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鸣夜很少有打不通陈恩烨电话的时候。
陈恩烨即便是在会议当中,也习惯把自己处理私人事务的手机开着,看到鸣夜打来电话,也会回答两句。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接,接电话的是助理先生,他告诉鸣夜,陈恩烨又要紧事暂时走不开。
小朱雀刚刚从mana手里撒娇卖萌地拿到了重要的办法,心里正百般雀跃地想要分享给陈恩烨知道,闻言忍不住继续问了两句。
助理先生说,陈恩烨最早明天就能回来,但现在是真的……不能离开。
鸣夜沮丧地挂了电话,不敢真的去打扰陈少爷干正事,耷拉着耳朵想道:小恩烨明天才回来……那晚上也不能跟他玩啦。他去做什么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小朱雀心里隐隐有些紧张。
相处这么久,他了解陈恩烨的个性。陈少爷对他温柔得吓人,上一次还承诺了无论去哪里都会告诉他的,如果陈少爷不告而别,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隐瞒着他……
鸣夜有点想去找他,可是……怕会给办正事的陈恩烨添乱。
……
陈恩烨略眯了眯眼睛,头顶的手术灯光芒太亮太挤,令他深色的瞳仁收缩起来。
旁边有人说道:“陈少,手术快要开始,现在基本检查结束,我开始给您做局麻。”
陈恩烨嗯了一声,知道这是医生心里担心,话里话外都是想说:陈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真的要做这个手术吗?
但陈少爷一言九鼎,医生不敢直接问,一边又轻声提醒道:“陈少,您指关节里的东西,我们还是查不出头绪,贸然要取出来的话,建议您采取臂丛麻醉,另外处理一下末梢神经,并住院观察至少一周。您要求明早出院,我们也非常为难……”
“是我父亲要求你们再三确认?”陈恩烨直白地说道,“不用管他,现在我说了算。你也少废话。”
他慢慢闭上眼睛,似乎对灯光很有些不满。
这一下医生更不敢多话,陈少爷之前似乎是因为这个手术想到了什么,心情很好的样子,难得没有对他的多话表示不满;万一不当心又把陈少的暴脾气给引出来了,这位太子爷可不会管现在是不是在手术前……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冰凉的灯光照彻下来,白大褂们一言不发,开始准备手术器具。
护士检查回血,将麻药慢慢注射进去后,陈恩烨右手上很快开始有了麻醉感,起初是指节上的麻痹,很快整只右手都逐渐失去了知觉。
这过程中,手术室的灯光和气味都使人略感晕眩,陈恩烨不知不觉中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却看到满室寂静。
一声枪响。
护士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同执刀医生一同瑟瑟发抖地挤在房间角落,像是被驱赶的小动物一般,眼中带着恐惧。
陈恩烨先是沉稳地看了一眼手上,食指上不过刚开了第一道口子,堪堪开了表皮而已,此刻右手是整个没有感觉。
而后他抬眼看去,只看见门口处站着一人。
是陈晨。
身为陈恩烨同父异母的弟弟,陈晨原本被当做陈家的下一任继承人看待。他年幼时便知道,他的地位、权力乃至于受到的赞美,一切都源自于兄长陈恩烨的衰弱。
倘若陈恩烨没有那个als病,陈晨根本一无所有:他不过是个私生子,父亲陈景明原本都不打算认他,更遑论能住进陈家,受到属于继承人的教育和尊崇。
陈恩烨年幼时性情乖僻,不能动弹也不爱说话,陈晨常常觑机将他一人丢下——就如那一次将他丢进灌木丛里藏着一般。
因为不服、不甘。
陈晨对那时的陈恩烨既有不甘和嫉妒,也有幸灾乐祸的可怜感,同时心里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如果陈恩烨的病奇迹般好了,那么自己是不是又得让位?这算什么,自己就是个备用的东西吗?
而后,这个噩梦的的确确地发生了。
陈恩烨不但病愈,而且展现出的手段令人不寒而栗,连父亲陈景明都敢于设计,几乎是在短短几年间又坐稳了继承人的位置。
想到那几年里每天殚精竭虑担惊受怕,夜里愤恨、悔恨、畏惧和不甘的交加,从天堂跌落地狱一般的痛苦,陈晨就感到仿佛被烈火噬身一般的剧痛!
同是陈景明的儿子,不过是生母不同,凭什么陈恩烨生来就能坐拥一切,而他却有了希望又被残忍地剥夺,只能眼睁睁拱手让出一切?
“兄长,你为什么痊愈?为什么不继续病着?”陈晨浑身发颤,惨白一片的脸上露出噩梦一般的神情,“你如果继续病着,一切都皆大欢喜……我们兄弟俩,不用争抢,不用反目,父亲也不会心灰意冷赶我们出来……母亲更不会死……”
陈恩烨仿佛看不见陈晨手上的手|枪一般,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淡淡地把视线转了回来:“那是你的母亲,陈晨,你不要搞错了。她会死,难道不是你做的事?”
陈晨抬起的双臂一阵巨颤,手上已经打开枪栓的手|枪哆哆嗦嗦,看得陈恩烨身后的医生护士们惊恐万状——
为什么不报警?外面守着的人都去了哪里?陈少爷就如此镇定自若吗,为什么不先制服陈晨,哪怕是喊保镖进来也好……总不至于……陈晨真的能将那些人全都解决?
陈晨脸上僵硬无比,眼神空荡无神地说道:“母亲会死……都是父亲薄情,也是你的过错!如果不是兄长你……为了那个戒指就要彻查,我的位置怎么可能岌岌可危,母亲怎么可能被父亲弃车保帅……我又怎么可能,落到这步田地?”
陈恩烨嗯了一声,嘲讽道:“哦,我都忘了她怎么死的了,现在倒是想起来了,是不是投湖自尽的来着?听说是离开陈家后遭人嘲笑,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骂声,车被砸了还险些放火烧了,最后坚持不住跳了湖……”
“住口!你没有资格提她!”陈晨浑身巨颤,脸色青白一片更显恐怖,“一切都是你!是你心狠手辣不留情面,是你残酷无情,硬生生把我们这个家庭给拆散——”
“笑话。”陈恩烨淡淡道,“你那个做婊子的娘,才叫拆散人家庭。你以为她为什么投湖?不过是某些病发了,夜夜痛苦不堪,倒不如一了百了,还能给你留个清白名声。”
“不要含血喷人,胡乱污蔑——”
陈晨话未说完,陈恩烨已说道:“你以为父亲为什么弄她回来,却再也没同房?这可不是我做的,怕是病得不堪入目,父亲都嫌恶心。呵呵,倒省了我一桩功夫,她自个儿做的好死,连怎么受尽万般折磨都替我想好了,还真是不错。”
陈晨眼里几乎喷出怒火来,他额上青筋毕露,几乎拿不住枪。
到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跟陈恩烨在这里说话,气急攻心的只能是自己——同为陈家人,陈恩烨的日子如鲜花着锦,自己却每况日下难以为继,哪怕只是同处一室说两句话,都仿佛被人踩进了泥地里,拿什么比那什么斗?
陈晨双目赤红,将枪口瞄准压根懒得看他的陈恩烨,这一次一言不发,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狠狠扳动。
却没有发现,自己的额上、手臂上无声无息,停留了两个红点。
狙击|枪红外线瞄准镜的红点。
枪响只是轻微一声,没有硝烟味,唯有子弹划过空气的声音如尖锐的鸣叫。
一切便重新静了。
陈恩烨看到眼前医生们抖如筛糠,便无聊地看了一眼自己右手上拿到小小的口子,说道:“过来,继续做手术。地上那个拖出去就可以。外面无关的人都已经清理了,这事儿……哼,还没出我意料。本来想着他要是还有救,就丢去老头那里;结果还妄想开枪杀我,啧,自寻死路,那就没别的安排了。”
主刀医生战战兢兢,勉强站了过来,低头时一眼便看见横在地上的陈晨的尸体。
额头顶上和持枪的手臂上各一个血洞,枪支已经在地上滑到不知哪里,身下的血泊渐渐扩散开来。
此时此刻,在医生眼里如恶煞修罗一般的陈家大少爷,却又镇定地闭上了眼睛,尚有闲心招了招左手:“时间久了点,快点做完,我不打算打第二次麻醉。啧……不是说只是局麻,怎么感觉半边都麻了。”
陈恩烨只是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医生们却汗如雨下,这次再不敢多话,死死控制住自己的双眼,不去看地上那具尸体。
手还发着颤的……就只能考验自己作为外科医生的心理素质了。
或许陈少爷这一天确然是多灾多难,就在医生刚划第二刀的同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陈恩烨不爽地哼了一声,脸上渐渐阴了下来。
为了借着难得的机会引出那个潜伏了大半年的陈晨,他不惜把身边保镖换了大半,为取信于人,手术室外面守备薄弱也在所难免。
现在谁在外面?
陈少爷随便猜测了一番,刚想把外面守着的保镖喊回来,忽然听见门外的人犹犹豫豫,怯生生问道:“请问,陈恩烨在里面吗?”
陈少爷两眼微微睁大,像只打瞌睡的狮子猛地被老婆一巴掌拍醒,忙左看右看,只见到地上是陈晨无比狰狞的脸……
刚刚还云淡风轻的陈恩烨瞬间手忙脚乱,惊惶道:“这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东西的?快快,把地上都收拾干净,还做个鬼手术!把血擦干净了,啊你太笨了,怎么考上医生的!给我把手盖上,这怎么没地方藏的!脱衣服啊,把那些东西都挡挡,啊对!你们给我围着坐,坐好了,假装在打牌……”
医生战战兢兢地提醒道:“陈少……藏……藏不住。外面那么大个牌子上写着‘手术室’……”
陈恩烨满头青筋,却不敢太大声教外面听见,细声细气道:“……快帮我想办法啊!老婆来找,我就给他看这么一地狼藉吗!”
医生都要哭了,心想道:陈少你这不是在外面玩,然后被老婆查房啊……你做个手术还杀个人,怎么藏呜呜呜呜呜呜……
69
鸣夜站在手术室外,绿灯上清清楚楚写着“手术室”三个字。
小朱雀心里隐隐有些预感,在门外踱了好几圈,后知后觉地想道:外面怎么没人守着呢?门好像也没有锁好,刚才还听到里面小恩烨在说话来着,怎么忽然没有声音了……
鸣夜闭目又感应了一下,再次确定,自己的魂石就在不远处。
“小恩烨?你在里面吗?”
小朱雀又小心地问了一声,里头便走出来了个小护士,勉强笑着说:“陈少正在做手术,走不开,还请少爷您在外面稍候片刻。”
鸣夜眨巴着眼看了护士片刻,短短几秒功夫,忽然觉得很不对劲:这护士小腿发抖,背后衣物汗湿了一大片,眼神里也绝不像是正常工作会有的神色。
“小恩烨是不是遇到很困难的事……?”鸣夜小声问道,“我可不可以打开门看一眼?就一眼。”
护士担忧地回头看去,接着想到从这个家属等候区往里看,还需绕过手术室正室,是看不到陈少爷所在的手术室内部的……护士考虑了半晌,出门时陈少爷又吩咐得不甚清晰,好一会儿后勉强同意道:“好吧,只看一眼。”
她扶着门把手,略开了一条缝,示意鸣夜向内看。
从这个角度当然是看不见东西的,但鸣夜也不是为了这个。他侧过身,半挤进门里的时候,刚好与护士贴近,摄像头只能捕捉到后者的背影。
鸣夜便暗度陈仓地伸了一对光翼出来,偷偷摸摸,搭在护士的肚子上。
因为距离太近,没有被发现。
这护士满心满眼都是刚才的惊魂一刻,鸣夜小心地一探查,立刻就看到了几分钟前的一幕场景。
鸣夜:“……”
小朱雀当机立断,身子一斜,光速钻进了门里,顺便将门一锁,说道:“对不起……”
鸣夜顾不上许多,顺着走廊看了一眼,只看到一间手术室的灯是亮着的,走过去敲了敲门,用担忧得都快哭出来的语气说道:“小恩烨,你是不是真的出事啦?你别……躲着我,我能不能进去?”
门内陈少爷听得心痛,手忙脚乱地指使着一群医生护士把陈晨的身体给搬到手术台上去,自己拖着半边发麻的身体换了衣服站好,这才去打开门道:“鸣夜,你怎么会来这里?”
小朱雀一看见陈恩烨,便牢牢抱住了他的腰,很想把光翼伸出来,但看着前面一屋子的医生护士,只能怯怯地小声说:“我……我找到法子了,是mana告诉我的……很高兴,就顺着魂石的感应来找你,小恩烨,你没有伤到哪里吧?”
陈恩烨手上的伤口还没处理,就贴了个卖萌似的创口贴——好在麻醉完了没有痛觉,但给鸣夜一抱后,左右身体不平衡,歪了一下身子,险险地扶住门框。
鸣夜:“……”小恩烨怎么今天好柔弱啊?
陈恩烨连哄带骗,根本不敢让鸣夜知道自己刚做了什么,只说是来看手术台上的陈晨,结果手术不太理想……
鸣夜满头问号,心想:你看他为什么要进手术室里看?没有消毒好,让病人感染了怎么办……
小朱雀眼睛甚尖,看见门对面有个奇怪的窗口,玻璃竟然都裂了开来——那是为了让狙击手可以瞄准目标特地留下的,两颗子弹穿过时险些把整块玻璃打碎。
鸣夜跟陈恩烨对视一眼,陈少爷跟千千万万个妻管严如出一辙,心虚不已地左看右看。
这一下小朱雀更是狐疑,向前走了一步,大着胆子去看那手术台上的人……
这人脸上松松垮垮盖着白布。
鸣夜:“……”死……死了吗?
小朱雀如遭雷击,这一下全部心思都收敛了,心里都是愧疚和肃穆,红着眼眶道:“对不起,小恩烨,我不知道他……他……”
陈恩烨连连给医生使眼色,后者硬着头皮说道:“这位患者……还没有死,只是做了深度麻醉,要等手术过后才会醒过来……”
鸣夜直松了一口气,这一下他隐隐绰绰看到了那白布小幅度的起伏,心想:你们……真的是考上医生的吗?怎么能直接盖白布……他会呼吸不畅的。
他离得近,便伸手将那白布翻了下来——
甫一动手,鸣夜便啊地叫了一声。
只见手术台上那人怒睁着一双眼看着他,只等鸣夜掀开白布的一瞬间,猛地翻身而起,电光石火间就扑了过来,牢牢攥住了鸣夜的脖子。
这一下兔起鹘落,陈恩烨反应极快地上前一步,然而终归行动不利索,被诈尸一般的陈晨飞起一脚踹开。
陈恩烨发出兽类一般的怒吼,目眦欲裂地看向陈晨——
只见他中弹的右臂无力地下垂,鲜血汩汩流淌而下,额头赫然还有一个血洞,却竟然没有将他当场毙命。此刻陈晨亦知道自己在生死关头,牢牢扼住了鸣夜的喉咙,自己整个人躲在鸣夜的身后,谨防又被狙击手盯了。
陈恩烨与陈晨含恨对视,双目中都是刻骨的仇恨与血。
鸣夜茫然无比,但很快明白了当前的形势,竟是三人当中第一个冷静下来的:“你……你是陈晨对不对?你抓我是……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