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仙人没说话,心里明白着,这孩子他看着长大,越是心里有事,越是装得没事人似的。他去看过段佩容几次,那孩子也是一副疏离的态度,不温不恼,就是淡淡的看他一眼,轻声说:“师父……我累了……真的很累……”下面的话,蓬莱仙人边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段佩容日常生活也恢复了过往,一日三餐,又是像模像样的摆弄起来。
开始,赤虎照着以往的规矩,给慧娘摆了一个空碗。段佩容看了看道:“我娘和我爹终是在一起了,这碗就不摆了。”赤虎‘哦’了一声,正准备撤除碗筷,又听段佩容道:“还是放着吧……”
赤虎帮着琉璃布菜,琉璃扒着碗里的饭菜,挑剔的一会嫌弃豆芽苦了,一会嫌弃芹菜老了,赤虎闷着头听着,余光便会看见段佩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其实,琉璃和赤虎都知道那空碗是给谁摆的,都不敢点破,尽量装的没事人似的,逗着段佩容开心。
日子倒也过得快,夏天的闷热刚一结束,秋风卷着萧索化为冷雨淅沥而下。
整日的阴湿让段佩容伤处酸痛不已,坐起来都很费力。他成日躺着,偏着头望着门口的角落,飞雪正蜷缩在那里酣睡。白色的毛皮上缀着黄色的细点,时刻提醒那是飞雪,不是那老狐狸。
琉璃看不见段佩容的表情,乐乐呵呵坐在床前给他讲这两年天界的事情。可是赤虎却看得分明,那眉眼间的倦怠,是对生命透骨的绝望。
琉璃说:“师父,你知道么?你昏睡的这几年,天界可真是翻天覆地呢。原本先帝传位给三皇子橓,可是二皇子岚却夺了位。啧啧,我一直道那二皇子是个纨绔,哪知扮猪吃老虎,动起手来一点也不含糊。”
段佩容没有搭话,琉璃侧着脸听见均匀的呼吸声,他知道段佩容醒着。忍了忍心中的难过,挤出笑容说道:“当时大家都说二皇子不敢动手的,毕竟他身上紫菱印记至今没有觉醒,三皇子一死,整个天界的结界便会瓦解,谁也不敢冒这样大的风险……”
段佩容侧着脸,眼睛迷茫的望着飞雪,透过那轮廓在心中勾勒着那人的影子。他不想昏昏沉沉的度日,连那人都忘记。他的手里捧着那只小狐玩偶,整日的揣在怀里,脑子里也不知道想着什么。
琉璃还在不停的说,好像只有不停的说着话才能压制内心的不安,说的口干舌燥的时候,才听见段佩容中气不足的声音慢慢响起:“仙界的结界如何了?”
终于有了回应,琉璃喜上眉梢,跪坐在床上一边按摩着段佩容的下肢,一边说道:“如今的天帝已不是往昔的岚了,当年先帝用最后一搏同祖师爷一起封了魔界,最大的隐患已经除去。天帝在还是二皇子时,便与妖界瓜葛不清,当时争夺帝位时,竟然各部族都是无条件的帮助他;人界这两年还在恢复中,无暇顾及外界纷争……冥界一直归属天界,自然是翻不得大浪,佛界一直是不染尘世,素来不过问外界之事……这夺来的皇位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坐稳了……”
段佩容虽无意听这些,可是心里清楚得很,若是没有蓬莱的支持,二皇子想要坐稳天界,怕是没那么容易。转念间,他便明白,他作为觉醒的紫菱传人,能活到如今,师父应该也受了不小的委屈。他不应该将那些纷争怪罪在师父身上的,若是还有可能,师父一定会想最好的法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冷漠与无情,伤害了师父的心。他揪紧了心口,困难的吞咽着如鲠在喉在苦涩。
手上覆盖着微凉的双掌,那是琉璃细瘦的手指。琉璃的身子定格在了过往,那双手纤巧而修长,却柔韧有力。他握着段佩容的双手,将它们捧在手中,轻轻的掰开那一根根因为心痛而蜷缩在一起的手指。
“你别这样……师父……”琉璃的脸转向他,努力将目光扫向段佩容的方向,黑暗让他的目光顺着段佩容的脸颊落在了枕头上。没有目光的交集,却注视的非常认真。“你骗不过我的,别欺负我眼盲。”他说着,勾起嘴角,笑容不带一丝沉重的牵强。“师父,活着总是有希望的……我那么辛苦的活着,就是想再看见师傅的微笑……即便眼睛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得到……”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把你的委屈都憋着,你那样只会让我们更伤心,不要觉得死亡就是解脱,那只是带给最爱你的人痛苦的开始……”
段佩容望着琉璃,眼眶干涩,他的眼泪在无数的夜晚,尽数落在了小狐狸的身上,已经流干了。
“我那么辛苦的活着……”琉璃说:“再苦,也请活着……求你了……师父……”
段佩容哆嗦着想说什么,却看见琉璃突然就痛苦的闭紧了双眼,而后慌张的摸索着下了床。门口的路不长,他却在跌跌撞撞间走了很长很长时间,还走错了方向。等他摸到窗棱稳住身子的时候,再也坚持不住,顺着墙壁坐到了地上,呼吸粗重,已经说不出话来。
段佩容醒来后,就一直见琉璃笑着,虽然双目失明,那笑容还是依旧纯真无杂念。他成日活在没完没了的苦痛中,竟然都没有注意到琉璃的异样。
他撑着身子趴在床沿喊了一声‘飞雪’,睡梦中的飞雪耳朵快速的煽动了一下,醒了过来。醒来后的段佩容从未过多的关注它,让它多少心灵受伤,这会见主人喊它名字,一个蹦高跳了起来,三两步就跨到床前。
没有鞍座无异于是一项挑战,段佩容几乎是挂在飞雪的身上,细瘦无力的右腿拖在地上,到了琉璃身边,身子也滑落下来。
“琉璃,你怎么了?”段佩容按着他的肩膀,呼唤他。
琉璃垂着双眼,脑袋耷拉着,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琉璃寻着声音偏了偏头,身子探了过去,将脸贴在段佩容的耳侧。
咫尺距离,段佩容才看清琉璃的面容,苍白的肌肤下纵横交错的血丝,人还维持了一丝理智,抿着嘴不肯张口。段佩容用手让身子坐直了,一只手撑着维持平衡,一只手将头发往后撩去,露出脖颈上若隐若现的经脉。
“乖,别忍着。”他轻轻按在琉璃的头颅,让他的嘴唇贴在脖颈上。
琉璃无法克制那股冲动,他知道对面坐的人是谁,还是忍不住张开了嘴。吸允的非常小心,就像婴儿吸奶一样,轻轻地裹着,满足的允着。
赤虎进来的时候,差点没吓得叫起来,赶忙过去扒着琉璃的脑袋,强行分开那截细白的脖子。解下腰间的皮囊,对准琉璃的嘴唇,将新鲜的血液灌了下去。
喝了鲜血的琉璃安静的合上了眼,段佩容对赤虎道:“快抱到床上,别凉着了。”
赤虎将琉璃就近放在段佩容屋内,回头时就看见飞雪用尾巴将轮椅拖到了段佩容身旁,段佩容正一手扶着飞雪的后脊,一手撑着轮椅扶手,颇艰难的坐到了轮椅上。
脖子上两颗细小的牙印,一缕鲜血蜿蜒而下,被随意的一手抹了去。段佩容摇着轮椅来到床前,摸了摸琉璃的脉搏,已经平稳。面上的血丝已经消散,完全看不出当时的狼狈。
“多久犯一次。”段佩容帮琉璃盖好被子,问。
赤虎有些局促,也不敢隐瞒,道:“两三个月饮一次血,不太频繁,也没这次这么严重。平日只是呼吸急促,手足发抖,饮了血症状便会好转。”他越说越小声,不安的看着自己师父。
段佩容并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道:“别露出你那表情,他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琉璃敏感着呢……这不是他的错,你刚才给他喝的是……”
“鹿血。”赤虎赶忙到道:“我在后院山坡上养了不少鹿子和马,少量的血,既不杀生,也能应急。”
段佩容摸了摸琉璃的头发,终是体会到那句‘那么辛苦地活着’终归有多辛苦。他喃喃道:“是为师错了,让你们担心了,我要向你学习呢,琉璃,我会努力的活着……活着便有希望……”
那日之后,段佩容依旧折腾他的丹药,只是不单是整日呆在炼炉宫,有时也会去蓬莱的藏书阁转悠,抱回来一大堆书籍,边看书边炼丹。日子依旧枯燥而寂寞的流逝,可是又不太一样,老十一偶尔也能看见十三脸上浮现久违的微笑。
春去秋来,很快便又是一个春。段佩容醒后已经一个年头多,这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将坐鞍绑好,骑着飞雪准备出门。一路通畅,快到了蓬莱仙岛的结界处,突然天降四个天兵天将,将他拦住,嘴上倒是很客气:“仙君请留步。”
段佩容左看右看往后看,确定无人,才明白那一声仙君唤的是他。段佩容没说什么,拍了拍飞雪的脑袋,又回到了炼炉宫。晚间正在吃饭,蓬莱仙人便急冲冲赶了过来。
消息传得还挺快,段佩容想,推着轮椅来到蓬莱仙人身旁,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
这一年多,两人相见甚少,几乎没有说过话,段佩容倒是坦荡,蓬莱仙人却很是尴尬。他觉得两个人之间横跨的不是一道坎,而是天堑,永远的翻不过去。
赤虎和琉璃行礼道:“祖师爷。”
蓬莱仙人点头,对他们说:“你们先下去,我有事和你们师傅谈。”
屋里只剩下师徒二人,段佩容指了指饭菜,柔和了眉眼道:“师父也来吃点。”
蓬莱仙人咳嗽一声,坐过去,也不端碗碟,只是叹了一口气,就没了下文。
段佩容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这沉默应该他来打破。有些话憋久了,也该说了。
“师父……徒儿明白得很……徒儿并不怪你……”段佩容道:“你救了我爹娘,我应该好生谢谢你,侍奉你的,这些时日让你担心了,徒儿对不起你。”他说着,撑着轮椅便跪坐在了地上,不论蓬莱仙人怎么劝解就是不起来,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才作罢。
蓬莱仙人见他爬上轮椅颇为吃力,不忍道:“苦了你了。”
段佩容笑了笑道:“苦一点我不怕的,就怕被师父蒙在鼓里,师父,你有话对我说吧。”
许久,蓬莱仙人才道:“当今天帝没有紫菱印记,怎可能放过你呢?”他顿了顿,望着自己徒弟深邃的眼瞳,叹了一口气道:“是非恩怨的我不想说,为保你一命,我愿意无条件支持二皇子夺位……当然,还有他与流云的约定……”
段佩容猜到十之八九,却没想到这之间还牵扯了流云。他一直以为流云在人间快活着呢。不免有些惊愕,“流云?”
“二皇子虽然有风柳将军的鼎力支持,可是三皇子手下也是高手众多。那时,二皇子去了一趟人间,也不知为何便说服了流云。是流云取的三皇子的首级……他与岚约定,不能伤你分毫……”
段佩容叹道,他的命何时那么的值钱,这么多人维护着,他那时却一心的等死。
“于是便将我软禁在这里么?终生不得踏出蓬莱半步?”段佩容望着蓬莱仙人。他生下来,便见着师父童颜鹤发长须飘飘的模样,两百多年不曾变过。可是,这短短的几个春秋,他明显感觉苍老在师父的脸上狠狠的划过,细看着,都有些老态龙钟了。
他也不想为难师父,可是有些事情,他是必须要做的。“师父,你能帮我托个话么……”
“给谁?”蓬莱仙人问。
“给天帝。”段佩容转头望向窗外,远处山峦起伏,原本冰雪覆盖下的萧条,已经换成了翠绿的生机。他笑了笑,下定了决心,看向蓬莱仙人,“你告诉他,我有法子唤醒他体内的紫菱……”
琉璃有些不安的在院子里面踱步,为了安全,赤虎早就将院子从新整理过一番,凡是琉璃常去的地方,都不会堆放杂物。路面上的小径铺着细细的碎石,透过柔软的鞋底,传到敏感的脚心上。
琉璃沿着碎石路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气息不顺,烦躁不堪。段佩容离开了两日,他便是一直这个德行。
一个小道士拎着扫帚路过,不小心扫帚尖撩到了琉璃的腿上,琉璃立马大嗓门骂了句:“谁呀,你瞎呀!”
他失明这些日子,倒也从不避讳瞎子、盲人的词汇,有时候摸索着撞到别人,还先发制人骂两句:“我瞎,你也瞎了不成!”
被分到炼炉宫的小道士都是些修行无果,没有仙根,老实木纳的。但凡有点本事的,谁也不想呆着这么一个养老的地方,根本没有前途。
小道士被吼了一跳,赶忙道歉:“琉璃师兄,不好意思。”
琉璃正在气头上,有些不依不饶,指着骂道:“你好意思的很,别以为我认不出你,上次背后说我麻烦的就是你!”
陈糠烂谷子的旧事也被拿出来说,赤虎看着琉璃气势逼人,指的方向小道士已经移开了身子,让他指了一个空。赤虎走过去,挥了挥手,让人赶紧走。
“谢师兄。”小道士赶紧跑开了。
琉璃侧着耳朵,听着匆忙的脚步远去,正要发作,就听赤虎道:“大老爷们的这么斤斤计较,就显得矫情了。”
滚到嘴边的骂被咽了下去,琉璃努力忍者,耳朵根还是红了。
常年相处,赤虎明白琉璃的软肋。他最怕别人说他像个女人,皮囊和脾性都像。每次他要是着急上火的,用这句话堵他,屡试不爽。
琉璃咬牙,沿着碎石路往屋内走,嘴里嘟囔着:“他大爷的,我哪里矫情了!”
赤虎赶忙上前,牵住他的手,却被立马挥开。
“用不着你扶,我自己能行。”琉璃皱着眉头,碎石路的尽头便是台阶,他在那里吃过好些次亏,心里都有阴影了,于是特别的小心。
赤虎厚着脸皮又将他的手拉住,说道:“我矫情,可以了吧,我的祖宗。”
琉璃没说话,也没挥开他的手了。
进了屋,赤虎安慰道:“你急什么?师父不会有事的。”
琉璃坐立不安,语气难免大声:“你懂个屁!那人弑亲篡位,什么干不出来?师父乃紫菱传人,若非祖师爷保护周全,他早就痛下杀手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前两年段佩容昏睡,倒也相安无事。可是至从醒来后,也有过杀手夜闯蓬莱,都被十三星拦了下来,对段佩容保密着。
不管是不是天帝授意,至少紫菱传人这个身份,就足矣惹来许多的麻烦。
二皇子的余党想利用与天庭对抗,天帝的心腹觉得这人是心头大患,血雨腥风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再加上幻境之树未能张开新的结界,六界还有出入幻境能力的,也就只剩下段佩容了。
所以,怎能让人不急。
赤虎心里也是急的,唉声叹气好似成了家常便饭。“你急有何用?”他走过去,抚上琉璃毫无血色的双唇,心疼道:“自己的身体又不是不知道,不能动气的。上次一着急,提前了一个月发病,教训还不深刻么?”
琉璃皱着眉头:“我讨厌喝那粘稠腥臭的东西。”
赤虎笑道:“那便保持平常心,等着师父回来。”他搂住琉璃的肩膀,道:“我也是着急,有时候急的六神无主。可是我必须冷静,保持强壮的体魄,我不能倒,我倒了谁来照顾你和师父。”
琉璃不在气恼,脸部线条在映入窗户的晚霞中柔和,他渐渐平息下来,反手环住了赤虎结实的腰身。