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里还有一把弓弩和两本书。弓弩并不是新的,但林至清还是觉得这是王沁为自己做的。他试了试,比以前那把小的好用多了,他虽然做不到穿杨射柳,但准头还是有的,目标够大的话他也可以百发百中。
那两本书很薄,都没有书名,林世然说是王沁无意间得到的,说是医书,便让林世然捎回来给他。
有一本比较破旧,里面竟是用古文写的,林至清并认不出几个字;另一本还是崭新的,竟是这古书的译本。
林至清看到这书上的字迹激动万分,这是他爹爹笔迹。林济思他们在去歌曳之前便将林世禺所有的书信,以及用过的东西都留给林至清,所以他认得出林世禺的字迹。
林至清欣喜如狂,并没有去想林世然为何撒谎,兴冲冲地拿着书就跑到药房去研究,一研究就是一个晚上,还意犹未尽,被林长松强行拉去休息才肯作罢。
林长松挥舞着双臂跟他娘亲道别,林至清和沐白给她鞠了一躬,林大娘含泪与他们作别。
林至清已经把那本古文的医书重新在新本子上临摹了一遍,林世禺送他的那两本他把它们藏在自己屋里。他不想把林世禺送他的书弄坏了,可那些内容还须自己仔细琢磨,于是自己便临摹了这一本,之所以临的是古文,是因为他已经记住了这些字,就算是遗失了被人拿走了,也不会有几个人知道里面写着什么,毕竟他爹爹没有说这书是哪来的,是不是可以外传,他还需谨慎些。
林至清又把弓弩装好,背在背上,翻身上马,马步似飞箭,尘土扬起,迷乱了离人眼。
林至清以为他们会很快到达坞城,十二年前他们只用七日,今日他却用了整整两个月。
林至清去与林家的医馆、药铺打过招呼后,就独自一人来到赫连府对面的茶馆,看着这落败冷清的赫连府,想到当年的他们,又想到现在名声越来越响的林家,真是物是人非。
“嘿,公子,您不是坞城人吧,对面呀是赫连府。”店小二看到这年轻人望着对面发呆,这人看着眼生,衣裳虽普通但气质高雅,又一副清俊温润的模样,于是忍不住上前想讨好他。
林至清回过头来望着他,笑了笑。店小二觉得自己得到了鼓励似的,自顾自地坐到林至清对面,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公子,听说过仁恕堂吗?”
林至清本想独自一人坐坐便好,看到这热情的店小二,觉得同他说会儿话也不错。
“卑陆后国来的仁恕堂?”
“对对,就是这个仁恕堂,赫连家就是仁恕堂的堂主,是专门在卑陆后国和坞城之间做生意的世家。”
“那这生意应该很好做呀,为何赫连家如此萧条?”
“嘿,公子你年纪小,所以不懂,这赫连家十几年前在我们坞城呀是这个。”店小二竖起拇指,“当时的赫连府真是门庭如市呀,多少人挤破脑袋巴结赫连家,想和他们交好。”
“那是什么缘由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店小二看了看林至清,又看了看周围,觉得没人注意到他们,于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听说呀,是被戴盟主打压的,戴家嫌赫连家手伸得太长。可是赫连家就是个异邦做生意的,歌曳城那么多商铺,会容不下一个仁恕堂?戴盟主能这般小气?所以,又有人说,是赫连堂主的小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得病死了。赫连堂主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无心经营,于是回了卑陆后国。这赫连府也就几个下人在守着,所以才这般冷清。”
“得病死了……”林至清心底一凉。
看到林至清吃惊的模样,店小二忙道:“只是听说,听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的!”
林至清垂下目光,又抬头看着赫连府。
“唉,我说呀,这赫连家就算没了儿子也不打紧,这不是还有女儿嘛。仁恕堂这十来年虽不是坞城首富了,但也还经营得挺好的,赫连府不也一直都在。这呀,都是赫连乔乔的功劳。哦,赫连乔乔就是赫连堂主的小女儿,是个大美人,就是脾气有点暴躁。”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见过见过,她偶尔会回来赫连府看看。”
“只有她一人?”
“以前是,现在不是。”
林至清疑惑的望着他。
店小二接着道:“前年赫连乔乔嫁人了,所以现在会带着丈夫和孩子一起回来。”
“哦。”林至清很失望。
“小木子!你又瞎和客人鬼彻什么!还不快干活!”
“嘿嘿!掌柜我没有!我马上来啊!”店小二赶忙起身,顺手又抓起茶杯,一饮而尽,“公子,多谢您的茶。”话毕就跑开了。
林至清又独自一人看着赫连府发呆。
夜里,林至清来到赫连府,翻墙而入。没有半个人影的赫连府,真是空旷得可怕。林至清找了很久,才找到清明小院,找到那株老桃花。
林至清再次坐在桃花树下,棋盘棋子都还在,桃树枝头零星地结着几个小果,月光透过枝叶,洒在石桌上,流入小塘中,睡莲在水面躺着,阵阵蛙鸣和蟋蟀声搅乱了这小院,烦乱了人心。
赫连灼一愣神,食指就被戳破了,他放下桃核和平刀,望着又变圆的月亮。桃核是清明小院里那株桃树桃果里取出来的,他想刻一个龙龟。
西风吹衬梧桐落。
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林至清一行人只在坞城停留了几日,补足了药草,又继续往西边走。
直到两年后,他们才又回到溪乐山,回到林庄,又恰逢戴盟主六十大寿。
第十三章
回到林庄,林至清立刻寻来长生。离开了两年,长生还是认得他,又像以前那般驮着他往林深处走。
看到那紫色小花,林至清仔细地数了数,不增反而减了。让沐隐捎去给太师公的已经够用,不可能是太师公取走的。
林至清又仔细地扒开草丛,看紫蓝印头附近的泥土,并不是花草腐败的迹象,反而像是以前自己挖开那般。看来,得提前去歌曳城了,那人出现了。
林至清将剩下的紫蓝印头全数挖尽,再将林长松带来的石灰粉撒在泥土上,撒了很厚一层,确保这已不适合紫蓝印头生长。
林长松对这个地方很是好奇,林至清的举动也有些奇怪,但他没有多问。这里泥土和别处都不一样,它是温热的,土质细腻,林长松看不出这样的泥土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他拿起木瓢帮忙浇上水,再将从别处挖来的泥土覆上去,踩实,再撒上林至清给他的种子,他还悄悄地把几颗石榴种子和柿子种子也埋在那里。
林至清将挖来的紫蓝印头留下几株,剩下的都拿菜篮子装着,和家里蔬菜瓜果一同挂在厨房的房梁上,吩咐林大娘记得拿蔬菜瓜果遮一下,不要让人知道这里面有药材。剩下的紫蓝印头林至清把它放到弓弩箭筒的暗格里。
赫连家也收到戴家的请帖,借机从卑陆后国搬回了赫连府。下人们在清明小院找到赫连灼,不知他在这里坐多久了。
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想去打听林家的消息,特别是林至清的,去了歌曳城不知道能不能见上。
这十年来,林至清的身影,声音,笑脸,总是在不经意间闯进他梦里来,让人猝不及防。梦中的他渐渐长大,赫连灼渐渐地看不清,听不见,摸不着。而回到坞城后,他却忽而清晰了起来,每夜每夜的都让赫连灼盼望着能在梦中与他相遇。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听到院外有人唤他,赫连灼抓起长鞭,跟着下人们离开了。
赫连灼和他姐夫方咏要替他父亲一同去歌曳城给戴盟主贺寿。可赫连想要去打探林家的消息,不想与方咏一道,便独自先行了。
赫连灼匆匆赶到一个叫溪口的小镇,因为他刚刚听到这里来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大夫,姓林。
进了小镇,遇到好几个大娘看他是绿眸,装扮也与他们不同,故都不愿告诉他那姓林的小大夫在哪。后来一个憨厚的小伙告诉他,那小林大夫在后山找药草。赫连灼谢过小伙后,就赶到后山,没让他找太久,就看见了那人。
他穿着青白色的衣裳,身形纤瘦,背着小药篓,右手拿着小铁锹,时而伏在地上,在挖药草的时候,那银镯子就会滑到手腕处。
赫连灼被那泛着点点银光的镯子刺疼了心。
林至清感到似乎有人来,直起身子,一边回头,一边唤:“长松?”
不是长松。
赫连灼停住脚步,林至清站起身来。
额间戴着镶嵌蓝色宝石的抹额,长发堪堪地低束在身后,着卑陆后国的服饰,高大健壮,器宇轩昂。
绿眸。
束着高发,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左手抓着药草,右手握着小铁锹,衣袖稍稍挽起,仍是沾到了泥,却还是俊逸出尘。
赫连灼想唤他,却发现喉咙发紧,重重地咽了一下。
“灼灼……?”
林至清话语刚落,就被冲上来的赫连灼一把搂住了颈脖和腰身。
“林至清……”
浑厚低沉的嗓音,宽厚的胸膛臂膀,这已经是十八岁的灼灼了。金黄的夕阳柔柔地照在林至清含笑的脸上,他望着远处被染上金色的树梢,万物好像都静止了,唯有赫连灼的呼吸声,心跳声。
“别总盯着我看,快帮忙挖些药草。”林至清笑着轻叩了一下赫连灼的脑门。
赫连灼终于回过神来:“挖那些?”
“薄荷、甘草、小白菊,这些都来认得吧。”
赫连灼点点头道:“认得。”
“那就快些找,太阳快要下山了。”
两人找了好一会儿,林至清看了看小药篓,觉得足够了,赫连灼抓起小药篓,跟在林至清身侧。
赫连灼偷偷看了林至清一眼,又继续看着眼前的小路:“你眼角的疤好像没有了,眼珠子的颜色怎么不是黑色了?”
林至清转头看他,轻声笑着说:“这疤还在呢,只是刚好在眼角,不明显罢了。我们中原人多数都是棕色的眼眸。小时候多数是黑色,随着年龄增长终究会变成棕色,只有少数人是黑眸。怎么,我是不是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赫连灼摇摇头:“你还是一样,只是样貌变了些。”
林至清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灼灼你倒是变了很多。样貌变了,小男孩长成了大人样,更英俊了,小的时候看起来和你爹爹还挺像,现在也就这绿眸和你爹爹像了,我差点儿认不出来。”林至清顿了顿,“性格也变了,不似小时候那般暴躁。”
“我是灼灼。”
“我知道。”林至清像小时候那般笑着拍了拍他脑袋,已经不能掐脸蛋了,这可惜。
赫连灼抱着小药篓跟着林至清进了屋,正在屋里给病人煎药的林长松看到赫连灼直接跳了起来。
“你是谁!”
“他是灼灼呀,赫连灼,长松你不认识啦。”林至清笑着帮赫连灼回了林长松的话。
“什么?赫连灼!那个臭小孩!都长这般大啦!”
赫连灼刚放下小药篓,就听到说他是臭小孩,眉头一皱。林长松却注意到,一下跑到他跟前,从上到下打量他,他右手还握着蒲扇,抬手在自己和他脑袋上比划了几下。
“天呀,你都吃了什么,竟长得比我还高!你当年才那么点!”
“长松,先别急着叙旧了!快来看着你的药罐!”
“啊?哦!马上来!我先去忙,我们待会儿再说!”林长松拍了拍赫连灼的肩,就又跑到火炉边蹲着,看了看炉火,还抬起头来咧嘴对他笑了笑。
“灼灼,帮我把小药篓的药草给洗净了。”
“好。水在哪?”
“就在院子里,那里有一口井。”
赫连灼拎起小药篓走出屋。
“长松,病人的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不发热了,只是还有些乏力,沐白在看着。”
“恩。再喝一天药应该就好了。”
“那我们明天就走了吗?”
“恩。到了明日病人的病不再反复,我们就动身。”
“好。那赫连灼也一块?”
“灼灼呀……我还没来得及问呢,今晚再问他。”
“哦。”
“对了,你借我一身衣裳。灼灼这装扮太惹眼了。”
“恩,好。你自己去我屋里拿就是。”
“好。”
赫连灼洗完澡后就换上了林长松的衣裳,头发直接披散着,林至清不得不帮他束起来,除了绿眸,都与他们无异,终于不那么打眼了。林至清在用晚饭前再次看了病人,确定病情的确大好了,就唤沐白一同回去,不用守夜了。
沐白在看到赫连灼心里也着实吓得不轻,但面上还是很镇定,和他打过招呼,就坐下来一同吃饭了。
本该是食不言的,但是林长松过于兴奋,还是忍不住问东问西,赫连灼也尽量答他的话。饭后说起明日离开的事,赫连灼表示要和他们一道,林长松很高兴他的加入,沐白没有表情的点头同意他加入。晚上,赫连灼同林至清睡一屋。
赫连灼在屋里发现了弓弩,拿在手里细细地看:“这是小时候那把?”
“不是,那把比较小。这是王先生新做的,比较合适现在的我。你还练剑吗?我没看到你的剑。”
赫连灼把弓弩放回原处,从腰间抽出长鞭:“不练了,我练长鞭。卑陆后国没有使剑的高手,比林世然差太多。但是会耍鞭的高手有很多,我便学了。”
林至清接过他递过来的长鞭,冰凉光滑,犹如银蛇,能屈能伸,用力甩开后倒刺冒出,很是锋利,的确不输于刀剑。
“那你还会重新练剑吗?我记得你说过,世然小叔答应送你一把宝剑做成人礼。”
“他应该已经忘了吧,可能连我都忘了。”
“怎会?你刚离开林庄不久,他同王先生也一同下山了。这些年虽然很少给我寄来书信,可他的确有提到你,说自己找了一把又一把好剑,却都觉得不甚满意。他可一直把你当做他唯一的徒弟,可惦记你了。”
“如果他真能找到一把好剑,我答应做他徒弟便是。”
林至清笑笑:“希望你们都如愿吧。”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时,心情比白日时更不平,都望着床帐发呆,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灼灼,你身体好些了吗?气血调理好了吗?”
“恩。”赫连灼想了想,又道:“我都长得比你高大了。”
林至清笑了:“是呀,这样看来灼灼是长得很好呢,不白费我每年向你的柰子树许愿。”
赫连灼侧过脸望着他:“柰子树长得好吗?”
“柰子树长得很好。现在长得和枇杷一般高大,都高过了庭院围墙。而且结的果特别的红,特别的甜。”
“你照顾得很好,至清。”
林至清也侧过脸来:“多数是长松在照顾,他的功劳更大。”
赫连灼微微摇了摇头,不语。
“你怎么也到溪口镇来?”
“赫连家受邀去给戴盟主贺寿,我们就回来了,回坞城。”
“真的?那……还回卑陆后国吗?”
赫连灼想了片刻:“我想留下,想和你回林庄。”
林至清也沉默片刻,才道:“好啊。”又紧接着道:“你还没说你怎么来到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