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我的胆子大概要比常人大一些,我想,或许这就是我选择了这份职业的原因之一吧。说真的,我很不希望你接受克雷蒙特博士的推荐,整天接触那些阴暗面的东西,鲜血、尸体、谋杀、变态的欲望……要不了多久,负面情绪会侵蚀你的精神,就像从战场下来的士兵,无法摆脱大脑中的枪炮声,把周围的普通民众当成敌军而做出伤人之举——我所知道的刑事部的同事们,几乎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方面的问题。”
“那你们怎么办?”
“找心理医生,公费医疗,上面会定期对我们进行心理检查和精神测试。”
“通不过检查和测试的呢,怎么办?”
“有点麻烦,可能会停职,让你好好调整状态,直到心理医生开具证明,才能重回岗位。”
李毕青感慨道:“看来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难处啊,威风八面的FBI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里奥笑了笑,又问:“想看看茉莉的房间吗?”
“别告诉我她的十八岁房间里堆满了低胸短裙和粉红色小熊,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未来的姐夫说。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她,”里奥沿着过道继续走,然后打开另一扇门,“你可以自己证实。”
房间是一种很深的紫色调,接近黑色。所有的家具都设计得简洁利落、棱角分明,没有蕾丝边,没有蝴蝶结,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花俏东西,每个物件都恰到好处地安置在它该待的地方,极富效率。整个空间透着一股精练、大气而不失矜贵的后现代风格,想到它的主人是一位青春期少女,实在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李毕青吐了口气,“果然,茉莉的房间就该是这样。”他说这句话时,仿佛正透过眼前十几年深紫的时光,凝视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眼底流淌着一抹了然与包容的柔光。
这一抹柔光,让里奥为茉莉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楚。
他攥紧了拳头,指尖掐入掌心。你究竟在想什么,里奥!他严厉地警告自己,那是茉莉的未婚夫!不,哪怕他不是,你也不能对一个同性产生这种荒谬的错觉!见鬼,是擅自增加药量的副作用吗,他觉得自己大脑的某个角落正在分崩离析,如同逐渐干燥的沙堡,原本坚固的城墙在风中一点一点坍塌、流泻,最终化作漫天被吹散的沙尘……
“……里奥,里奥!”
里奥蓦地回过神。
“里奥,你还好吧?”另一个人关切地说,“你几分钟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害我担心出了什么事!”
里奥深呼吸着,“没事,只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时失神。”
“想到什么?”
“……忘了。”
李毕青愕然,然后笑起来,“你大概是累过头了。别管那些伤脑筋的事了,我们现在在休假,休假,知道吗,好好休息,放松放松——你可以选择睡觉、听音乐、玩电脑,或者陪我去超市买日用品和食材。”
里奥想了想,说:“我选最后一个。你需要一辆车帮你运东西,我想你要买的一定是你搬不动的分量。”
“可不是,这真像一座孤城,漂亮得要死却没有一丝烟火气,我从没见过这么空荡荡的冰箱,不把它装满我就觉得难受。还好你之前拜托邻居太太帮忙做卫生,不然我今天还得彻彻底底打扫一次……”华裔男孩絮絮念叨着,走到玄关穿鞋。里奥跟在他身后,听他叽里咕噜地计划购物以外的事项,觉得这种生活既陌生又温馨,像一首清柔悦耳、百听不厌的轻音乐。
他爱轻音乐。
晚上,他们窝在沙发上等待NBA直播,茶几上摆着一堆零食和啤酒。广告无聊得让里奥直打呵欠,随手扯过半份《纽约时报》看起来。李毕青在吃力地看其中一张,长篇大论的英文还是叫他有些望而生畏,他很快把目光投向豆腐块一样的广告版。
“……度假胜地?湖边木屋?背靠森林,大湖环绕,享受泛舟、垂钓、打猎,享受幽静生活和丰富的……丰富的啥?”华裔男孩抬头问。
里奥把脸凑过去看了一眼,“anion,负离子。”
“哦。”男孩继续读,“不论热衷于健康养生、家庭式休闲还是野营探险,都是您的最佳选择……新泽西州西北部,靠近基塔廷尼山脉,离纽约很近,怎么样,有兴趣吗?”他眨着兴致盎然的眼睛问另一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去吧去吧,我想去!
里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栗色头发,微笑着说:“行,那就去吧。”
“好极了!”男孩欢呼着跳下沙发,连NBA也顾不上看了,“你去打电话预约,我去收拾东西!”
“现在是晚上,打电话也要等明天。”里奥把他拉回来,摁进沙发里,“乖乖看电视,回头早点睡,明天再打电话收拾东西,我们有的是时间。”
“也是,还有一个月,时间长着呢。”李毕青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你的伤还没痊愈,要注意休养,算了,还是不去了。”
里奥板起脸说:“什么‘休养’,你想把我绑在床上吗?得了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那几根骨头早就长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胡说,哪有那么快,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那是一般人,我是非一般。再说,多呼吸点负离子不是有益健康吗?”
“……好吧,你的负离子赢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别活动过度,特别是伤口和骨折的地方。”
“我会小心的。哦,比赛开始了,”里奥朝电视抬了抬下巴,“猜猜谁会赢,‘火箭’,还是‘雷霆’?”
“要开赌吗?我押‘火箭’,赌注是什么?”
“我押‘雷霆’,赌注是替对方洗一周衣服。”
“包括内裤和袜子?”
“包括。”
“OK,赌了!”
一个半小时后,里奥惨叫起来:“‘雷霆’!你们太不争气了!”
“哈,107比100,你输了!替我洗一周衣服,包括内裤和袜子,别想赖账。”李毕青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是伤员,请求特殊照顾,就洗一天吧……要不,三天,三天行不行?”
“请求驳回。现在想起自己是伤员啦,刚才不是还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一周就是一周。”
里奥把脸埋在沙发垫子里呜呜叫,“上帝啊,我最讨厌洗衣服……”
“要不改成洗碗一周也行。”
“——还是洗衣服吧,至少还有洗衣机。”
“内裤和袜子必须手洗!”
“为什么!它们不都是衣服吗?这是种族歧视!”
“没有为什么。你要是不爽,明天可以继续跟我赌,把下一周的衣服也押上。”
“……算了,明天还是换个赌注好了。”
“哈哈。”
看完球赛,消灭了一桌子啤酒和零食,两人揉着饱胀的肚子回房睡觉。
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看着李毕青走向茉莉的房间,里奥极力抑制心底泛出的酸涩感,微笑着说:“晚安。”
“晚安。”对方转过身,轻声回答。过道的昏黄灯光笼罩着他,在刘海的阴影下,长而直的睫毛覆盖着他的眼睛,像一片雾气朦胧的湖面,深藏着不可知的情绪流动。有那么一瞬间,里奥以为他会走近两步,拥抱自己,或是更进一步的什么——在那迷雾的罅隙中,他似乎窥见了某种眼熟的东西。它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一个刻意封存的记忆片段从脑海深处跃然而上。
——黑发下他的脸在手电光线中白得发亮,唇上的血迹又红得触目惊心,一双漆黑眼睛自下而上望过来,眼神中盛满了温情与欲望。
——他的脸在缓缓接近。不知道是谁先触碰到谁,腥咸的血味蔓延开来,火热得像要烫伤舌尖,甜美得令人心酸叹息。
——他吻了他。
——他们一身血与汗,连头发丝都充满硝烟味,在满是弹孔的墙壁前面接吻,震撼而契合,兴奋又安详。
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男孩令他想起一个连环杀人犯,一个他整整追捕了一年、决心要绳之以法、却在抓住后放了水的连环杀人犯。
杀青。
对方就在这一刻转身,目光消失,魔法破除,错觉转瞬即逝。
里奥站在房间门口怔忡,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惭:他竟然饥渴到这种地步!刚才要不是李毕青及时转身,他的理智很可能会全然烧毁,不计后果地把对方压在墙壁上亲吻!一想到随之而来的麻烦——对方茫然后无法置信的表情、自己毫无信服力的解释、之后两人该如何相处、茉莉的震惊和怒火……一想到这些,里奥就头疼得像要炸掉。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切还来不及发生。
万幸中的不幸是,如果他再不解决自身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这一切总有一天会发生。
他忽然想起罗布。刚搭档不久时,有一次罗布在夜店喝醉了酒,他试图把他拖进车子里,那混蛋揪着他的衣襟醉醺醺地问:“里奥,呃,你是……直的,还是弯的?”
“弯你妹!”当时他毫不客气地一拳揍上罗布的胃,让对方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如今这句话又回荡在他耳边,“里奥,你是直的,还是弯的?”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回答。
还有比这更悲剧的吗,作为妻弟,他对未来的姐夫单方面产生了超乎正常关系的感觉……不,或许还有更悲剧的,作为警察,他跟一个连环杀手已经产生了超乎正常关系的接触……
里奥不知道这两样,哪一样更灰暗、更绝望些。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找个心理医生,当然,绝对不能是公家免费提供的那个。
第24章:湖中藻
翌日,李毕青迫不及待地出门去采购野营用品,里奥在预约好报纸上那栋湖边木屋后,拨打了他的内科医生的手机号码。
“里奥?”对方惊喜地叫起来,“我们多久没联系了?等等,我叫人帮我替一下门诊……好了,说吧,有什么事?”
黑发探员因为斟酌用词而迟疑了两三秒。
对方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麻烦事?你的……老毛病?”
“嗯,又发作了。现在吃药已经不太管用了。”
“什么药?”
“以前你开的药。”
“你不是戒掉了吗?而且我嘱咐过你,下次再用药,不管是什么都要先询问过我!”
“……我以为没事了。”
“你以为!见鬼,我才是医生!”
“抱歉,怀亚特。”
医生明显地叹了口气:“补救比道歉管用,里奥。告诉我,这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量多少。”
“大概快一年了吧,按你以前开的剂量。但是从上个月开始,药效越来越弱,只好吃双倍。”
“耶稣!”怀亚特发出了一声悲鸣似的呻吟,“盐酸舍曲林和盐酸丁螺环酮也就算了,阿普唑仑会成瘾的,我说了不能长期吃,你他妈的还擅自加了一倍药量!”
“……其实我也想停药,或许你可以帮我换种替代品。”
“那个也不能说停就停,要慢慢减量,不然你会疯掉的!”怀亚特深吸口气,试图放缓语调,作为医生,情绪比无动于衷的患者更激动,简直是一种悲哀。这家伙最棘手的地方不在于病情,而是他的态度,但他又不能不管他。“听我说,里奥,这回你要彻彻底底听我的,否则后果比你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
“明白了,你说吧。”手机另一头依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语气。
怀亚特无奈地交代:“你现在一次是4片对吧,每周减少一片,最后一片时减为二分一、四分一、八分一,发现什么异常反应再打给我。我给你开佐匹克隆作为替换品,等前药完全停服了再用,要严格按我开的剂量!”
“知道了,等会我过去取药。”
“里奥——”怀亚特语重心长地劝说,“药物只能起到辅助治疗的作用,关键在于你自身。我知道你心里有个结,一个累积多年、非常沉重的结,它压迫你的神经、侵蚀你的精神,让你逐步滑入黑暗深渊。你想依靠药物解脱,副作用就是成瘾,为了断瘾,再接受另一种成瘾药——这是个恶性循环!里奥,你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样一直下去,你得想办法彻底解开这个结,就像中国的一句谚语,‘心病还须心药医’!”
手机那头一片沉默。许久后,传来联邦探员低沉的回答:“我不知道怎么解开它。结局早已铸成,人死不能复生。你用不着为我这么操心,医生,这是我该得的。”
怀亚特攥紧了手机。他不甘心地想再说点什么,却又发现无话可说。认识五年,里奥从不肯对他坦白那段过往,他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去暗自揣度。踌躇再三后,他给了对方最后一个忠告:“比起我,里奥,你更需要一名专业的、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
意料之外的是,对方没有一口回绝,虽说有些难以启齿,但至少态度真诚:“……是的,我想是,你有好的推荐对象吗?”
“有,他是个非常睿智、耐心的老人,爽朗又宽容,会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我会先打电话给他,安排一下,然后把他的号码给你,你可以预约面谈,也可以打电话。”
里奥取出纸笔,抄下电话号码,把纸条塞进口袋。挂断通话后,他想了想,又摸出纸条,默默记下那串数字,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它。
现在他还没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拨打这个电话,但会将号码牢记于心,就像高空作业者腰间系的那条安全绳,心理安慰要远大过于实际使用次数。
至于另外一个烦恼,与之相比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反正一直以来,他就对交女朋友之类的事情并不热衷,宁可把时间灌注在工作上,以至于早有性取向方面的流言。
想起罗布某次一边上网一边对他说过的话:“……你看,里奥,这上面说,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潜在的同性恋倾向,不同的是,有人不到1%,有人则是100%。”当时他还对所谓的专家研究嗤之以鼻,如今看来,似乎还真有些道理。
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是多少?他严肃地思索着,从记忆的垃圾桶里翻出不堪的一幕:一伙恐怖分子劫持了一架从纽约开往马尔代夫的航班,向联邦政府敲诈了两千万美金后,把机组乘务人员和一名旅客扣为人质,打算降落在泰国机场,却被FBI和国际刑警联手追捕,最后不得不在野外跳伞,被及时赶到的警方截获,最后全员落网。那名不幸被劫匪头目看上的旅客——一个热情奔放、神经大条、毫无节操的金发帅哥,在安全落地后为了表达强烈的兴奋与感激之情,居然当着在场所有FBI和国际刑警的面,把他扑倒在草地上强吻……流言就是从那时开始疯长起来的,尤其是对方曾以连环杀人嫌疑犯的敏感身份被他私下卧底调查过,虽说那些案子出于种种因素最终被上面敲定为意外事故,不许他再插手,但流言已经传得没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