格为同门的师兄,与皇家攀不上丁点亲缘,甚至到华妃娘娘去逝,他也无缘再见一面。
“你想什么呢?”
蒋崇琴听到皇上的声音回过神,顿了一下回复道:“来时听王公公说,您与太后有生间隙,在下以为……”
“你以为什么?真当是她像抱孙子想疯了吗?”韩辛戌沉下口气,眼神里满是厌弃:“她不是想孙子,是想儿子!母后这两年越发糊涂,不知听了谁的谣言,竟然信起了兄位弟承。她打着大儿子、小儿子全当一遍皇帝的如意算盘!”
看起来挺精明的人怎么会有这种荒诞的想法,蒋崇琴听完愣了下神。正所谓空穴来风必有缝漏,他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传闻——齐地的京军要被调走三分之一去守边防:“皇上,此事不能妥切!”
韩辛戌挑挑眼角,冷笑一声:“妻子是朕的,江山也是朕的,处处让人任人拿捏,还做什么皇帝!不是朕不想做好儿子,好兄长,只是被逼得无路可选,要怪就怪他们自己得寸进尺!”
蒋崇琴点点头:“从前皇上总是犹犹豫豫,万事都想两方讨好,结果谁也不买账!现在看清楚了当然是最好不过,外面谁都可以乱,唯您不能乱。”
既为兄弟必然是有通性的,韩辛戌在大都烧着高香念经,韩辛酉捧着散了鸡血的烈酒在通州城外的蓟县祭神鸦。
唔噜噜的怪叫从傍晚持续到半夜,小小的蓟县被火把照得通亮,窗外不时传来少女和幼儿的嘤嘤哭泣,从没见过这阵仗的当地百姓被吓得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但又忍不住好奇趴在窗户上偷偷张望。
蓟县中心空地上的火堆被堆得有五丈高,围在外周的铁栏被烧得通红,露出的细头上闪着火星。带着古怪面具的男人绕着火堆站了一圈,每个人手里都夹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小孩子打着赤脚,身穿白色的粗布衣裳,眼睛被不知浸了什么血液的布条蒙住。
长鸣的号角又一次吹起,手持羽扇的巫师蹦到了中间,手里甩着一束染着的火把,一边嘶声力竭地唱念,一边像踩了烧红的铁板一样跳来跳去。
“神鸦!降罪给这片邪恶的土地吧!”被涂得花花绿绿的巫师仰天长叫一声,然后双膝直直跪了下来:“让他们的子民受到诅咒!让恶毒串肠烂肚!让他们的亡魂永无安宁!”
号角声再起,秦王韩辛酉抿了口血酒,将装了瓷碗重重摔在地上。早就是磨刀霍霍的面具男们,大吼一声,抽刀斩下了幼童的头颅,然后把尸体扔进了火堆。
裹了件红袍子的少女被几个赤裸上身的大汉拖了上来,手脚上的铁链被拉得哗啦哗啦做响,
嘴角上的血一直不停地往下滴。
头戴怪鸟面具的男子先在巫师身边跳了两下,接着绕到她身后。少女被大汉压住跪在地上,削尖的木桩从后心捅穿过去,红色的血液湿了外袍,却听不见一声惨叫。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第三十章:仇视
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冒出头,薄雾笼着通州城里的街道,早起的小贩儿推起咕噜噜的板车走上大街小巷吆喝着包子、馒头,守城将士抖抖铠甲上的白霜看向城门外守了一夜的流民。
自从给凌淮陌写完战败请死的信,杨时令便觉得自己半拉脑袋已经交出去了,相比于前几日的惴惴不安,这两天其他一概不想,全部心思就扑在守城上,反而吃得香,睡得熟,眼睛一闭一睁,一准儿睡到大天亮。
等了半晌的传令兵看着杨时令从屋子里晃出来,便赶忙迎上去通报道:“将军,又有流民要求进城!”
战事吃紧,徘徊在外面的流民也越来越多,通州城里的粮草有限而包围却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对此杨时令也只能紧闭城门请他们去别的州郡。
“老规矩,让他们绕道去豫州!”杨时令披上战甲,紧紧腰带想也没想地回复:“以后有流民就不要问了,直接打发!第一,咱们的粮食都不晓得够不够,没能力养别人;第二,谁知道那里面会不会有秦人的细作!咱们就守住着大门,没有齐王的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开。”
传令的士兵略显犹豫,咬咬牙决定再争取一下:“将军,这次的流民和以往的不一样。他们自称是蓟县的百姓,趁夜色躲过秦军逃跑出来的,现在吵着闹着非要进通州城……他们说,秦人是吃人的饿鬼……”
“饿鬼?”杨时令闻言一愣,重复问道:“他们说没说怎么个饿鬼法?”
传令兵迟疑地点点头,脸色发白,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个婆子说她看见秦人带着鬼面具把小孩儿脑袋一下子就拧掉,然后身子放在火上烤吃了!她还说自己亲眼看见鸟头人身的怪物把一个姑娘钉死在了木头桩上……说得是怪吓人,不过……将军,我看那婆子疯癫癫的,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如若真如流民所言,那就是韩辛酉自掘坟墓。可若不是,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杨时令一时拿不准这是不是个圈套,立在原地半天没吭声。
副将周同最见不得人犹犹豫豫,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杨时令拿个主意,索性一拍大腿,提议道:“放他们进来,然后关进地牢。总之先养着,以后有用了就拉出来,没用也祸害不了人!”
“实打实的馊主意”,杨时令撇撇嘴,想了片刻,叹息道:“那是人又不是畜生,你说关了就关了,他们却还不歹闹起来!不过,周副将难得提出个能用的主意,我也不好拒绝。既然这样,你就传令下去,说流民中间可能有秦人的细作,目前收监,等查出来是谁了就放他们出来!”
“嫌馊你甭用”,周同小声嘀咕一句,看着笑得贼贼的老友,佯怒骂道:“用人计而损谋计人,此人着实不是东西!”
凡与杨时令来往过的人都知,此人向来嘴臭,张口必是不饶人。一见老实的周同骂骂咧咧,他暗自好笑,才要顶回去就看见前脚出去的传令兵又折了回来。
“报!”传令的小兵慌慌张张地冲到杨时令跟前,指着门外喘着粗气道:“凌大人来了!”
如何也没想到凌淮陌会亲自来通州,杨时令杵在原地去尚没有组织好语言,就见一瘦挑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前。皮毛油亮的花猫从主子怀里窜出来,踏着小步跳到杨时令的鞋面上,拉长细腻的声音弱弱地叫了一声。
“花生记着你的小鱼干呢!”凌淮陌难得轻松笑笑,拍拍手,把抛弃了自己的小叛徒唤回身边:“今早来时看见通州城外有流民,不知道杨将军打算怎么处置?”
凌淮陌官阶虽低,却是齐王的心腹。杨时令为官十载,其中规矩心知肚明,对他当然不敢怠慢:“末将恐流民中有秦人细作,因此已下令将这些人收监,等查明后再做处理。”
“流民间的传闻不知杨将军听说了没有?”凌淮陌把花生拎起来抱进怀里,饶有兴致地笑道:“又是吃人,又是钉木桩的,阵势搞得蛮夸张,似乎还吓疯了个老太太……”
不等他把话说完,杨时令“扑通”跪在地上,沉声道:“乌鸦的计谋是我一人想出来的,与军中将士无关。目光短浅思虑不周,此罪在我,助长了敌军士气不说,更是祸害了齐地的百姓,凌大人若是奉命来查办此事,便只管拿我一人问罪!”
虽然杨时令喜好逞口舌之快,但于国于民却是问心无愧,待人亲近,军中威信颇高。副将周同见状大喝一声,当即跪下:“末将愿与将军同罪!”
“大敌当前斩守将,齐王没那么混蛋”,凌淮陌将杨时令扶起来,笑盈盈的样子看起来颇是亲近:“杨将军会错意了,凌某来就是要告诉将军,通州还是要你来守。守住了,将功抵过此事既往不咎。只是……流民我另有打算!”
伸到鬼门关的腿又抽回来,杨时令浑身一阵轻松,僵住的脑子也跟着活跃起来:“凌大人要造势?”
“蓟县的仪式是给他们的神鸦献上祭品,用浸过狗血的布条蒙住幼童眼睛是为了不让他们看见神鸦的真身,割取少女的舌头能止住无端的猜忌”,凌淮陌抿嘴一笑,眼睛里露出满满的恶意:“放流民入城,让他们把秦军的行为传播开!务必要全通州城的人知道,一旦放秦人入城,他们的妻子、儿女便会沦为相似的祭品,除了誓死一战,我们再无退路!城在吾在,城亡吾亡。”
有了官府的推波助澜,蓟县难民间的流言迅速在通州城里传开,秦人被描画成杀人剥皮,食人肝胆的恶鬼。女子吓得不敢出门,小孩子被家里的大人藏起来,不管平时多难哄的孩子只要一提起秦军都立马不敢出声。
城里的男子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书生乡绅,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上至六旬老叟,下至十几岁少年,只要能拿得起武器的都要求着上城墙抵抗秦军,一时间通州城里士气极度高涨。
京军在彭山终于住了阵脚,从江东奔来的楚军也挺进了豫州,合围的趋势基本形成。
“听探子报,通州城里的守军和秦军都憋红眼了!”韩辛辰大咧咧地斜靠在软塌上,环抱着苏莞烟的腰,处处显摆着昏君女干妃的作态。
安平伺候在一边不吭事,秦羽冷着脸回复:“王爷既然知道又为何停在豫州不走了?通州急需支援,我们守在这里算什么?”
“你在责问本王?”韩辛辰挑起眉梢,声音扬高,侧身看向怀里的苏美人:“秦羽提任先锋不到半月就敢责问本王,你说该怎么罚?”
自从上次夜袭后,韩辛辰就像是换了个人,突如其来的好让人总觉得不安,苏莞烟回握住他的手,微低下头浅笑道:“秦少将军不过是心急战事,怎么能算是过错呢?王爷,又再开玩笑了。”
勾勾嘴角韩辛辰笑得更开:“等他们打没劲儿,我们再过去坐收渔翁之利不是很好,现在冲过去和秦军死拚有什么意思?要我说韩辛酉和韩辛寅拼光了人马才是最好!所以,我们就在豫州哪也不去!”
秦羽脸色更加难看,张张嘴刚要再辩解却看见韩辛辰冲他轻轻地摇摇头。
当天午夜,秦羽临时落脚的府邸迎来了一位贵客。
“我怀疑苏莞烟是秦王的细作”,韩辛辰解下斗篷,开门见山不再与直肠子的少将军绕弯子:“那天夜袭,‘疯子勾’不杀苏莞烟,反而杀了袭击他的死士,本王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诈!比起他所谓的真心,倒更像是一出做给我看的戏……”
秦羽眉头微簇,动动嘴角,没有接话。
韩辛辰早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自顾自地往下讲:“本王稳住苏莞烟,你连夜带兵向通州走。如果他真是细作,秦王必然会派兵严守豫州,到时候我们从背后袭击;如若不是,通州之战爆发时,你带的主力也到了五子山,不会影响主场作战。”
“诺!”秦羽直率,听到了自己希望的便不在琢磨其余弯弯绕绕的心思,他与战功累累的高氏是表亲,征战沙场、取得军功是不变的理想。更何况这次镇守彭山的人是高家同辈中的精英高云清,同场作战,一较高下什么的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第三十一章:莲子粥
从秦羽处出来时,天公非常不配合地下起了小雨。入秋寒凉,夹了潮气风吹得透进骨缝间,车窗外的竹帘被染成深色,散发着淡淡的青味。
淅沥淅沥的声音打得人心里都是一片湿漉漉,前前后后的事情像一团乱麻盘在胸口,韩辛辰靠坐在软垫上,莫名的生出几分烦躁,不想回去,不想见到那位面目不清的苏美人。种种情绪理也理不清,近来频频情绪失控的主子有点后悔了……
暖心的小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绵密的情话说了太多遍,早已容不得别人相不相信,韩辛辰觉得有些异样的情绪越来越难控制住,向来做事果断坚决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同一个人而犹豫、困扰。如若苏莞烟真是谁谁谁派来的内应,韩辛辰只怕……自己到那时会舍不得。
“还不如当初一刀干净利落地杀了姓苏的,横竖总比现在这样好过”,韩辛辰蹙起眉头,把手里的白玉攥紧。
马车咕噜噜的慢了下来,随车的侍卫贴近车窗低声道:“王爷,快到府邸了!”
韩辛辰按按太阳穴,挑起竹帘看着悬在门口陈旧的大红灯笼。昏暗的烛光照亮了门前一小方土地,身材矮小的丫头举着油纸伞在台阶前探头探脑,见了他的马车过来又不敢靠近,揪着衣带犹犹豫豫地在原地跺脚。
“不要停”,满心的郁结没有理顺,韩辛辰长叹口气,第一次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来与那人相处。暴躁、温情的两张脸来来回回的转变,却没有一种可以真正将自己表达清楚,韩辛辰把戏做累了,他想停下来歇歇,把事情想清楚。
楚王的马车临到住处一转弯又进了巷子,珠月正犹豫纠结的心哐当落回到肚子里,倒不是犯了什么错事来请罪,但她只要看见韩辛辰就无限紧张的毛病就是怎么也改不了。掐掐手指,小丫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转了一圈,闪身躲进大门里,偷乐:“大冷天,下个时辰换小哲来守着!”
天上下着小雨,月亮被乌云遮的严严实实,透不下一点光华。由于战乱豫州城实行宵禁,少了白日里的喧哗,周围显得里格外寂静漆黑。车轮压过青石路的声音再次响起,车头上的灯笼随着小风微微晃动,烛火一跳一跳,不安而又微弱,骑马的侍卫挤着装饰华丽的马车慢慢在巷子里前进。
但走着走着,车夫就觉察出不对劲来,平时看起来不算深的巷子,今天就像是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暗道怎么也走不到头。况且,他的车赶得又不快,怎么王爷贴身侍卫的马蹄声就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呢?
巷子里黑洞洞的,车夫晃过神猛地发现前面开道的侍卫已经完全看不见影子了。莫不是撞邪了?想到这里,就觉得周围凉飕飕的吹着一股股阴风,仔细一听,除了车轮滚动的声音外,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哼着小调,能在王爷身边做事,车夫的耳力眼力自是不错,他揉揉眼睛发现前边多了两个黑影,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车夫不自觉地收紧缰绳,马匹却丝毫不受影响,保持着相同的速度慢慢靠近。那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黑衣人拨弹着怀里一种从没见过的乐器,缓缓的调子流过耳边,只觉得应该很是好听,但唱念的词句,又模模糊糊一句也听不清楚。
就算是北方的秋天也不该冷成这个样子,韩辛辰紧紧身上披着的大氅,挑开竹帘,一片漆黑中只能看到冻得瑟瑟发抖的车夫。
侍卫哪去了?
贴身侍卫算是他平日里最信任的人,一旦其中有了变化他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再说,经过一层一层选拔上来的人,也不至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全歼……韩辛辰如堕入迷雾,一时间想不出个原由,本能地慢慢将手伸到软垫下面,将青峰长剑握在手心才找回半点安稳。
“生老病死怨憎痴爱求不得,今生具是前世因果”,低沉的歌声听起来轻飘飘的,却是一句不漏地地钻进车厢:
“走过千山万水,踏过江南漠北;
红尘一世,草木一春不过弹指间;
花开何须问苍生,菩提无木,明镜亦非台;
郁怅随心自悠然,最苦不过爱恨痴颠尽;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随心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